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五四前夕:青年的生存处境——从80年代“潘晓来信”说起

写在五四到来前夕,青年的际遇始终是问题,尤其很多徘徊在十字路口的青年,始终要走下去。尤其是面对现在瞬息万变的大千世界,比如一场疫情落下,一切都打乱了。每一个迷茫的青年,都想要在慌乱中寻得一丝喘息,寻得一丝机会,走向他们更加光明的未来。

​​1980年5月,发行量超过200万册的《中国青年》杂志,刊登了一封署名“潘晓”、充满青年人困惑的长信,并首次提出“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的伦理命题,最后感叹:“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随即,一场持续了半年多时间的全国范围内的“潘晓讨论——人为什么要活着”就此引发,共有6万多人来信参与讨论。这个事件后来被称之为“整整一代中国青年的精神初恋”。

现在,我们离潘晓来信的讨论已经过去了将近40年,但是就算是现在的青年,不也面对和潘晓一样的困惑吗?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的路越走越窄,还是我周边的人让我的路越走越窄?每一个个人,从黑格尔意义上来说,都不会是孤独的原子式的个人,尤其是在80年代,“个人”这个概念被生产出来以后,“个人”便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个“个人”是主动脱离于族群(共同体)的“个人”还是被族群(共同体)抛掷到一边的“个人”?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是被族群中断的个人还是独立于族群的个人?“个人”脱离于“共同体”之后呢?“个人”应该安置在哪里?

一、80年代的“个人”是如何出现的?

1980年代以后,随着大学教育的普及化。随即面对的一个普遍问题便是“个人”问题,有教养的个人(主要指当时的知识青年),更多的是被压抑的个人,他们面对精神追求上的诸种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延续到现在。80年代真正的个人的出现便来自著名的潘晓大讨论。伴随着人与周围世界的联系被切断而产生的,是“个人”、“个人主义”。


写在五四前夕:青年的生存处境——从80年代“潘晓来信”说起

鲁迅

80年代的个人,与五四时代的个人本质上有很大的不同。鲁迅写《伤逝》,子君有一句很著名的话是:“我是我自己的,你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巴金的《家》,写觉慧想要脱离这个束缚着他的这个家,他觉得家是牢笼,要挣脱,其中包含的是对于封建的批判。无论是子君还是觉慧,他们是主动想要脱离背后束缚着他们的那个族群的,为爱情,为自由。他们想要到家族之外呼吸更加自由的空气,但是,他们不曾想到的是:家族之外还是家族。所以,其根本出路不在个人和家族,而在于整个国家的救亡。李泽厚有篇著名的文章是《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整个五四时期是救亡压倒启蒙的,所以,个人的出路与整个时代,与国家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五四运动被定义为一场爱国运动,其关键的问题其实在于封建性上。

在80年达,恰恰少了“救亡”的概念,与五四时代的个人相比,80年代的个人,带有更多的孤独性,这种孤独性一直延续到我们现在。其明显的不同点是:五四时期在鲁迅的《伤逝》中,涓生和子君这样的“个人”的出现是主动的,而80年代个人的出现带有强烈的被动性。五四文学和工农文学中的青年一般是要往下走,而80年达的知识青年要往上走。

写在五四前夕:青年的生存处境——从80年代“潘晓来信”说起

鲁迅《伤逝》剧照

但是相同点是个人出现之后,便会失去与周围人的联系。五四时期是主动切断与周围人的联系,而80年代是被动地被切断与周围的联系。个人与周围世界的联系一旦分割开来,个人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受,便是感觉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与你对抗。正如黑格尔所说的,陷入一种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争斗之中。个人内部的自我意识被压抑既而和周围很多意识作对,所以什么是“个人”,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个人就是把本来似乎熟悉的人变成陌生人既而去开疆拓土寻找“自我”的人,通过寻找掌握“主体性”。

比如巴金的《家》中,觉慧作为一个“个人”是如何出现的?是被五四启蒙之后,与家中的丫头谈恋爱之后,发现“我”不是“我”,既而想要挣脱群体去重新寻找“自己”,这个时候,个人真正出现了。

写在五四前夕:青年的生存处境——从80年代“潘晓来信”说起

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剧照

哲学家克里斯蒂娃也曾描述过这个现象:呕吐、憋气、不吃饭,个人出现了。这个个人脱离于周围的世界,而且格格不入。路遥的小说《人生》中的高加林,《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他们都是被动出现的“个人”。

二、个人——被激发的欲望与被承认的主体

​80年代比较有代表性的写作者是路遥,路遥曾经有一个雄心,便是想要创作出类似巴尔扎克式的鸿篇巨制。但是比较路遥笔下的高加林和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对照。巴尔扎克笔下多是外省青年的形象,如《高老头》中,在本书的结尾,作者写道:拉斯蒂捏一个人在公墓内向高处走了几步,远眺巴黎,只见巴黎蜿蜒曲折的躺在塞纳河两岸,慢慢的亮起灯火。他的欲火炎炎的眼睛停在王杜姆广场和安伐里特宫的穹窿之间。那便是他不胜向往的上流社会的区域。面对这个热闹的蜂房,他射了一眼,好像恨不得把其中的甘蜜一口吸尽。同时他气概非凡的说了句:

“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把!”

