老郝頭的故事(二)

又是一個匆忙的金色秋季,老郝頭正忙著騰茬運糞,遠遠看去五十幾歲的人了,高高的個頭,身體結實的依然像半截黑塔。他從三十幾歲開始脫髮,紅乎乎的肉皮從頭頂一直延伸到鬢角,也許是基於這種原因,洋洋雅號“老郝頭”取而代之了他的鼎鼎大名——郝往清,他那榆樹皮相差無幾的粗糙臉上,佈滿了長短不等的皺際,活像丘陵地帶被暴風雨沖刷的溝溝溪溪,又高又長的鼻翼下端,有一道明顯的曲皺,順勢從嘴腮一直通道耳根,形成了一塊開闊的“平原”。厚厚的嘴唇四周,叢生著鋼針般的黑乎乎胡茬,經歲月流逝、汗水滋潤,像是割不完的叢生野草。他若要動怒,兩眼像冷颼颼的鋒刀利刃,使人不寒而慄。他從不修邊幅,衣著也從不講究,一件退了色的粗布汗衫左胸前,補了個褐色的新兜兜。五六十年代,是裝荷包菸袋用的。如今,責任田到戶了,比以前富裕了,一盒馬櫻花裝在兜兜裡,古騰騰的。下身則隨天氣而定,或長褲,或短褲,總之,他這種粗略之人,是女人針線極容易對付的男子漢。

人老了,心事也重了,他像一名成熟的象棋大師,當“棋子”沒走一步,起碼往下看三步,四步。你看他一抬手,“叭”的一聲脆鞭,心裡卻惦記著佔全家收入百分之七十的東斜棉花地,“是昨天採摘的,還是前天?”老郝頭頭懵懵怔怔的,一時竟記不清楚。現在正是棉花吐絮盛期,擱天就得采摘;南崗坡地黃豆也該收割了,葉子已經萎落,裸露出齊刷刷幾乎睜開眼的深桔色豆莢;眼前,騰茬種麥又迫在眉睫。他略算了一下:騰茬、運糞、洇地、犁地,到最後小麥入土,起碼也得周旋半月,“半月”實際上超過秋分八天。老郝頭不由的黯然長嘆:三秋種麥,農活一仗接一仗,稍有疏忽,種麥就會往後滑的更遠!“時間就是金錢”,這句話此時此刻,對農民來說,亦是何等的重要,節氣不養人啊!

“駕!駕!”老郝頭一聲吆喝,隨手舉起了紅櫻鞭,但他還是站在原地不動——他已超過了小紅馬三、四步,等小紅馬行到他跟前,舉起鞭子,“叭”的一聲脆響,鞭穗直落在小紅馬的脊背上,小紅馬機靈的向前躍了幾步,他頭也不回,又大步的向前走去,這種週而復始程式化動作,養成了他多年趕車的習慣,尤其是在農忙季節,不免招來過路人的一陣驚奇。

糞車越過中心小學操場,老郝頭一搖紅櫻鞭,小紅馬隨著道路轉折,拐了個九十度大彎,躍上了直通西南方向那塊地的道路。

西南這塊地,是全村人的糧倉。每年,人們不惜血本,大批的化肥、優質的農家粗細肥料源源不斷的傾注到這裡。大地默默地無私奉獻出經過寒冬的優質小麥、經過炎熱酷暑的金黃色玉米。這裡的每一寸沃土,只有流淌下汗水的農人,才會真正懂得它的價值所在!

