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音频文字版·中)

●主播介绍 ●

淘淘:虽赴美七年,但的确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在异国他乡,家乡的语言反而是值得怀念和珍惜的情感沟通。书中所讲的90年代的上海恰是他儿时记忆里的那些事儿。他说,看着这本书,有种回家的感觉。

胡大哥:在复旦大学附近经营着一家超过20年的古籍书店。曾在南市区半淞园街道生活到11岁,后来搬到杨浦区居住至今。很多老上海话中语言词汇的演变,大多伴随着老胡的生活变化。

Francis:多大吴语社的创始人,苏州人,上海话六级,多伦多大学心理学政治学大三在读。偏爱文学与评弹。自称“精神上是上海人,但还不是上海人”。

淘淘:他就比较喜欢用“不响”来代表,有时候他想表达反对意见,他就会说“沪生不响”,“阿宝不响”,比如说陶陶拎着他要讲这种八卦,他不想听,他就沪生讲不响,就说明“不响”这句话上海人表达起来也很复杂的,它可以表达拒绝,怀疑,甚至于某种心里哪个心思被触到了,他也可以不响,这个表达的很丰富的。

老胡:我刚刚看到人家统计过了,“不响”这个词是一共出现了一千多次,在这本书里面。

淘淘:它很有用的,因为作者他作为不评判,但是他又想评判的时候,他就用“不响”这个工具非常好用,在这本书里面。

francis:这个写法其实叫自然比喻的写法,我之前也看金宇澄的访谈,就是他不带作者自己的评判观点,包括刚刚捉奸这一段,是陶陶在讲,沪生在听,沪生的反应不是说很有这种道德评判的,这个女的怎样怎样,这个男的怎样怎样,是很可怜的,他不太想把自己个人的想法,个人的评判加入进去,其实金宇澄他自己这方面很个人主义的,很中立的,所以为了这个事之前他还被其他人骂。

淘淘:写了半天没什么内容。

francis:网上都喜欢写渣男这两个字,说男的是渣男,其实他说渣男是很粗糙的一个词,因为你知道这个男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自己个人有什么原因,许多的原因和情况,到最后他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和行为,渣男这个词他觉得很有道德说教,道德高低色彩的。

淘淘:我觉得老金可能觉得人的个人,实际是很难去判断,你很难对一个复杂的人性给出一个定义的,不管你用多少语言去评判一个人,因为每个人每天的思想会变化的,他所面对的问题,他的家庭背景,你都不知道的,你用渣男这样的词太暴力了,实际太暴力了。

francis:放到小说里面,因为他是觉得,我不写人的心理,因为人在社会上社会里,你自己有体验的,我就写这个人的眼神是怎样的,讲两个字“不响”,我们自己会去猜的,这种猜的过程反而是让我们觉得很真实的,因为我们就像在这个场景里一样的,非常的高明。

淘淘:换句话说,如果写wg实际你也不太好表达你的想法,这也是一个禁忌,那就很巧妙地把它躲过去了,实际他想表达的东西并没有少,而且他到最后还提了一下。

francis:他不太好表达的时候,他就两个字“不响”。

淘淘:而且他到最后还点出来,这本书最后还特别写了一下作者对wg的看法,他前面是说外国导演或者说北方人拍电视拍上海都是乱拍,他说上海最重要的一个东西就是文革的时候上海伟大的特色是“静”,就是“安静”,安静就是不响,实际wg的时候大家可能很多话你不能说,你只好去看事,一种压抑感,是可以通过具体人的行为去描述出来的,也不用说这个词到底有多不好,你们自己去体会,好不好你们自己体会一下就知道了。

老胡: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阿宝,阿宝和沪生的不响是最多的,特别是阿宝,阿宝知道很多秘密,二楼阿姨在冲场间里跟一个工人,两个人搞在一起的,阿宝知道也不响的,还有就是小毛楼上二楼的叔叔偷看什么这些事。

淘淘:他也知道的。

老胡:他都知道的,他到最后都没告诉小毛,实际上他和小毛的关系应该说是从小一直是朋友的关系,为什么那么决绝地走了,他后来又另外找了老婆,这一些秘密都是因为二楼叔叔偷看所引起的,到最后小毛要死之前,阿宝去看他,我本来看下去的时候我以为阿宝会把这个事讲给小毛听,因为柠檬也受了一点冤屈,没有和他解释过任何东西,到最后小毛到死阿宝都没说,这个事也没讲过任何人听过,实际上阿宝心里是知道这些事的,这就体现了上海人的不响,阿宝真的什么事都不响。

小说《繁花》|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音频文字版·中)

淘淘:阿宝可能个人上有金宇澄的投射比较多,金宇澄本身的性格,他自己说也三个人,就是阿宝,沪生,小毛三个主角都有他的性格的一面,但是我个人觉得阿宝比较多,因为阿宝的爸爸是dxd。

