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化論與中國史家的思維方式

內容提要:清季以來,西學東漸,人們對歷史的認知和理解發生了重要轉折。在中國史家的思想急劇轉變過程中,進化論影響之下的思維構成了史家思想世界的底色。嚴復所譯《天演論》在近代中國流傳雖廣,但對讀書人史學觀念發生直接或間接作用的卻是浮田和民的《史學原論》以及教科書之類的文本。藉助各種管道,諸如教科書、通俗讀物、報紙、學校教育等,與進化論有關的思想元素,傳播與擴散到各個角落,成為無所不在的思維方式,或隱或顯干預人們對歷史的認知以及行為選擇。歷史被視為猶如生物有機體,事實之間存在因果關係,由一個階段向上一個階段不斷爬升,環環相扣,層層遞進,形成一條線性發展的軌跡。歷史不是記載單數的人與事,而是複數的人群,導致一方面“重事輕人”成為史家之常識,亦成為評判史著高低之標準;另一方面對歷史人物和事件的評價,不是從普遍的人性善惡角度立論,而以所謂進化大勢為準則,順之者美善,逆之者醜惡。凡此種種思維方式,千差萬別,受影響者不盡全盤接受,更多的是選擇性攝取,甚至同受進化論影響的史家在觀念層面可能互相對立,並無同一性。受眾運用這類思維,很多場合並非是一種自覺意識,已內化為思維習慣。

進化論與中國史家的思維方式


19世紀末以來,西方、日本各種思想資源在中國的流佈,無形中對中國史學產生了極為顯著的影響,人們對史學的認知和理解發生了重要轉折,包括什麼是歷史,歷史寫什麼、怎麼寫,如何評論歷史人物與事件,如何解釋歷史等,皆與傳統史學分道揚鑣,呈現嶄新的面貌。經西學的洗禮,一般讀書人慾迴歸傳統歷史寫作模式,用傳統的歷史觀念思考歷史問題,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中國史家在思維層面的急劇轉變過程中,哪些域外資源發揮潛移默化的作用,其轉變的樣式又如何,先行研究對此討論不多,尚有深究的空間。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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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史學史(第二版)作者:[美]格奧爾格·伊格爾斯,[美]蘇普里婭·穆赫吉,[美]王晴佳京東

一 《史學原論》

眾所周知,自從達爾文進化之說興,歷史觀念為之大變。進化論是中國史學從傳統向近代轉型過程中的重要思想資源,曾依託哪些媒介發揮作用?有關進化論的文本最出名的當然是嚴復所譯《天演論》,優勝劣敗、自然淘汰等觀念經常被運用於歷史解釋。②但是,如果重訪中國近代史學形成的脈絡,近代讀書人的歷史觀念和歷史寫作方式的轉變,似乎與《天演論》沒有顯著的直接關聯。“闡理則易為言,責事則難為力”,③抽象的理論經過多重轉換,用之於解釋中國歷史,欲達到方法與史料的圓融無礙,實踐要比宣稱難做得多。《天演論》被史家直接參考引用並不多,反而其他一些不起眼,乃至學術價值不高的西方、日本的譯本,起到了更為直接的作用。這類文本主要包括:(一)史學專書,如浮田和民《史學原論》、巴克爾(H.T.Buckle)《英國文明史》等;(二)與史學有一定關係的社會學、政治學、地理學、人類學等譯著,如斯賓塞(H.Spencer)《群學肄言》、甄克思(E.Jenks)《社會通詮》、吉丁斯(F.H.Giddings)《社會學提綱》、有賀長雄《社會進化論》等;(三)漢譯歷史教科書,尤其是東洋史、“支那史”教科書,直接成為讀書人敘述中國歷史的範本。以上這些譯著雖不是專門討論進化學說,但多以進化論闡述史學,或提出社會進化論,或以進化眼光撰述歷史,對中國史家的思維方式轉變產生無遠弗屆的影響。

浮田和民《史學原論》是20世紀初年在中國史學界最為風行的一本史學理論教材,集中闡述進化史觀,中國史家的思維方式直接或間接受此書的影響最大。對於歷史是什麼,浮田完全以進化的眼光理解,深刻形塑中國讀書人的歷史觀念。什麼是進化現象?“其變化有一定之次序,而生長而發達,是所謂進化的現象”。什麼是歷史現象?“凡今日如此,明日如彼,一見而不再見,而前進而生長而發達者,謂之歷史的現象”。因此,“歷史者,進化者也,故今日如此,明日即如彼。……歷史的事實有發達有生長,為進化之現象,而無循環之現象者也。反之為無發達、無生長、無進化者,決不能屬於歷史之範圍”。

關於人類與社會的關係,人類“其肉體則初無進化,其心意之自然的能力則初無進步”,有永久進化之狀勢是“社會上之知識及道德及組織”,所以“言歷史者,必意味之曰人類之歷史,而言人類之歷史者,必意味之曰社會之歷史也”。社會進化的最高階段即是國家,“國家者,社會之社會也,社會組織之進於完全者也,人間社會之最高等者也”。個人只有存在於社會、國家才有意義,故歷史是研究社會與國家的進化歷史,而不是個人的歷史。

歷史不是一堆事實的集合,所敘述的是“事實之變遷進化,非單獨孤立,而前後相連絡也。在於其能生髮事實也,前之事實為原因,後之事實為結果,前後之間,有生長有發達,而無斷絕。其現象也,以自單至復,自簡入繁,自同至異為原則。其範圍也,以進化的現象為範圍”。孤立的事實是沒有價值的事實,只有那些“能生長能發達能進化之事實,在能聯絡過去、現在、將來之事實”,才是有價值的事實。

人類社會進化的動力來自競爭,“夫生存競爭之結果,自禽獸而進於野蠻之域,自野蠻而進於文明之域,有進攻,無退守,由是而有如花如玉如美人如天仙之一新世界”。這是線性歷史觀的典型表述,歷史發展呈現出一個階段向另一個階段的推進,由禽獸至野蠻,由野蠻至文明,有一個線性向上發展的歷程,有進無退,最終導向一個美善的境界。浮田說:“史學者,研究人類進化階級及法則之學也。”④不論對社會進步的階段做何種劃分,社會進化論皆強調人類歷史存在階段式的推進,猶如生物由一種形態進化為更高一級形態,井然有序。