現在,正值西南這塊地的繁忙季節,家家傾巢出動,大小地塊堆滿了人,有的腰圍圍裙,手執短把刨鋤,弓身點點在刨玉米秸;有的用排子車在拉玉米秸。地頭上,聚集著一群小孩童,正在興趣十足撕嚼著玉米秸稈,嗞嗞地汲取著甜汁;也有的一家幾口鑽進玉米青紗帳裡,頭頂玉米頂端凋落的櫻花,“咔嚓、咔嚓”正在掰玉米棒子;還有的手舉耙钁,順著刨到了一排排整齊的玉米秸,磕砸茬子上的泥土,在胸前微微蕩起一小撮塵煙;而那些騰好了茬的玉米地,又上了一地黑壓壓橫豎成行的小糞堆。偶爾有一家晚茬玉米,密匝匝像一道綠色屏障,遮住了人們的視線,在秋風搖曳中的莖葉,發出“悉悉”的聲響。

老郝頭糞車閃過濃陰下的機井臺時,一眼看見“二孩子”光著膀子正在自己的責任田裡幹活。“二孩子”老郝頭每每聽到這個名字,總覺得有點玄乎,他明明是他家貨真價實的長子,但他的父母硬要給他起名“二孩子”,也許這是吉祥的寄希,也許是男人寄託女人再添一個同樣的幫手。

糞車進地頭,老郝頭一楊紅櫻鞭,小紅馬來了精神,馬頭高仰,前腿像兩根柱子向前蹬去,車輪在鬆軟的土地上急速轉動,不一會,小紅馬的鼻孔急促的噴出一尺長白氣,在呼呼的氣湍中終於停了下來,老郝頭把紅櫻鞭掛在車轅上,一邊卸著糞,一邊大聲的和二孩子說著話:“二孩子,這地在你爸手中沒治理好,一分到你手,就來了個開腸破肚!”

“郝頭叔,”從那邊傳來二孩子的聲音,“不治理不行了,咱倆同樣的地塊,澆一水,我得比你多花七、八元!”

“好小子!有志氣。哈哈……”

在農村,地不平坦,澆地就成了一大難題,高的地方澆不上去,費時又費力。今年二月,二孩子自立門戶,抓下了這塊地,年輕人氣盛,發誓一定要治理好這個大“難題”!

老郝頭把糞卸完,往車上裝滿了玉米秸,這叫來回不跑空趟,此時,他一躍身,坐在了小膠車前盤上,鞭子一晃,又急匆匆的上路了。

秋天的陽光是美好的,它像溫柔的女性,顯得是那樣的溫存善良,微風輕拂,像綢帶一樣光滑柔軟。它沒有春日的瘋狂,夏日的猙獰,在秋日的恆溫下,人們心情舒暢的忙碌著。

在鞭響亂炸的大道上,秋運的車輛來來往往,蕩起了一股股塵煙,老郝頭車前,兩個後生談笑風生的拉著一排子車剛割下的豆莢棵,車轍一旁,靜靜躺著丟在地上兩個金黃色的玉米棒子。那兩個後生眼角瞥都沒瞥,旁若無事的走了過去。這時,對面駛來一臺拖拉機,一錯車,可憐道轍一旁那兩個玉米棒,一下子被軋成稀巴爛——金黃色的玉米粒散落在地上。老郝頭車到跟前,他下車弓身默默的把它捧在手中。不知怎的,他從心底裡突然想起“飢餓”二字來,在他眼前,朦朦朧朧看見一熱氣騰騰蒸籠從泥牆斑剝的西屋抬了出來,放在院中央一顆大槐樹底下的石桌上,立刻被一群面黃肌瘦的人們,拿著碗筷蜂湧似的圍了上來。記得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一個冬天,人們都在飢餓線上掙扎,食堂裡把乾淨的紅薯莖碾碎、篩面,然後蒸在籠上。當先下手為快的人們狠狠的抄了一大碗,扭身大口一嘗,立刻傻了眼——又苦、又澀,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噁心味道,實在是讓人難以入肚。直到今天,一想起那次在食堂的場景,老郝頭嘴裡馬上會泛起一股又苦又澀的難聞味道。也許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糧食是寶中之寶,也許他們對“飢餓”二字根本就沒有概念,不知道“飢餓”是什麼滋味!唉!只有親身經歷飢餓之苦的人,才知其中之意啊……老郝頭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趕著馬車,眨眼間,已到了家門口。