老胡:爸爸是dxd,爷爷是资本家。

淘淘:资本家,1949年之后受迫害,金宇澄实际爸爸就是dxd,这种我估计也是一种影响,因为你想做dxd的爸爸,心里很多秘密都是烂在肚子里的,不能讲的。1949年以后,你看这个小说里面他的爸爸都在写所谓申诉材料,就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事大家可以查历史,因为这个时候反右的时候,有一部分的dxd受到了牵连,而且金宇澄还写过另外一本书叫《回望》,《回望》就写他爸爸的,他爸爸各种材料他总结了一下写出来了,包括他爸爸一生的内容,有很多内容在《繁花》里面又写了一遍,加入了艺术加工,这个里面实际很有意思的,他也体现了一种复杂性,《繁花》里也提到,他爸爸回忆他自己住在,就是抗战的时候被关在汪精卫的监狱里,日本人看着这个监狱,他看到一个日本青年嘴巴里在哼歌,叫《伏尔加的船夫》,这首歌可能年纪轻的不知道,这首歌是苏联歌曲,是红色歌曲,他就说这个日本人到底是日本的进步青年,还是一位所谓,这个时候日本共产党也有dxd的,在日本精队里,会给苏联和中共发送消息的,金宇澄很会讲故事的,他就点出一点,你就会出来很多的想象,这个时候我就想,他爸爸这种性格可能对他也有影响,所以他就不响,很多事憋在心里,但是肚子里很有货的,你扔出来一句话,就可以想到这个人懂很多很深的内容。

老胡:但是这样的人,比如说他和丽丽之间是有感情的,丽丽到最后也没选择他,就说明他不能够对一个女的真心付出所有,他有很多东西不能让丽丽了解。

francis:他有保留的。

淘淘:这个保留可能又引申到他成长环境的冲击,我觉得这几本书虽然90年代写的很多,但是实际90年代至少主角的心理都可以在50年代的童年的时候找到根,因为我印象里像阿宝和沪生的确是,一个是dxd的孩子,资本家的孙子。

francis:一个是解放军的。

淘淘:沪生又是一个特色,沪生他的爸爸是解放军,而且他爸爸是四爷。

老胡:革命的后代。

淘淘:是林彪军队的人,这又复杂了一点,小毛是一个普通工人的孩子,所以在wg的时候,实际小毛家里是受冲击很少的,我记得有一个细节是写小毛在wg当中去找沪生,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批斗了,小毛进去就看,果然是革命家庭,一点冲击也没受到,因为这个时候小毛家里和蓓蒂家里已经敲房子了,阿宝就被赶到曹杨新村了,就从淮海路赶到曹杨新村了,这个细节实际很有意思的,沪生这个时候是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他等于是高官子弟,他就说文化大革命有一个需要,包括他和师父出去乱逛的时候,他还在说,这种敲我觉得都是文化需要,但是到后来这架飞机落下来,就是外蒙古落了一家飞机之后,四爷的官兵都受到了牵连,这个时候他父母倒霉了,他就一下子人好像被打击的很厉害的,而且我还记得这句话不是沪生写的,是沪生的哥哥讲的,这句话我印象特别特别深,这个时候wg可能到末尾的时候,沪生的哥哥叫沪明,沪明到温州去贩鞋子做小生意,找了一个温州女人,做生意回来之后,沪生就说你革命家庭出身,怎么那么落后,还去做生意,这个时候是不能做的。

francis:投机倒把。

淘淘:投机倒把,沪明他说我是反动家庭出身,我可以退步一点。

francis:其实淘淘刚刚讲的三个人,一个是阿宝,一个是沪生,一个是小毛,我觉得是wg当中的三种家庭,阿宝是资本家的家庭,三个当中受冲击最大的,还有一个就是小毛,就是工人家庭,他是没什么影响,他应该是运动的支持者,还有一个就是沪生,沪生这个角色刚刚讲到…

淘淘:前面开心,后面吃苦头。

francis:他自己投射很大的,因为金宇澄家里是受潘汉年影响,家里和dxd有关系的,所以他的家里经历过政治审查的,像沪生其实是因为林彪案,所以也是受到政治审查的,所以这个当中投射进去了,这一批就是因为各种政治斗争,本来一开始也很开心的,我是受益者,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淘淘:受益者变成了受害者。

francis:受害者,也是一个受害者的样子。

淘淘:但是这个心态是写的比较,所以到沪生后来结婚,他也不离婚,我觉得这都是能从前面的生活经历里面找到影子的,不信任感,就是对人的一切无所谓。

老胡:一切无所谓。

淘淘:还有一种就是我觉得写wg写得好,还有这种氛围渲染的很好,这也是一种电影感,比如说他写wg刚刚开始的时候,刚刚开始的时候实际他开始是小时候,这个时候还看到有些资本家小姐在弄堂里跳舞,听收音机,阿宝家里爷爷还住在独栋别墅里,里面有电视机,上海有电视广播,写了很多的细节,还有香港可以寄信过来,阿宝的哥哥在香港,写信给他们,我看这个里面很有意思的,这个里面有什么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个感觉很难写的,他是这样写的,他说这个时候可以跳舞,但是新的东西买不到了,这个资本家小姐她就说你看我们这批人,吃得好穿得好,穿的是三枪牌的衣服,骑的是什么牌子的自行车,听的是好的唱片机,可以和香港比吗,因为这个时候正好看到阿宝哥哥来的信,可以和香港比吗,上海已经不行了,新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所以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收紧了,收紧的感觉就通过这个抱怨写出来了,还有一个苏州师太住在小毛的弄堂里,这个师太很有钱的,之前是吃西餐的,但是这个时候西餐吃不到了,要给钱给小毛,小毛帮她去排队,排队的时候她还说这个短命的社会,吃一顿短命的饭还要排这个短命的队,他就通过这种人的话让你感觉到这个时代这个微妙的变化,这个时代开始收紧,他也没直接说这个时代开始收紧了,就让你感觉到这样的感觉。