拉斯蒂涅是一个在社会中拼命往上爬的形象,代表的是个人极度膨胀的欲望和扩张性,其发展的逻辑与资本发展的逻辑是一致的。个人的欲望和扩张性在某种程度上说是被激发出来的。不同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他真正诠释了“我欲故我在”这样的命题。在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其成长也一定会带来个人的扩张,比如文中有这样的话:

写在五四前夕:青年的生存处境——从80年代“潘晓来信”说起

路遥《人生》书影

(高加林)他十几年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不像他父亲一样一辈子当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种说法是奴隶)。——路遥《人生》

文中的高加林的形象已经不像柳青《创业史》中的梁生宝的逻辑了,《创业史》中有这样的一段话:

(梁生宝)不管他在火车上也好,下了火车也好,不管他离开家乡多远,下堡村对岸稻地里那几户人家,在精神上离他总是最近的。——柳青《创业史》

在《创业史》中,小镇青年或者说乡下的青年并没有强烈的离开的欲望,或者说他的个人意识,他的欲望并没有被激发出来。而当欲望被激发出来之后,与之相适应的主体或者说个人意识想要获得承认的欲望。《人生》中有一段话:“高加林立刻就在县城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的各种才能很快在这个天地里施展开来了。”包括:写作、摄影、篮球、英俊。写作、摄影、篮球、英俊这些因素构成了一个符号系统。就像德勒兹在《符号和符号系统》一书中分析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沙龙,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年轻人,红酒,这就是一个符号系统。这个符号系统构成了某种指向,它表征着一个新的被承认的主体。

这个新的被承认的主体在别人的眼光中看到了“我”,一个全新的“我”。这个被承认的主体在其欲望的支配下否定曾经的对象,使得其生命得以持存。这个“主体”可以在一个金字塔型的阶层关系中完成他个人的奋斗史,通过阶层流动改变自己的命运。路遥笔下的孙少平继续发展下去,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中国版的拉斯蒂捏。90年代的小说像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其中的小林不就是发展了的高加林和孙少平吗?

三、个人的斗争:离开和进入

小说中,像高加林,孙少平这样的青年,他们的命运一定是离开,一定是向上走。包括现在的90后甚至00后,命运其实是相似的。绝大多数的人依旧面对这样的问题:离开和进入的问题。看早年贾樟柯的电影《站台》,《小武》,在小县城成长的青年,活得压抑但是坦荡的小镇青年,生存得拘谨,在夹缝中忍受悲苦,面对动荡的社会,想要挣脱而不得的矛盾。他们有强烈的逃离的动机。

写在五四前夕:青年的生存处境——从80年代“潘晓来信”说起

贾樟柯电影《小武》剧照

离开意味着与原本的“共同体”之间进行割裂,但是身体可以割裂,精神却永远无法割裂开。所以为什么后来会有“返乡”的文学,会有“故乡”这一概念的出现。“故乡”这一概念是被“成功”这一概念生产出来的,我们很少可以在80年代的文学中发现有“故乡”这个词。故乡一定是在离开并成功之后才有的。故乡对于鲁迅来说是存在的,但是对于在《在酒楼上》中的吕韦甫是不存在的。因为吕韦甫“像苍蝇一样,飞了一圈又回来了。”

离开了“羞辱之地”,进入“希望之地”,在喷张的个人欲望之中这两个空间并不是完全割裂的,至少在个人那里,形成了空间上的双重叠合。乡村/小镇青年的模式,从边缘到中心。这是很多80、90年代小说的模式,尤其是在90年代消费主义兴起之后,像卫慧的小说,写极度奢侈的消费生活。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蚁族故事。小镇青年的问题日益扩大化。

如何解决“个人”的问题,有两种解决方案。第一种方案是成为一个市民,成为一个讲规则的人。这意味着在共同体内部,遵循共同体内部的规则。意味着个人的部分妥协。但是也面临一个问题,便是高晓松歌词中说的那句话: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如何解决远方的问题?“行走”、“远方”的意象出现(朱文“小丁”系列)所以90年代安妮宝贝对于西藏故事的叙事,所以三毛在80、90年代的青年群体中大受欢迎,还有一种方案是还原到原子式的个人,这是一个永远不可抵达的方案。第三种不靠谱的方案是是先锋文学的解决方案:永远在路上,不介入。但是现实主义文学一定是介入的,这也许是一种永远在路上的方案。

每个青年都会是潘晓吧,至少我是。人生的意义在青春时折腾不透彻,想通了也只是把它暂放一边,去追求平凡的幸福去了,大部分人都会成为妥协的市民,但是成为市民的“个人”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呢?写在五四之际,青年的际遇始终是问题,尤其很多徘徊在十字路口的青年,始终要走下去,在兵荒马乱之中,理想和现实在厮杀,勇气和希望被一点点侵蚀,即便如此,摇摇欲坠的理想还是苟延残喘,提醒着我们:人生的意义,不仅仅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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