“老隊長,歇歇吧,別累著了!”一個似曾熟悉的聲音從老郝頭的身後傳了過來。他轉身一看:“哦!是小老弟啊,那陣風把你吹來了?”對於王小六的突然到來,老郝頭從心底裡感到高興,他不僅在生產隊時對小六重視,直到今天還視為很有抱負的年輕人,要不,他和王小六的歲數有懸殊只差,還親切的稱他為“小老弟”呢!這時,老郝頭連忙下了馬車,用驚奇的眼色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儀表不俗的王小六,大嘴一咧,洪鐘般開懷大笑起來:“村中盛傳你在外面掙了大錢,如今果然不假,好樣的,有出息!”

這時,翠花在門口從印有鮮紅“高檔服裝”的塑料衣袋裡,取出一件粉紅色彈力呢真絲衫,高興的像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爸,你看,這是小六叔剛買的。”老郝頭走了過去,眉眼都堆起了笑意:“料子一定不錯吧!”

王小六臉上泛著光彩,一身黑色“巴拿馬進口呢”西裝更加襯托出一米八個頭的他儀表非凡。在老郝頭的眼裡,王小六再也不是當年剛出校門那個天真無邪,在人面前一說話就臉紅的“大小孩”了,而是修養成具有男性的落落大方、舉止優雅,風度翩翩。這和農村青年那種玩世不恭,出口不遜的粗野自然是無法比擬的。此時,從家門口跌跌撞撞跑出不太穩健的翠花小寶寶。王小六樂呵著上前一把輕輕抱了起來:“乖寶寶!”隨手掏出一把巧克力軟心糖,弓身裝在他繡有“小天鵝”的小兜兜裡。他回過身來,又說:“回家也沒有買什麼,走進了“蘭天”商店,無意中看見這件進口衫,既時尚又靚麗,一看尺寸,覺得翠花正合身,現在花個百兒八十的不在話下了,家母常說:生產隊時,多虧了老隊長的幫助。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聽!又是一句“老隊長”老郝頭心裡甜甜的,一九七三年,王小六輟學回家,大隊念他是已故老支書的獨苗苗,不忍心他母子在不景氣的第五生產隊受清貧,破格調到居首一指的富裕第三隊。那時,老郝頭讓這個剛退學門的嫩芽,秋麥天看護莊稼,不久又提拔成會計。老郝頭的器重厚愛,博的他母子的真誠感激,從那時起,“老隊長”成了王小六嘴上的順口禪。

“以後不要再叫老隊長了,現在責任田都分產到戶了!”老郝頭對王小六不忘舊情,也確實感到高興。說話間,他和王小六來到門前吃飯石桌前,王小六凝視著老郝頭粗黑的臉說:“老隊長,你真像一位不老僧,還是那麼健壯!”

老郝頭粗糙的大手習慣得在頭廓摸了一把:“可不是,莊稼地裡碰碰撞撞,有點小毛病也就沒啦!”說著,他下意識地往汗衫兜裡一模,馬上覺得“馬櫻花”待人不便,隨口說:“翠花,去小賣部給你小六叔買盒煙!”

翠花應聲要去,只見王小六欠身離坐,瀟灑的把手一揮:“老隊長,不要去買了,我這裡有。”說著,從衣兜裡掏出一盒帶把兒“月宮”牌錫紙香菸,往飯桌上一扔:“您嚐嚐,這煙六元一盒,吸起來,也不怎麼樣!”

老郝頭聽了,心頭猛然一震:“六元一盒”,足抵馬櫻花四、五條。這孩子真的在外面掙大錢了,真大方,不過,心裡一品味,未免大方的有點過頭。他默默的從汗衫兜裡掏出一支馬櫻花,老成持重的說:“人應該以勤儉為本,莊稼人抽那個不習慣,還是來這個吧,既經濟、又實惠。”

王小六聽了,心中不以為然,他覺得老隊長思想太陳舊,陳舊的像是停留在五六十年代。他把手向前一伸,“叭”的一聲,氣體打火機騰出火苗,又弓身給老隊長把煙燃著。然後。自己也抽一支,輕輕一燃。一氣吸下一指深,縷縷煙霧從壓扁的嘴角緩緩溢出,接著,爆出一陣春風得意揶揄大笑:“老隊長,您也太落伍了,還不曉得現在青年新潮流:吸菸都是掛嘴的,騎車後面都是冒煙的!”