進化論原本是從生物學領域中歸納出來的理論,英人斯賓塞把它泛化到社會領域,提出社會有機體理論,社會如同生物,亦存在生長、發展,整體內的各個部分互相依存,一部分的變化會影響到其他部分。浮田和民則把歷史視為有機體,如同社會、生物,有生長有發達,事實之間存在因果關係,環環相扣,由一個階段發展到更高一個階段,不斷上升。

《史學原論》在同一時間出現五種譯本,流傳頗廣,再經梁啟超《新史學》的間接傳播,以及其他新派學人的呼應,徹底改變了中國傳統讀書人“一治一亂”的循環史觀和“好古非今”的退化史觀,難怪時人驚歎“此等哲理夙為我國所未有夢見……一讀之下,只覺思想之奇橫,如養氣之刺激於腦,議論之警闢,如轟雷之盤旋於頂”。⑤足見對中國讀書人思維衝擊之大。當然,近代中國史家的思維形塑過程無疑錯綜複雜,《史學原論》只是諸多思想資源中較為重要的一端。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有新的思想輸入中國,對史家的觀念皆有所改造,但不可否認的是,進化論影響之下的思維構成了近代中國史家思想世界的底色。

二 “公理公例”

中國傳統史家缺乏追求公理公例的願望,故梁啟超批評舊史:“但呆然曰:某日有甲事,某日有乙事。至其事之何以生,其遠因何在,近因何在,莫能言也。其事之影響於他事或他日者若何,當得善果,當得惡果,莫能言也。故汗牛充棟之史書,皆如蠟人院之偶像,毫無生氣,讀之徒費腦力。”⑥這種“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的歷史,王國維視之為史料,不能說是歷史。⑦那麼,歷史應該是怎麼樣呢?歷史猶如生物有機體,敘述相互聯絡的事實,前為因後為果,孤立、單獨的事實則被排除在歷史之外,“歷史之要義,在於鉤稽人類之陳跡,以發見其進化之次第,務令首尾相貫,因果畢呈,晚近歷史之得漸成為科學者,其道由此”。⑧1902年王國維的老師日人藤田豐八指出歷史乃“有機團體”,強調“人類之史蹟前因後果,如連珠之不絕,若不明其中之關係,則數千年已往之陳跡,幻夢耳,浮雲耳,何意義之足雲”。⑨王國維完全接受這種觀念,他說:“自近世歷史為一科學,故事實之間不可無系統,抑無論何學,苟無系統之智識者,不可謂之科學”。⑩1902年梁啟超承襲浮田《史學原論》,發表《新史學》,提出“善為史者,必研究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其公理公例之所在”。(11)歷史應講求因果關係,探尋公理公例,已然成為歷史書寫的一大宗旨。

歷史惟有講求因果關係,以“過去之進化,導未來之進化”,才能增進人類的幸福。陳慶年明確指出:“近世歷史為一科學,序次事實不可無系統。”認為“治史而不言系統,綱紀亡矣”。(12)夏曾佑《中學中國歷史教科書》謂:“本編亦尊今文學者,惟其命意與國朝諸經師稍異,凡經義之變遷,皆以歷史因果之理解之,不專在講經也。”(13)1906年汪嶔《中國歷史講義》以為“聚無系統之智識,則不足成為一科學”,故所編之書,“自開卷以訖終編,其系統斟然若一,即每編每節,亦復相聯。故於人群之進化,事實之本末,旨一以貫之”。(14)又如相對保守的張運禮《中國歷史全書》主張歷史要考察“盛衰興旺之遞變,原因結果之相生”,這樣才能避免“斷爛朝報之譏”。(15)呂思勉向來強調史學研究“根本在於觀眾事之會通,以求其公例”。(16)近代史家多大程度上能呈現史事間的前因後果,頗可懷疑,但他們至少在宣稱以追求公理公例為目標。

在因果關係的基礎上提升為局部的公例,並以此解釋歷史現象。譬如,梁啟超認為“凡人群第一期之進化,必依河流而起,此萬國之所同也”,中國有黃河、長江兩大流,其位置、性質各殊,故各自有其本來之文明,為獨立發達之觀。(17)夏曾佑《中國古代史》說:“千古依賴,凡居中國之地者,南人之文化,必高於北人;南人之武勇,必劣於北人。故南人恆為北人所制,此殆地形、民族之公例然哉。”又謂:“古今人群進化之大例,必學說先開,而政治乃從其後。”(18)大多數史家視中外歷史發展如一,公理公例皆可適用,具有普世性。

中國史家如夏曾佑、劉師培、呂思勉,根據西方社會學、人類學的理論,整理中國歷史,從殘缺瑣屑的史料中作出一個系統的新穎解釋。劉師培寫有《小學與社會學之關係》一文,指出關於“社會進化之階級言之最詳”的是《社會通詮》,通過解析中國字義,證明亦適用於中國歷史。他說“吾聞西儒社會學之言矣,人民進化之階級,始於圖騰,繼以宗法,而成於國家。圖騰之民事遊牧,宗法之民事耕稼,然圖騰之民莫不從事於戰鬥。及反求之中國古史,則神農以前華夏人民,大抵以遊牧為生”,無禮儀法制,因“生口日滋”,地力日蹙,“不得不出於相爭”。“種與種戰,族與族爭,日尋干戈,禍無寧日,死生之機,千鈞一髮。欲爭自存,不得不籌自衛,欲籌自衛,不得不習戎兵。故炎黃以前,民群尚武,與後世流為文弱者不同。”並以“我”字證明古時“個人以尚武為本”,以“族”字證古時“家族以尚武為重”,以“師”、“輩”等字證明古時“社會以尚武為主”,以“國”字證明古時“國家以尚武為本”(19)。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傾向,過於信仰西方理論,視為顛撲不破的真理。“只要中國古書中的記載,與之符合,即足證明中國民族之進化,合乎常態。反之,若中國的歷史不與這個臆說相符合,則必中國關於某‘階段’的史績,年代悠久,文獻無徵之故,社會進化論的本身,決不因不能應用到中國民族的進化史上來而稍可訾疑。”其論證的方式經常是演繹的,其表述的程式一般如“社會學家言……我國古代,似亦如此”、“社會學家言……徵諸我國書傳,亦多可見之”。時人批評呂思勉編著社會史講義中的《男女篇》,“先揀定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作為綱要,然後再來檢查中國的歷史,逢到與社會進化論相似或相合之處,抄札下來,作為佐證,著成此篇”。(20)

