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大熊》:在現代文明中迷失的野性

按一般創作和閱讀經驗,圖畫書的內容需要依據它的受眾——孩子的理解和認知水平來做選擇,以此減少晦澀難懂的讀物對孩子的困擾。但有時候,這只是成人僅僅基於年齡做的限定,既阻礙兒童進行適當的超越年齡的跳躍,也影響創作者的即興發揮。

所以約克·史坦納和約克·米勒不這麼約束自己和孩子,他們共同創作的一部作品,涵蓋的內容之多、議題之深,往往連成人也不得不後退幾步,在字斟句酌後才放開品鑑。

這個作品就是《森林大熊》,它講述的是在現代工業文明的侵蝕下,自然野性如何節節敗退又嘗試迴歸的故事。在大熊迷失自己與找尋本性的過程中隱現三個哲學命題:

我是誰?

我從哪裡來?

我去往哪裡?

《森林大熊》:在現代文明中迷失的野性

所以,它不單是對自由的探索,也是對人與社會關係的審視。大熊迷失的原因,來自階級力量的管轄和社會標籤的禁錮。迷失的過程,與其說是機器對自然的碾壓,不如說是文明帶來的附屬物——階級與身份對自由個體的入侵。至於迷失後的追尋,更像是存留著自由因子的野性個體與奉行規章和等級的工業文明的博弈,究竟誰勝誰負,不得而知。因為只要人類社會還在發展著,只要自然生命還在同行著,這個問題就沒有定論。這也是最後,結局是開放式的原因。

階級力量的管轄否定了野性的存在

大熊代表個體,野性即為自由,當工業機器的臂膀伸向自由駐紮的領地時,個體能否安然無恙?

《森林大熊》:在現代文明中迷失的野性

在繪本的開端,作家的文字和畫家的顏料共同描繪出一幅關於自由的生活場景:

樹木開始凋零,大雁紛紛結伴向南飛,大熊覺得身上涼颼颼的,又累又困。快要下雪了,大熊一邊想,一邊踩著瑟瑟作響的落葉,朝他最喜愛的洞穴走去。

在遵照自然規律繁衍生息時,自由的生命——大雁擁有遷移的意志,大熊也有通過感官體驗、個人意願採取後續冬眠行為的權利。與這一幅遼闊天地接納的無限自由形成對照的,是後來大熊身處攔網內,在眺望外面與往年相差無二的秋色時顯露的孤獨和落寞。

攔網、機器、牆壁等都是工業的產物,它們落定於自然的土地上,在建造文明世界的同時,也在壘砌戒備森嚴的等級制度。在階級的形成中,被入侵的工業機器的臂爪捕獲到的大熊,是獵物、是奴隸,是處於最底層的為更高級智慧生物提供服務的鉚釘。

《森林大熊》:在現代文明中迷失的野性

所以,對階級的刻畫在書中是鮮明的存在。當大熊野性尚存,企圖證明自己是熊而不是工人時,他不得不一次一次站在不同的辦公室裡,在象徵不同身份與階級地位的人那裡辯白。先是人事主任,再是副廠長和廠長,最後是董事長。在呈現這些人的屬性和作用時,書中的諷刺意味同樣確切到可以讓人捕捉到作者的無奈與批判情緒。

圖畫用畫幅大小來呈現階級身份,人事主任的辦公室壘疊著大量的資料,辦公室卻閉塞狹小。副廠長的較為寬敞明亮,但年老色衰的秘書暴露了他的階級不屬於上層。到了廠長,寬敞的可以看見風景的辦公室,兩位秘書和廠長百無聊賴到看報的姿態在訴說著上層慵懶中的權威。最具諷刺意味的是董事長,他辦公室裡的陳列物沒有一項與工作有關,他本人也沒有從事任何一項關於工作的工作。然而就是這樣無所事事的人,只因為身處最高階層,就掌握了最後的裁定權。完備的管理部門連判定一隻熊到底是不是熊的權力都沒有,最後的裁定者依然是手握最高權力的傢伙。

在看似充實完備實則臃腫羸弱的部門中,在表面由文明管理實際以權威管轄的世界裡,熊作為最底層的勞動者沒有發言和辯白的機會。

階級身份即是王冠和權杖,它一聲令下,沒人敢不承認,熊不是熊,熊只是偷懶的工人。因此,大熊野性的獸皮會被剝奪,取而代之的是象徵歸順和屈服的工作服,這是集體當權者的無理裁決,沒有任何上訴的機會。

社會標籤的禁錮加劇了野性的迷失

董事長給大熊證明自己的機會,其實並不是出於公正的目的,只是閒來無事,有時間消耗。他帶著大熊,走出象徵等級的工廠,卻進入標籤化的社會中去,人類創造的社會大環境與大熊身上的野性存在相悖之處,所以在標籤化的社會中,大熊依然找不到自己。

《森林大熊》:在現代文明中迷失的野性

動物園裡的籠子,是貼在被囚禁的熊身上的標籤,在這些標籤的註解下,人類認知中的熊,是呆在固定圈子裡的,並且在那裡生活好多年,不會到處行走,更不會企圖證明自己是熊。

馬戲團裡的熊會跳舞,會表演,卻不會坐在看臺上觀看錶演。如果說大熊在和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類那裡,還擁有證明自己的強烈慾望的話,那麼在同類之中,他對自己身份的探索及證明慾望正在一點點消亡。同類的小熊嘲笑他居然連跳舞都不會,引發其他熊和董事長一體的鬨笑。