老郝頭心中覺得王小六太玄乎,這時,翠花一手拎著茶壺,一手拎著水碗,從家裡走了出來:“小六叔,咱家窮鄉僻壤的,也沒什麼好招待的,大熱天的,喝碗水吧!”

“這是防暑佳品,在外面四毛錢一碗呢!”王小六一臉正經,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有時,有的錢還非花不可呢!”

翠花甜甜的笑出聲來,說:“哎!小六叔,現在財大氣粗了,別那個婆婆媽媽氣,還有啥非可不可的,要不,為啥說,一分膽量,一分福,十分膽量住高屋!”

王小六被譏的只怵頭,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詞來,無聊的把頭髮攏到腦後。翠花也覺得不好意思,回身拿著糞叉裝車去了。

此時,王小六無聊的喝了碗水,然後衝著老郝頭詭譎一笑:“老隊長,依您高見,可知我此行目的?”

“……?”老郝頭被問的怔了一下。

“當年劉皇叔三顧茅廬,才三足鼎立,小老弟仿古人之禮,特邀您老出山!”

“出山?”老郝頭被話頭打的調了向。

“對,去給我們運輸隊當顧問!”

“當顧問?”老郝頭更糊塗了。

老隊長德高望重,在三隊稱的起“三朝元老”,王小六望著老郝頭迷惘神態,得意的狡黠笑了:“如今我們運輸隊正缺您這樣的人才,我想,眾人的盛情,老隊長一定不會推辭吧!”

“小老弟,別開玩笑了!”老郝頭開心的笑了,“我老郝頭手粗嘴笨,只知道一年二十四節氣,那個節氣能種啥莊稼,我倒能說出個一、二來,至於當什麼顧問!”老郝頭一擺手:“那是擀麵杖吹火——我一竅不通!”

“老隊長,不!不是那個意思。”王小六笑容立刻僵在臉上,他蹴到老郝頭跟前,壓低了嗓音,亮出了底牌:“讓您當顧問,有其名,沒其事,說白了,就是想讓您白吃白喝,這才叫既養老,又有錢賺!”

“這個——”

“這個您放心,”王小六斟酌著合適的詞句,隱隱含著審視的目光:“運輸隊,還是我這個當隊長的說了算!”

“不、不、不!”老郝頭一語矯正,鄭重的說:“小老弟,咱們相處多年,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脾氣秉性嗎,我一生為人,只能人負我,我決不負人,至於白吃白喝,我覺得心虧、臉紅!”

老郝頭句句落地有聲,字字有千鈞之力。王小六背上像是捱了鉛坨一樣,他竭盡全力剋制著自己的情緒,對他兒子東生剛晉升為礦上科長一事隻字不敢吐唇,怕露了陷。但他那利令智昏的膨脹頭腦與現實利慾誘惑驅使著他。他像一隻掉進陷井的大灰狼,絕望的歇斯底里的乾嚎叫:“老隊長,我們運輸隊不能沒有你這樣的人才啊!”

“小老弟!”老郝頭淡淡的一笑,初次見面他不願掃興,委婉的推卻道:“這事以後再說吧!”一提茶壺,“嘩嘩譁”倒了一碗水,他注視著王小六蒼白的臉色:“小老弟,你我相見不易,再來一碗!”這時,老郝頭猛然想起村委會找他們運輸隊開發東河灣一事,不由問道:“開發東河灣不知和村委會是否達成協議?”

“老隊長,那豈不是笑話!”王小六一臉苦相。他沒想到“燒香”倒引出“鬼”來,滿肚子的不情願。“您老也不想想,給土坷垃打交道能掙幾個錢!”