三 “進化之階級”

“歷史者何?所以載其演進發達之階級也”。(21)進化史觀強調人類歷史猶如有機體,進化歷程之中必經種種“階級”,由一個階段向上一個階段不斷爬升,向一個更高級的目標挺進,達到美善的境界,環環相扣,層層遞進,形成一條線性發展的軌跡,“人群進化,級級相嬗,譬如水流,前波後波,相續不斷,故進步無止境”。(22)而人類歷史進化是普世的,任何文明必須經過每個階段,“凡人群進化之階級,皆有一定……此數種時代(野蠻自由時代、貴族封建時代、君權極盛時代、文明自由時代),無論何國何族,皆循一定之天則而遞進者也。……凡國家必經過此四級時代而後完全成立,缺一不可焉”。(23)但是,“人類進化先後之秩序,各國皆同,惟各國進化之年代不必盡同”,(24)文明發展有先後,“此為萬國各族所必歷,但為時有遲速”,(25)為“歷代萬國之公例”,(26)“凡天地古今之事物,未有能逃進化之公例者也”。(27)

19世紀末20世紀初年,西方各種歷史發展圖式學說紛至沓來,流行較廣的如“石刀期—銅刀期—鐵刀期”、“圖騰社會—宗法社會—軍國社會”、“行國—居國”、“漁獵—畜牧—耕桑”等,這種大刀闊斧式地把人類歷史劃分若干階段,將紛繁複雜的人類文明簡化為公式,呈現出線性進化圖式,給人們提供了歷史書寫的框架。中國史家充分發揮對古代典籍熟稔的長處,按照公式尋找相應的歷史材料,建構出一個階段向另一個階段的進化,以不逆乎人類歷史進化的公理公例。

石銅鐵三期論可能是最早傳人中國的歷史發展圖式(28),對後來中國史家的歷史敘述產生極為深遠的影響。“三期論”最早由寓華傳教士輸入中國,如1873年《地學淺釋》已介紹此說。至20世紀初,更多的文本論及三期論,使之成為人人皆知的常識。李思倫白(John Lambert Rees)譯輯的《萬國通史》(History of Ancient and Modern Nations,上海廣學會1900年出版),前編卷一《太古志》指出,人類社會的發展“大抵皆經歷古石、新石、銅、鐵四代,然後漸而成今日之盛”。(29)時人謂此說“皆華人從未道及”。(30)1901年梁啟超發表《中國史敘論》,第七節“史以前之時代”專門介紹三期論,“物質上之公例,無論何地,皆不可逃者也,故以此學說為比例,以考中國史前之史,決不為過”。(31)然後梁氏引證斯賓塞的《社會學研究》,人類社會必須經過酋長、豪族、君主三期,這是“歷代萬國之公例”,並以此解釋中國歷史。新一代史家借用西方學者所提出的各種階段論,撰寫了不少新穎的歷史著作。譬如,周維翰的《西史綱目》(初函上古史20卷,上海經世文社,1901年)對階段論有充分的發揮。史前歷史按人類使用的器具可分為三級:“鐵級”、“銅級”、“石級”,而“石級”又分“精石級”和“粗石器”。古代人類經歷一個漫長的發展過程,從無衣無食、穴居野處的“初生之世”,漸次發展到“野番之世”、“酋長之世”、“君主之世”。(32)這種用階段論敘述歷史,給人印象深刻,“所闢新理多為前人所未言”。(33)嗣後,三期論被中國史家廣泛用於描述上古社會的演進,取代了以往荒誕無稽的古史神話。

英國甄克思(Edward Jenks,1861-1939)的《社會通詮》(A History of Politics,1900),嚴復譯,商務印書館於1904年出版。這本小書首次向中國讀者展示了西方社會進化的軌跡,即由圖騰社會、宗法社會向軍國社會逐級向上演進的過程。嚴復在譯序說:“夫天下之群眾矣,夷考進化之階級,莫不始於圖騰,繼以宗法,而成於國家。方其為圖騰也,其民漁獵,至於宗法,其民耕稼,而二者之間,其相嬗而轉變者以遊牧。最後由宗法以進於國家,而二者之間,其相受而蛻化者以封建,方其封建,民業大抵猶耕稼也。獨至國家,而後兵、農、工、商四者之民備具,而其群相生相養之事乃極盛,而大和強立,蕃衍而不可以尅滅。此其為序之信,若天之四時,若人身之童少壯老,期有遲速,而不可或少紊者也。”(34)人類社會(政治形態、產業形態)進化的圖式即為:圖騰(漁獵—遊牧)—宗法(遊牧—耕稼)—封建(耕稼)—國家(兵農工商)。此四階段屬先後遞進發展的關係,由低級向高級爬升,人類社會毫無例外皆需經歷。我國讀者相信中國歷史演進亦循此軌轍,“據天演之公例,以考社會之階級;臚殊俗之制,以證社會之原理。其所以發明宗法社會者,謂由豢擾禽獸,至於人種群制,再進而為耕稼民族,又進而為工賈行社,雖言我國事絕少,然無一不與我國四千年來社會吻合”。(35)夏曾佑認為庖犧氏正為出漁獵社會,而進遊牧社會,“為進化必歷之階級”,神農氏處耕稼社會,“凡今日文明之國,其初必又由遊牧社會,以進入耕稼社會”,“天下萬國,其進化之級,莫不由此,而期有長短”。(36)