從“我是熊”到“我究竟是誰”,大熊心理上的轉變呈現的是他野性迷失的過程。非同類的否定讓他尚且懷疑,同類的否定則使他在無助中慢慢妥協。

標籤化的認知指南塑造了人們狹隘的視界,也讓被標籤化的主人公們——熊,接受了被安排的身份和命運。住在動物園裡的,相信自己從誕生之日就在這裡,生存的目的是等待餵養和觀賞。住在馬戲團裡的熊,更無知到認為自己生下來就會跳舞,模仿人類教授的動作是比銘記自己野性更重要的事情。

習慣在長久之後會變成自然的本性,禁錮的標籤會慢慢蝕刻進骨子裡,成為促成行動的電池。社會標籤是由上級階層貼上去的,而對它的認可,卻來自與自己並無異處的同類。

《森林大熊》:在現代文明中迷失的野性

大熊只好回到工廠,在人類的調教之下,像籠子和馬戲團裡的熊一樣,變得乖馴聽話。他刮鬍子,穿上工作服,像人類一樣打卡上班,坐實了自己不再是熊的“真相”。他身上僅存的野性在緩慢流淌,終於在同類的嘲笑聲裡漸行漸遠。

迷失的野性和工業文明的反覆博弈

在大熊的內心中,依然能隱隱聽到自然的呼喚,只是由於放棄了野性,他聽不清楚那個聲音究竟在傳達什麼。

四月裡,鈴蘭花伴著春天的氣息在鐵絲網外怒放,夏日的高溫讓草兒變得乾澀,八月亮如白晝的夜晚,讓大熊久久不能入睡,隨著雷雨季節的結束,秋天又來了。

自然沒有放緩它的步伐, 該向世界蔓延開來的氣息時刻在流動。鈴蘭花在鐵絲網外綻放,自然在呼喚受到禁錮的自由之心。野性還沒有認輸,在準備伺機行動,它想從絲網中探尋入口,引領大熊的迴歸。

《森林大熊》:在現代文明中迷失的野性

但工業文明最不可忽視的力量不是體現在高牆厚院上,而是表現在它在個體心理上的腐蝕。

被驅逐出去的大熊如釋重負,他馬上取了行李上路。我們以為他可以立即回到自己的家園,回到自己的洞穴,回到野性的衝動中去,然而並沒有,從他居然像人類一樣揹負行李走出來時,我們就知道了,他身上已經有了文明的烙印。

他沿著高速公路走而不是跋涉在沒有路徑的自然中,他打發無聊時光的辦法是數數而不是瀏覽落葉或者欣賞大雁。最後,他無處可去,準備投宿於旅館。當旅館主人在不屑聲中爆發不會租房給一頭熊的怒吼時,大熊才驚醒,原來自己是熊。

野性的力量喚醒了大熊在冬天沉睡的本能,這導致他被工業文明驅逐出去,這是自然的勝利。但是殘存的文明之力影響著大熊的思想,使他即使在走向自然的擁抱時,依然邁著人類的腳步,連呼吸中也有機油的味道。工業文明在暗中拉扯著大熊,讓他的迴歸之路屢屢受挫。

《森林大熊》:在現代文明中迷失的野性

凜冽的寒冬已經到來,雪花簌簌飄落,大熊踏著積雪來到森林,在一個洞穴口坐下來。他久久地沉思,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事,但被自然野性與工業文明的博弈折騰得筋疲力竭的他遲遲想不起來,自己到底要做什麼。

野性控制著他的本能,文明卻支配他的頭腦,拉鋸戰裡,迷失的大熊停留在可以引領他走出困境的洞穴外。知道了自己不再是工人,但也想不起來作為熊,他應該鑽進洞裡冬眠去。

最後一幅畫裡,洞穴外延伸出來一串腳印,大熊進去了嗎?看似是自然勝利了,但不見蹤跡的大熊又讓這個結局不夠清晰。月光皎潔,映照萬物,四季輪迴,時間行走。一個被自然拉攏回來的個體能夠擺脫工業文明的影子重塑自我嗎?這個問題從故事延伸到外面,至今也沒有答案,因為即使到現在,文明與自然,有時候依然存在不能調和的矛盾。


我喜歡這樣探討深刻主題的圖畫書,它代表著兒童文學向上延伸的高度不受嚴格侷限。兒童的閱讀取向和接受能力也被重新定義,那就是要有大致的輪廓,卻沒有具體的限制。在可供他們欣賞和需要了解的議題中,不限制他們的喜好和習慣。在這種尊重的前提下,優秀的具有思考意義的作品才能層出不窮。

《森林大熊》在討論迷失中,有很多迷人的細節和精修的學問,它們像秋日的落葉和南飛的雁群,提供豐富的想象和素雅的意境。我們是否可以從大熊身上獲得啟發,在繁多的書籍中,找到迷失的、追求美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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