“小老弟,話可不能這樣說。”老郝頭一臉的愕然:“”開發東河灣,對國對民都有利,是造福我們子孫後代的大事,也是我們村的頭等大事,我們村民應該人人有份!”

王小六聽了,一陣忿然的冷笑:“您老的思想太落伍了,現在的人都很現實——誰給肉吃誰就是爹……”

“胡扯!”老郝頭顯然被激怒了,勃然變了臉色。就在這一剎那,小老弟以往的天真無邪、以往的誠實率真……全都被他那難堪入耳的話語淹沒了。他把手中的菸蒂狠狠一扔:“黨和國家培養你多年,口出此言豈不叫你父親在九泉之下寒心嗎!”

世界上美好事物往往和荒謬醜惡的東西混摻在一起,而那些醜惡的東西總是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才會暴露出最隱蔽的本質——醜惡。

王小六一看談僵了,玩世不恭的淡然一笑:“老隊長,別上火,咱們不是閒扯嗎?又起不了什麼大作用!其實呀,現在的人都是隻顧眼前,誰管他子孫後代啊,更不要說不掙錢的買賣了!”

老郝頭霍地站了起來,一臉怒相,對著王小六厲聲道:“我真是看錯人了,想不到你現在滿腦子是錢,想當初,你家困難,全村人都伸出援助之手,讓你家調落到富裕的第三隊,現在你富裕了,對於生你、養你的村,不但不幫,反倒說起了風涼話,你和你老子的骨風天上差到地下了!沒有你,東河灣我們照樣開發!”說完,老郝頭把水碗往裡一推,毅然離開了。

這天,老郝頭回家很晚,雖說和王小六嘔了一肚子氣,但是他是個勤快人,趁著天色還早,他又多趕了一趟糞,總算田間空白的地方都拉上了糞。車剛出地邊,老郝頭這才發現淡紫色暮靄向他圍攏過來,今天是農曆七月二十一,天上還沒有月亮,星星卻泛起了狡黠的眼睛。這時,從西北角茫茫暮色中,傳來一陣陣人聲嘈雜的說話聲,隱隱約約還能聽見玉米秸的“悉悉”聲,他知道,那是五隊一家正在搶收晚茬玉米。今年夏天,五隊西北角地裡的機井突然乾枯,人們心急火燎,但又不得不耐著性子排隊用鄰隊地裡的機井,所以。按節氣這一方地玉米晚種了七、八天,到這時,自然免不得貪黑晚點了。

不大一會,老郝頭的小紅馬車已到了家門口,這時,從礦上下班回家的東生,騎著“大幸福”也尾隨感到了家門口,“大幸福”耀眼的燈光,晃的小紅馬在車轅裡只想往外竄。

“爸,怎麼這麼晚才收工?”東生下了摩托,把燈息滅。

“唉!和王小六抬了小半天槓,要不,也不至於收工這麼晚!”

“怎麼,王小六來過?”東生陡然一驚,問。

“是啊!現在的王小六不比以前了。”老郝頭一聲長嘆:“唉!他現在一心掉到錢眼裡了,卻捨得出大錢邀我當顧問,真不知他念的是什麼經!”

“您答應他了?”

“我哪能,違心的錢我不會要的!”

東生這才鬆了一口氣說:“爸,您不知道,這一、二年王小六在外面搞運輸,名聲可壞了!給化工廠拉磚,磚中間弄成烏鴉窩,餘下的又偷偷運輸到黑市上賣高價,事發後被化工廠辭退了。這不,前兩天他又裝模作樣的跑到我們基建科,死纏活磨又要運水泥,又要拉石子;還偷偷往我兜裡掖票子。我當場義正言辭的拒絕了他:你們搞運輸,我們付運費,咱們要光明正大,別來那一套鬼鬼祟祟的!”