西方學界所提出的社會進化圖式並不一定完全被中國學者所採納,但這些圖式隱含了一種觀看歷史的思維方式,卻被許多人所接受。歷史應該表現出一個階段向另一個階段推進,一個時代進化到另一個時代,後者優於前者,一浪推一浪,闡明“社會進化之階級”。(37)中國史家熱衷於歷史分期斷代,或受此影響。柳詒徵《中國文化史》強調:“世無一成不變之局,讀史者第當識其變遷,以明人民進化之階級,不必先立一成見也。”(38)呂思勉說:“歷史上社會進化,每呈一動一靜之觀”,(39)“任何一個社會,在已往,大都有個突飛猛晉的時期。隔著一個時期,就停滯不進了。再閱若干時,又可以突飛猛晉起來。已而復歸於停滯。如此更互不已。”(40)中國舊史以朝代分期,在時間脈絡中,不易呈現歷史的轉折、進化之跡,與進化史觀的階段論有本質的不同。“斷代者,徒為君主易姓之符號,是朝史而非國史,謂為二十四朝之家譜,又豈過歟?故今後之作史,必不當斷代,而不嫌斷代,如上古、中古、近古之類,藉以考民族變遷之跡焉。”(41)因此,新史家寫作歷史經常刻意呈現歷史的波瀾起伏,一系列的轉折構成一幅步步上升的歷史畫面,給人一種演進感,而不是靜止停滯的。

梁啟超受桑原騭藏《東洋史要》啟示,把中國歷史分為三期,提出著名的“中國之中國”、“亞洲之中國”、“世界之中國”,層層遞進,不斷向外擴張。夏曾佑《中學中國歷史教科書》發明“三世七時代”:傳疑時代、化成時代、極升時代、中衰時代、復盛時代、退化時代、更化時代,繫於上古、中古、近世之下,著重於各個時代的演化。後來大部分中國歷史敘述強調分期,放棄以朝斷代的做法,讓中國歷史呈現出不斷向前發展的總體趨勢,無疑與階段論的歷史思維有淵源關係。

四 “多數之歷史”

20世紀中西史學發展的一個顯著特徵即是具體單個人在歷史中的隱退,(42)這一取向與中國以“人”為中心的紀傳史學截然不同。中國近代史學之所以與國際接軌,不能不說受到西方尤其是社會進化論的影響。對晚清學術界影響最大的西人是英國的斯賓塞。他雖不是史學家,但是他的史學觀念卻被梁啟超稱譽為“教人以作史讀史之方”,(43)對中國近代史學取向有關鍵性的作用。斯氏曾暗諷以往舊史近乎帝王傳記,提出“鄰貓生子”的比喻,在中國史學界流傳廣遠。斯氏《教育論》(On Education)第一章“什麼是最有價值的知識”(What Knowledge Is of Most Worth),最初發表於1859年《威斯敏斯特評論》(Westminster Review)(44),顏永京譯為中文,題名《肄業要覽》,上海格致書室1882年出版。他反對寫少數人的歷史,主張歷史應該寫政府、宗教、階級、風俗、迷信、法律、習慣、格言等廣義上的文化史或文明史。具體個人被群體化,“把人的動作藏在事裡頭”,(45)見事不見人。梁啟超對《肄業要覽》推崇有加,直接啟發他後來提出著名的“二十四史,二十四姓家譜”說法。

王國維同樣批評舊史關注於帝王將相事蹟,“二十餘代載籍如海,欲藉此以知一時之政治、風俗、學術,譬諸石層千仞,所存疆石不過一二,其他卷帙紛綸,只為帝王將相狀事實作譜系,信如斯賓塞氏‘東家產貓’之喻,事非不實,其不關體要亦已甚矣”。(46)1903年留日學生曾鯤化所著的《中國歷史》,尤其強調“國民”在歷史中應有之地位,批判“所謂二十四史、《資治通鑑》等書,皆數千年王家年譜、軍人戰記,非我國民全部歷代競爭進化之國史也”。(47)素有舊學根柢的王舟瑤亦同情於新史家的批判,“今之言新史者,動謂中國無史學,二十四史者,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其言雖過,卻有原因”,舊史“重君而輕民,陳古而略今,正閏之爭,無關事實,紀傳累卷,有似志銘,鮮特別之精神,礙人群之進化”。(48)

斯賓塞的史學思想亦流傳到日本,浮田和民《史學原論》接受之。浮田引用英國史學家阿諾德(Arnold Thomas,1795-1842)“歷史者,社會之傳記也”,謂之“頗近真理”。傳記與歷史“判然各殊”:“蓋謂傳記者,所以記個人之生活;歷史者,所以記社會之生活也。雖所謂社會者由個人所組織,然個人與個人之間,於個人的志望、個人的利益外,更有公共之志望與公共之利益存焉。歷史之所宜考究者在此也。故歷史云云者,宜認為社會之歷史,如文學社會、商業社會、宗教社會之歷史云云者。宜認為普通公共之要素所存之歷史,如苟無關於歷史公共,則謂之傳記則可,謂之歷史則不可。且約而言之,則可雲傳記者,個人之歷史;歷史者,社會之傳記焉”。(49)梁啟超無疑承襲了浮田的觀點,強調“善為史者,以人物為歷史之材料,不聞以歷史為人物之畫像;以人物為時代之代表,不聞以時代為人物之附屬”。(50)所以,單個具體的人物不再是歷史書寫的對象,群體化的人“事”始為歷史的主體。彼時新史家所鼓吹的“民史”,不是為某一人寫專傳,亦不是為某一群人寫列傳,而是敘述制度、學術、宗教、技藝、產業、風俗等“進化之狀”。鄧實曾計劃寫一部民史,擬定目錄有種族史、語言文字史、風俗史、宗教史、學術史、教育史、地理史、戶口史、實業史、人物史、民政史、交通史,雖謂之“民史”,卻見不到具體人物,即使“人物史”一項,已抽象為類別。恰恰是這種沒有“人”的歷史,被早年梁啟超稱許為“史裁之正軌”。(51)