“奧,原來是這樣啊!”老郝頭喃喃的說了一句。他從車轅裡卸下小紅馬,回味著下午王小六的言行舉動,腦門突然大徹大悟了。

院子裡,老郝頭的寶貝疙瘩——三歲小孫孫,邁著不太穩健的碎步步,興趣十足的把小板凳擺在飯桌四周,看她天真可笑的幼稚樣子,這個小天使,一定又在等待著全家最高統帥——老郝頭的嘉獎吧!

老郝頭來到院子裡,只聽廚房一片繁忙:“呯呯呯”的切菜聲、掀鍋蓋鍋的鍋蓋聲、淘水的水瓢聲、翠花東生的說話聲……構成一曲濃烈的農院晚餐交合唱。院子裡,乳白色氣靄順著屋簷騰騰直上,遮掩著斑斑燈光忽明忽暗,柴火灶裡竄出歡跳的火苗,映亮了大半個西牆,活像放映農村裡放映電影的大屏幕;突然,廚房裡爆起一聲炒菜的油響,旋即,瓢出一股濃烈的餚饌香氣。少頃,東生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辣醬炒茄子走了出來,往桌上一放:“爸,您嚐嚐,保您滿意!”

老郝頭平時嗜好辣食,他舉筷夾了一嘴,臉上的皺紋隨著厚墊墊嘴唇絲絲聲,在燈光下一齊微微蠕動。“行,夠鮮的,真有點辣!”他說。

這時,翠花圍著紅色圍裙,從廚房端了兩碗麵條出來了,隨後,東生媽也端著兩碗走了出來。一家人在院子裡小桌前坐好,東生媽依舊把小孫子攔在懷裡,她比老郝頭大5歲,看起來像個白髮蒼蒼的老嫗,她笑著說:“咱家難得今晚這樣團圓,一到吃飯,東生總是回不了家!”

東生也笑了,說:“媽,幹我們這一行的,很少正點吃飯,不是在施工現場,就是在原料加工廠,往往一折騰就是一個晚上,如果遇到王小六這樣的運輸隊,那就更遭了!”

提起王小六,又引起了老郝頭的無限傷感,他悵然長嘆:“人真不可思議,王小六剛輟學那陣。憨厚的像一隻南極小企鵝,如今卻變成了唯利是圖、見錢眼開的勢力小人,村裡開發東河灣,不僅不出力,還嫌撈不著油水。可悲啊!”

“爸,您忘了近赤者紅,近墨者黑!”東生端著碗,撇了他一眼:“王小六整天和不三不四的人一起鬼混,難免染上一些壞習氣!”

“是啊!”老郝頭有點憤然道:“王小六真是村裡的敗類,知恩不報枉為人也!東河灣是塊寶地,真不忍這塊荒涼原野還沉睡在我們面前,就是王小六不添一磚一瓦,東河灣我們也一定要開發,雖說我年近花甲,就是效仿愚公也要把它一點一點的開發出來,造福於子孫後代!”

“這那成,”東生媽一聽噘起了嘴,滿臉不悅的說:“東河灣是一片茫茫沙灘,開發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前我們不是沒有開發過,有一年,咱隊裡在東河灣種上了蕎麥,到頭來顆粒無收,隊上還白搭進去幾袋蕎麥種子,老頭子,你都忘了嗎?”

“你只知道天陰天晴,不明是非曲直!”老郝頭在老伴面前馬上顯示出男子大丈夫氣概。不過,今晚他沒有發脾氣,而是盡力用和氣的語氣,即像是對老伴的解釋,又像是對孩子們的說明。“生產隊時,咱隊確實開發過一次,那是在一九六七年的一個伏天。我帶著咱隊三十多個年輕人,七匹騾馬,五張步犁,因道遠,隊上特意每人發了二張大油餅,各人自帶水喝。東河灣表面是一層白沙,但是,一犁下去,全是一色的棗紅土,真叫棒!是名副其實的‘蒙金地’!五張犁一口氣犁出了十五畝,灑上了蕎麥。但是那時在生產隊上,條件差,沒錢打機井,莊稼靠天吃飯,那年蕎麥顆粒沒收,也是很正常的事,現在,今非昔比,責任田包產到戶了,我們手頭寬裕了,東河灣這次開發,不僅要打口深機井,還要把上面的一層沙子全部鏟乾淨……老郝頭說起了心中的宏偉藍圖,滔滔不絕。

“爸!”東生是個表裡如一的人,他仰臉問道:“東河灣離家八、九里地,小紅馬可頂不了開發的大梁!”

“這個我知道。”老郝頭胸有成竹的說,“得買拖拉機!”

“拖拉機?”東生聽了,不由一愣,“您上了歲數,拖拉機可不是小紅馬,它能聽您話嗎?”

“還不是按按油門,找找檔位。”老郝頭笑了,“我早聽人說過,這傢伙比小紅馬還靈呢!”

“爸,您老不比當年,身子骨能吃消嗎?”翠花也有點擔心,“我看,讓東生請幾天假,咱一家人都去開發!”

一家人都被翠花說笑了。老郝頭說:“外人不知道我一頓還能吃三個饅頭,兩碗湯。你們不會不知道吧,早飯前我還能起一個大糞坑”說著,老郝頭伸了伸胳膊,“一個棒小夥能拿我怎麼樣!”他乜了東生一眼,風趣的說:“當年花木蘭替父從軍,曾和老高堂比武較量。現在為開發東河灣,來!咱父倆翻翻手腕!”

東生也來了興致,用手一理額前的頭髮,他不信一個年近花甲老人能翻過自己。剛要伸手,他媽卻在旁邊嘮叨起來:“你這老東西,做了一天活,不嫌累,飯都快涼了!”

東生媽究竟疼老伴,還是疼兒子,翠花在旁邊也不清楚,她看著欲想比試的父子二人,背過臉笑了。

“爸爸!”從上房屋傳來女兒東琴嬌嘖的嗓音。話音剛落,老郝頭的掌上明珠抱著剛滿週歲的小千金,步履輕盈的像只蝴蝶從屋裡走了出來。剛才,她正在屋裡哄著小千金吃飯飯,一聽爸爸說要買拖拉機,心裡倏地想起老父親棒打婆家拖拉機來,為這事,快嘴婆婆沒少數落她。她噘起小嘴,忸怩委曲的說:“爸!咱家要買新拖拉機,那您棒俺婆家的拖拉機直到現在還有兩個坑呢!這兩棒可不能白棒哦。”說著,她乜了東生一眼,“呵呵!這得叫東生賠!”

“賠!賠!”老郝頭幽默詼諧的笑了,那神態活像一尊彌勒佛。其實,老郝頭這種脾氣性格,一旦生了氣,九匹騾馬休想把他拉回,等到事過氣消,心善的又像只“咪咪”叫的大花貓。他丟下碗筷,上前一把接住小千金,輕嗔著說:“乖寶寶,你說讓老爺賠你家多少呢?”

“他姑姑,這樣吧!”心眼乖巧的翠花風趣的戲謔了一句,“打是親,罵是恩,咱爸這一棒不能白棒,一棒一百,兩棒二百,怎麼樣,他姑姑?呵呵呵!這樣的話,恐怕你還嫌咱爸棒的少呢!”

一句話,全家人都被逗樂了。老郝頭有意嬌縱女兒,一本正經的伸出兩個手指頭,“就按翠花說的,一棒一百,兩棒賠兩百!乖寶寶,這下總該滿意了吧!”

說笑中,一家人開心的吃著晚餐。要說,還得數女兒為爸爸想的周到,她望了一眼爸爸那風蝕霜刻的老臉,心疼的說:“爸爸,您上了歲數,買拖拉機前應該先去農機站學習學習!”她說到這裡,有意望了翠花一眼。又詼諧的說到:“到了哪裡,東生可得掏學費哦!”

沒等東琴把話說完,老郝頭一拍大腿,猛然醒悟姑爺在農機站當拖拉機教練,連忙說:“對了,你回去告訴春雲,讓他給老爸報個名,我種完麥子就去學!”

一家人在說說笑笑中,結束了這頓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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