“人群”、“社會”引入歷史,則要求歷史書寫從單數向複數的轉變,不再記載個人、專寫帝王將相,應該敘述一個群體發展的歷史。歷史不是單數個人與事的記載,應該闡述複數人與人、事與事、群體與群體內部的有機關係,進而發現其中的公理公例。劉師培《中國歷史教科書》批評傳統史書“詳於君臣而略於人民,詳於事跡而略於典制”,所以,他要寫歷代政體之異同、種族分合之始末、制度改革之大綱、社會進化之階級、學術進退之大勢。(52)又如夏曾佑《中學中國歷史教科書》於“一家一人之事,則無不從略”,而詳述“為一代興亡之所繫者”、“關乎外國者”、“關乎社會者”。(53)曾鯤化《中國歷史》敘述“古今人群進化之大勢,盛衰隆替之原因結果,及萬般社會之重要事實,為獨一無二之主腦”。(54)1906年汪嶔的《中國歷史講義》“重社會而輕個人,其不涉於社會者,皆從略”,(55)這樣的歷史“使讀者展卷而生愛國心,掩卷而滴憂國淚,庶不悖於國史之名義歟”。(56)

如果歷史是“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其公理公例”,那麼傳統的編年體和紀傳體確實難以實現這個目標,唯獨與章節體相似的紀事本末體或能滿足此需要。譬如,劉師培《中國歷史教科書》用“區分時代”與“分析事類”的方法,用篇、章、節的方式安排史事,以時間先後順序敘述同一類事件或問題,縱橫交錯,增強事件間的聯繫感,也更易於解析事件產生、發展、變化的因果關係。章節體被廣泛採用,正配合了中國史學“人的隱退”取向。紀傳史學由中心退為邊緣,最根本的原因是社會進化論引入歷史,使史學觀念發生革命性的改變,“重事輕人”成為史家之常識,亦成為評判史著高低之標準。1940年代呂思勉出版《中國通史》兩冊,體裁別緻,上冊分類專述文化現象,下冊則按時代略述政治大事,敘論兼顧,但無具體人物,純從社會科學的立場上,批評中國的文化和制度,被讚譽為“極多石破驚天的新理論”。(57)如此,傳統以人物為中心的紀傳體歷史寫作模式被拋棄,取而代之的是以人群(社會)進化為中心的章節體歷史寫作模式,成為20世紀中國史學的主流趨勢。

“人的隱退”取向,即使沒有梁啟超的鼓吹,也很難挽回時趨,但並不是說無人反思。1920年代,梁啟超的很多想法跟早年非常不同,以前他肆意攻擊以人為主的正史,而後來他卻主張寫“人的專史”,以人物作本位編專史,這是他思想日趨成熟的表現。他說:“每一時代中須尋出代表的人物,把種種有關的事變都歸納到他身上。一方面看時勢及環境如何影響到他的行為,一方面看他的行為又如何使時勢及環境變化。”(58)做中國通史可以用紀傳體做一百篇傳來包括全部歷史,以一人做一代的中心,同時同類的事情和前後有關的事情都擺在一傳內,這樣分門別類撰寫一百篇傳,“盡能包括中國全部文化的歷史”。(59)梁氏主張用傳記寫通史,是他對自己早年過激言論的一種糾偏。錢穆對歷史“重事輕人”取向也有所反思,“歷史講人事,人事該以人為主,事為副。非有人生,何來人事?……今天我們一切學術教育都學西洋,因此學校講歷史,都重事,不重人。如講楚漢戰爭,漢高祖怎樣打項羽?固然要講到人,但只以事為主。……思想要有事實表現,事背後要有人主持。如果沒有了人,制度、思想、理論都是空的,靠不住的。”(60)然而,時風已成,“重事輕人”似為學院史學的“預流”。到了抗戰時期由於需要改進歷史教育,時人才意識到“人”的重要,紀傳史學一度有復興的跡象。

五 世運與善惡

既然歷史書寫的對象是人群、國家的歷史,而不是“一二有權力者興亡隆替之事”,(61)那麼涉及評價歷史人物或事件,就不能如舊史家以單個人物和事件的善惡為標準,而應以是否順應歷史進化之大勢為準則,順之者美善,逆之者醜惡。浮田和民《史學原論》說:“雖述一奸雄之事蹟,然僅以憎惡之情寫之,尚未合曆史家之資格,必也為之代表其同情乎。……譬如以反於人情之制度,而顧能行之於社會之上者,則當時必曾度其社會之可行與否也亦明矣。故準今日之事情,雖有不可不排斥者,而苟不以社會幾分的同情觀察之,則終不能謂正當之解釋。”(62)換言之,孤立評價歷史人物之善惡是沒有意義的,只有安頓於社會進化秩序中才能正確估量其價值。梁啟超受他的影響,也有相類的看法:

善為史者,必無暇齗齗焉褒貶一二人,亦決不肯齗齗焉褒貶一二人。……吾以為一民族之進化墮落,其原因決不在一二人。……中國史家只知有一私人之善焉、惡焉、功焉、罪焉,而不知有一團體之善焉、惡焉、功焉、罪焉。以此牖民,此群治所以終不進也。(63)

舊史家駕輕就熟以春秋微言大義褒貶歷史人物和事件,但以社會進化的眼光評論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則是陌生的。但是,晚清以來經過進化論潛移默化的薰陶,中國讀書人慢慢地接受、習慣用進化維度評論人與事,從歷史發展大勢解釋歷史人物的行為,而對舊史家所特別在意的善惡,不僅忽視,反過來還批判以倫理道德褒貶人物的做法。

1932年胡哲敷已經非常習慣用社會的視角評論歷史,他說:“個人是全體社會的一個細胞,集合全數細胞而成一個有機體的社會,牽一髮而全身動,個人與社會固是息息相關,不可分隔。個人的美惡,應該完全拿社會做標準。換句話說,個人的一言一行,都要與全部社群發生好像才能稱之為美。所謂與全部社群發生好像者,倒也不一定要在當時當地的兌現。有些言行在當時為舊勢力或惡勢力所阻礙至後世始見其價值者,則其美的價值仍不稍損,孔子、孟子道不行於當時,功不朽於萬世。”舊史家評論歷史,多半忽於社會全體,以個人的成敗得失計算,所以一篇傳記大概記個人得失榮枯之經過,所論列的是非,亦多以此為衡。所以胡氏為秦始皇、隋煬帝平反,認為“萬里長城,數千裡運河,功用至今不衰,雖當時犧牲了若干人民,但拿整個歷史,整個民族計算,這兩件事畢竟是值得的。”(64)對歷史人物和事件的評價,他不是從普遍的人性善惡角度立論,即舊史講褒貶,以善人為法,惡人為戒,而是從冷冰冰的所謂“整個歷史”、“整個民族”是否受益為出發點,對個人行為“不致有過分的苛責”,(65)那些“若干人民”的生命、價值、尊嚴在滾滾歷史洪流中皆微不足道。

以秦始皇為例,舊史家對秦始皇所推行的事業,尤其嚴刑峻法、修長城、焚書坑儒等,頗多非議。然而,從社會進化的角度看,秦始皇所作所為卻是積極進步的。日本文明史家田口卯吉曾給秦始皇平反,“秦之苛政,專歸於始皇之度量狹隘,則未盡然也。蓋開化史者,所以窮歷代興廢之由,而詳時勢變遷之跡,一代之制度法治,有時勢使之然,非一人之力所能致者也”。(66)國內史家亦從“時勢”角度為秦始皇辯解。呂思勉肯定秦始皇廢封建置郡縣、銷燬兵器、統一度量衡和文字、遷徙富豪,是“時代所要求”、“時勢所要求”,是“變古”,順應時代的潮流。惟獨焚書坑儒,是“復古”的,都是西周以前“學術官守,合而為一”的舊思想,“無道”到極點。(67)之所以說秦始皇無道,並不在於坑殺多少儒生,而在於“復古”,違背了時代潮流。嗣後呂氏更反對把秦始皇說成暴君,把他的好處一筆抹殺,“其實這是冤枉的”,“他的政治實在是抱有一種偉大的理想的”。(68)呂氏之所以有此見,是他一貫主張用進化眼光看歷史的結果。(69)陳登原《中國文化史》也為秦始皇辯護,“蓋焚坑之舉,原亦時勢逼成。世多以此獨罪秦皇,非篤論也”。(70)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強調秦始皇之所以能做到中央集權,“正因為歷史推動他這樣做,所以順利的完成了他的願望。……漢朝繼承秦制,一般儒生卻開口就斥秦朝的不是,後世政論家又跟著漢儒說話,其實中國封建制度的發展,到嬴政才轉上新的階段,而這些人又正是這種制度的擁護者。”(71)正因為秦始皇的事業推動了中國歷史由一個階段進步到另一個階段,即使他的行為本身極為惡劣,但在歷史發展過程中扮演了推手的角色,則其價值反而是正面積極的。翦伯贊說:“每一個歷史上的反動行動單獨地或孤立地看來,是反動的;但若把他統一到整個歷史發展的行程上去看,他或多或少總是具有一些進步性的。”(72)如此一來,中國歷史上許多人物和事件的評判,與舊史家出入甚大。以是否推動社會進步作為評價歷史人物和事件的標準,淡化人性的普世價值,成為進化史觀乃至唯物史觀的顯著特徵。錢穆對此種取向有所批評,他說:“讀史而不注重人物,斷難把握社會的重心。注重人物,應該能識別其賢奸智愚,人物的賢奸智愚,影響到人事之成敗利害。任何一個時期人事的最後責任,即屬於其時代之人物,人物應切實負人事之重責。”(73)注重人物的“賢奸智愚”,恰恰是新派史家所反對的。

以某人某事之所以成敗,取決於是否符合進化大勢,時常成為人們一種程式化的表述。孫中山有一經典語錄:“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呂思勉說:“近人每好言著中國通史,吾不知其所謂‘通’者,其定義若何,若仍如《通志》之所謂通,吾敢決其必失敗,以其於學術進化之趨勢相反也。”(74)問題在於,誰來定義“世界潮流”、“學術進化之趨勢”是什麼?這些好像是不證自明的真理,放諸四海皆準。誰掌握了話語權,常以歷史真理為標榜,對不同聲音者採取打壓、排斥,形成一種強勢論述。呂思勉《中國通史》謂“社會科學上的定律,和自然科學上的定律一樣固定,決不會有例外。”(75)語氣如此決絕,此種非此即彼的思維,不能不說受進化論的影響。

藉助各種管道,諸如教科書、通俗讀物、報紙、學校教育等,與進化論有關的思想元素,傳佈與擴散到各個角落,形成無所不在的思維方式,或隱或顯干預人們對歷史的認知以及行為選擇。人們潛移默化地接受和運用這類思維,很多場合並非是一種自覺的意識。上文所討論到的,如歷史背後有因果關係,歷史存在階段性變化,單獨個人的隱退,評論歷史缺乏人性維度等,只是思維方式受進化論影響所表現的諸多樣式之一,其形式甚為繁複。進化論強調古今相聯又相異,“目前所食之果,非一一於古人證其因,即無以知其夷險”。(76)因為要了解任何事物,必須追溯其過往,“現在是不能說明現在的。要說明現在,必須溯其原於已往。……既然現在的性質,都系從前所賦與,則要明白後一段事情,必須追求其前一段”。(77)就觀察事物的方法而言,便發生了一種“歷史的態度”,即是研究事物如何發生,怎樣來的,怎樣的到現在的樣子。這種“態度”也是“方法”,即胡適所謂的“祖孫的方法”。同樣受進化論的影響,它也會產生另一種“逆時思維”,即從當下現實需要出發(果),逆推已往,尋找一個似乎合理的“因”。現實社會生活的幸與不幸,都是過去造成的,把責任都推卸給了歷史,便會出現錢穆所擔心的,“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於古人”。(78)又因今勝於古,自然難以對以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輕蔑傳統,對現在和未來盲目樂觀和自信,錢穆斥之為一種“淺薄狂妄的進化觀”。(79)

進化史觀強調過去、現在、未來彼此相聯,瞭解過去,是為了知道現在,指導未來,換言之,未來並不是不可捉摸的,而且通過研究過去,可以知道未來的趨勢。作為歷史學家,具有雙重任務,在知識層面,要善於發現“進化之公理公例”,在實踐層面,史家的責任是“使後人循其理、率其例,以增幸福於無疆”。史家不是為了知識而知識,“非欲以為理論之美觀而已,將以施諸實用焉,將以貽諸來者焉”。(80)正因為歷史為解決現在問題、指引將來道路有如此大的作用,所以梁啟超說“史界革命不起,則吾國遂不可救”。史家不僅是歷史的書寫者,同時也是歷史的創造者。歷史研究者不是抽離於歷史,而是要探索歷史趨勢,然後參與到歷史過程中,推動趨勢儘早實現。這一觀念到左翼史家那裡又有進一步發展,翦伯贊明確指出:“我們研究歷史,不是為了宣揚我們的祖先,而是為了啟示我們正在被壓抑中的活著的人類;不是為了說明歷史而研究歷史,反之,是為了改變歷史而研究歷史。”(81)唯物史觀一個核心歷史架構即五階段論: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范文瀾說史學家的任務,不僅要“把握社會發展的基本法則”,而且要根據法則所揭示的社會發展的階段,“順利地推動社會向一定目標前進”,這個目標就是社會主義社會,乃至最後的共產主義社會。所以他強調“研究中國歷史,是每一個進步中國人民應負的責任”。(82)這幾乎是梁啟超所說“本國史學一科,實為無老、無幼、無男、無女、無智、無愚、無賢、無不肖所皆當從事,視之如渴飲飢食,一刻不容緩者也”(83)之翻版。

需要指出的是,受進化論影響的思維方式雖大行其道,但受眾所表現的樣式則千差萬別,或選擇性接受,或互相對立,並無同一性。譬如,柳詒徵接受進化論者通常的論述:“歷史之學,最重因果。人事不能有因而無果,亦不能有果而無因。治歷史者,職在綜合人類過去時代複雜之事實,推求其因果而為之解析,以詔示來茲,舍此無所謂史學也。”但他又說:“歷史的事實,有些是有因果的,有些又無因果。”(84)對於公理公例,柳氏承認歷史有階段性變化,但他主張“歷史只有蛻化,沒有甚麼進化和退化”,與時人看法不同,曾被嘲笑沒有常識,連達爾文的進化論都不知道。“五四”時期德人杜裡舒來華講學,也主張歷史蛻化,被他引為同道。(85)柳氏不僅不認為人類歷史發展階段具有價值指向性,而且未必具有普世性。“人類之動作,有共同之軌轍,亦有特殊之蛻變”,所以,他的治史目標,“一以求人類演進之通則,一以明吾民獨造之真際”。(86)強調中西曆史經驗的獨特性,是柳氏一以貫之的看法。關於歷史應該寫複數的國民歷史,當年梁啟超登高一呼,四方響應,但也有不同的聲音。1906年劉乃晟的《中國歷史課本》批評:“自新學勃興,言歷史者,動謂吾國舊史,大抵一姓帝王之私譜,於所謂民族史、國史之新義不相合,乃競取小說雜記之所言,牽引附會,編次成書,求合於歷史學之新義,此亦近今之通敝也。”自唐虞以來,皆以國土為君主之所有,故往者史家,皆以一姓統全國,因此《中國歷史課本》“皆以帝王為綱”。(87)關於歷史分期,受進化論的影響,大多數史家採用上古、中古、近世區分法,但李泰棻《中國史綱》、陳恭祿《中國史》同受進化論的影響,卻仍然主張以朝代分期。因為他們認為上古、中古、近世區分只適合於西歐歷史,若用之於中國歷史,則削足適履,武斷牽強。

總之,經過進化論的思想改造,形成了新的強勢話語,而原先那些屬於主流的話語,逐漸被邊緣化,斥為“異端”,視為落後過時,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隱而不彰。隨著時間推移,當史家自我審視線性思維的不足,有些“異端”聲音始被人所注意,彰顯出思想的魅力。

註釋:

①本文的構思深受臺灣王汎森《近代中國的線性歷史觀——以社會進化論為中心的討論》(見氏著:《近代中國的史家與史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一文的啟發,特此說明。同時感謝匿名評審專家所提出的修改意見。

②夏曾佑:《中國古代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04頁)謂:“循夫優勝劣敗之理,服從強權,遂為世界之公例。威力所及,舉世風靡,弱肉強食,視為公義。於是有具智、仁、勇者出,發明一種反抗強權之學說,以扶弱而抑強,此宗教之所以興,而人之所以異於禽獸也。”

③蕭一山:《清代通史·梁序》,上海:商務印書館,1931年,第5頁。

④以上關於浮田和民《史學原論》的引文,皆見鄔國義編校:《史學通論》四種之李浩生譯本,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年。

⑤見《中外日報》1903年3月13日《史學通論》出版廣告。

⑥(11)梁啟超:《新史學》,《飲冰室文集》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影印本,第99頁;第104頁。

⑦⑩王國維:《東洋史要·序》,上海:東文學社,1898年。

⑧汪榮寶:《本朝史講義·緒論》,北京:京師學務處官書局,1906年。

⑨[日]藤田豐八:《泰西通史序》,上海:文明書局,1902年;又見《政藝通報》第13期,中篇:“史學文編”,1902年9月2日。

(12)陳慶年:《中國歷史教科書》卷1,武昌:兩湖文高學堂,1903年,第10頁。

(13)(18)夏曾佑:《中國古代史》,第362頁;第21、193頁。

(14)汪嶔:《中國歷史講義·例》,南昌:普益書局,1906年。

(15)張運禮:《新編中國歷史全書·凡例》,上海:商務印書館,1910年。

(16)呂思勉:《國立瀋陽高等師範學校文史地部中國歷史講義》,見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42頁。

(17)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文集》第3冊,第17-18頁。

(19)劉師培:《論古代人民以尚武立國》,《劉申叔遺書》(下),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第1563頁。

(20)李永圻等:《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第363頁。

(21)[英]甄克思:《社會通詮》,嚴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5頁。

(22)梁啟超:《過渡時代》,《飲冰室文集》第3冊,第27頁。

(23)梁啟超:《堯舜為中國中央君權濫觴考》,《飲冰室文集》第3冊,第25-27頁。

(24)吳淵民編譯:《史學通義》,《學報》第1年第1號,1907年2月13日。

(25)夏曾佑:《中國古代史》,第15頁。

(26)梁啟超:《中國史敘論》,《飲冰室文集》第3冊,第10頁;第9-10頁。

(27)梁啟超:《中國專制政治進化史論》,《飲冰室文集》第4冊,第59頁。

(28)1819年丹麥皇家博物館館長湯姆森(C.J.Thomsen,1788-1865)從館藏的史前古物著眼,提出了著名的“三期論”,認為史前時代的丹麥經歷了石器時代、銅器時代和鐵器時代三個時期,奠定了史前考古學研究的基礎。

(29)[英]李思倫白輯譯:《萬國通史前編》,《太古志》卷,蔡爾康等筆述。

(30)見《申報》1901年1月5日廣學會精譯大字本《萬國通史前編》出版廣告。

(31)梁啟超:《中國史敘論》,《飲冰室文集》第3冊,第10頁;第9-10頁。

(32)周維翰:《西史綱目》第2卷,上海:經世文社,1901年,第10-11頁。

(33)佚名:《書西史綱目後》,《中外日報》1901年12月14日。

(34)嚴復:《社會通詮·譯者序》。

(35)《東方雜誌》1904年第1卷第1期,“新書介紹”欄。

(36)夏曾佑:《中國古代史》,第15-17頁。

(37)劉師培:《中國歷史教科書·凡例》,《劉申叔遺書》(下),第2177頁。

(38)柳詒徵:《中國文化史》(上),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88年,第204頁。

(39)李永圻等:《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第449頁。

(40)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1944),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5頁。

(41)許之衡:《讀國粹學報感言》,《國粹學報》1905年第1年第6期。

(42)如果說史學可區分精英(學院)史學和大眾(民間)史學,所謂“人的隱退”主要表現在學院史學,而在民間史學,以人為中心的紀傳史學一直具有頑強的生命力。

(43)(50)梁啟超:《新史學》,《飲冰室文集》第3冊,第99頁;第98頁。

(44)[英]赫·斯賓塞:《斯賓塞教育論著選》,胡毅、王承緒譯,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6-78頁。

(45)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73頁。

(46)王國維:《重刻支那通史序》,上海:東文學社,1899年。

(47)橫陽翼天氏:《中國歷史》第一章,東京:東新譯社,1903年。

(48)王舟瑤:《京師大學堂中國通史講義》(貳編),《論讀史法》,上海:商務印書館,1904年。

(49)[日]浮田和民講述,鄔國義編校:《史學通論》,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58頁。

(51)梁啟超:《變法通議》,《飲冰室文集》第1冊,第70頁。

(52)劉師培:《中國歷史教科書·凡例》,《劉申叔遺書》(下),第2177頁。

(53)夏曾佑:《中國古代史》第二篇《凡例》,第6頁。

(54)橫陽翼天氏:《中國歷史》第一章。

(55)汪嶔:《中國歷史講義·例》。

(56)見汪嶔:《中國歷史講義》封面提要文字。

(57)顧頡剛:《當代中國史學》,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77頁。

(58)(59)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第174頁;第235-237頁。

(60)錢穆:《國史新論》,北京:三聯書店,2014年,第297-298頁。

(61)梁啟超:《中國史敘論》,《飲冰室文集》第3冊,第1頁。

(62)[日]浮田和民講述,鄔國義編校:《史學通論》,第112頁。

(63)梁啟超:《新史學》,《飲冰室文集》第3冊,第119頁。

(64)胡哲敷:《傳記與社群在中小學歷史教材上的地位》,《中華教育界》1932年第19卷第9期。

(65)胡適:《杜威先生與中國》,《胡適全集》(1),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61頁。

(66)[日]田口卯吉:《中國文明小史》,劉陶譯,上海:廣智書局,1903年,第43頁。

(67)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二),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年,第1-5頁。

(68)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第348頁。

(69)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一),第23頁。

(70)陳登原:《中國文化史》,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20頁。

(71)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上海聯合發行所,1949年,第95、98頁。

(72)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群眾、領袖與歷史(再版代序)》,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4頁。

(73)錢穆:《歷史與教育》,《歷史教育》1937年第2期。

(74)李永圻等:《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第28頁。

(75)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第82頁。

(76)夏曾佑:《中國古代史·敘》,第3頁。

(77)呂思勉:《初中教本本國史》第1冊,上海:中學生書局,1935年,第1-2頁。

(78)錢穆:《國史大綱·引論》,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5-6頁。

(79)錢穆:《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國史大綱》上冊,第1頁。

(80)(83)梁啟超:《新史學》,《飲冰室文集》第3冊,第105頁;第101頁。

(81)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緒論》。

(82)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序》。

(84)柳詒徵:《歷史之知識》(1925),《柳詒徵史學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84頁。

(85)田楚僑:《中國文化的一個商榷》,《時事新報·學燈》1924年3月11日。柳詒徵:《從歷史上求民族復興之路》(《國風》1934年第5卷第1期)說:“我相信進化的學說,我也不專主張進化,因為歷史上的事實,看起來有進化的,有退化的,不能一概而論。……我是喜歡叩其兩端的,一面要看進化的,一面要知道退化的。”

(86)柳詒徵:《中國文化史》,第1頁。

(87)《重印中國歷史課本敘》,見劉乃晟:《中國歷史課本》,瀋陽:奉天學務處,1906年。

原文出處:華東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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