francis:这一段描写确实让我觉得特别有感触了,因为我以前一直觉得,就在看这本书之前,我一直觉得1949年过后到1976年,1949年这一年突然之间就断了,资本主义,资产阶级的生活就断了,没有想到一直到六几年的时候这种生活方式还可以保留,这个对于我来说很新鲜的。

老胡:这是不知道的。

francis:我以前不知道的。

老胡:它也有这样的一个过程。

francis:你想公司的合营以后,资本家的生活其实还是可以的。

老胡:当时还是可以的。

francis:还是延续他们以前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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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淘:可能要到60年代才慢慢完全没了。

老胡:当时上只角的生活还是比较好的。

淘淘:真的到冲击时期,很多人家知识分子什么,工资还是蛮高的,这是我爸爸和我说的,他这个时候住在永嘉路,隔壁教授工资就是比我爷爷高,虽然说受冲击,政治地位很低的,但是实际日子还不是特别差,肯定你不能和香港比,所以他里面有一个很微妙的地方,这个时候看到阿宝哥哥写来的信,她就问阿宝,如果你哥哥从香港回来,你要记得和我说,因为《繁花》的特色是喜欢写男女之间的暧昧的感情,实际这个地方就很有意思的,说明这个时候香港比较好,如果你哥哥来,她意思就是我能不能也嫁到香港去,这句话一写,实际能体会到当时这种资本家小姐已经对上海开始有一种不满的情绪或者是日子开始不太好过了,她要找出路了,通过感情来找出路。

francis:你再联系到90年代的时候,一开始对香港人有好感,到90年代的时候,里面写到被日本人包了,台湾人包了这种也有的。

淘淘:对的,还有一个理论,90年代的时候我记得是谁说的?是丽丽讲的还是谁说的,她就说女人与其找结婚,不如多谈一点男朋友,日本人,台湾人,香港人,谈一个男人就相当于读一所大学。

francis:积累一些经验。

淘淘:她当时讲的是高端男人,高端男人谈了就好像女人读了大学,积累经验开市面,当然我们不提倡这种想法,但是我相信有一部分人是这样想的,这也蛮有意思的。

francis:所以金宇澄也是把这种想法真实的放到你们面前,90年代包括60年代确实有人这样想的。

老胡:90年代很开放的,90年代的这一段时间人好像是思想解放的一个时代,我有一个朋友,他和他老婆怎么结婚的,就是90年代这个时候流行跳舞厅,这个地方没有一个地方是没有跳舞厅,跳舞厅分场次的,有早早场,下午场,还有夜场,还有深夜场,一天要分几场,买票才可以进去,他和他老婆就是,这个事不能让他听到,在跳舞厅里认识的,认识的以后,他以前说认识了以后跳舞,跳舞了以后大家互相之间有感觉,晚上就去吃饭,吃好饭就去睡觉了,就是这样的,那个时代,以前睡觉也不叫睡觉,以前上海有个惯语,就是“带进棚”,就是带到自己家里去睡觉。

淘淘:这不是和康总一样的,就是他到北京大学,发现大学里在跳舞,他说现在你去跳舞,看到居民阿姨你就说自己是教授,看到女学生就说是外面的老板,吃好饭之后吃点夜点心,晚上还可以做点别的事,和你讲的是一模一样的。

老胡:那个时代真的是这样的,有真实性的,就是两个人跳舞认识了就可以去睡觉了,然后两个人感觉好了,过两三个月就开结婚证书了,我有一个朋友就是这样的很快的就几个月结婚了,我问他哪里认识的,他说是跳舞厅里认识的,现在孩子已经很大了,现在绝对不能说当他的老婆面说我知道你们这段历史,绝对不能说的,只好闷声不响不知道。

淘淘:不响。

老胡:这就是上海话的不响,这不能响的,响了就朋友没做的。

francis:心里都清楚的,嘴巴上不能说的。

老胡:金宇澄写到90年代这段时间,我回想起来90年代这段时间好像是上海突然之间变得很开放的时间,因为再往前面推就没那么开放了,因为70年代末80年代初。

淘淘:流氓罪。

老胡:以前有一个歌星叫张行,当时很红的,就是因为谈了几个朋友,就判了三年,那个时候是不能乱搞男女关系的。

francis:所以我说为什么,刚刚老胡也说,这个小说是两条线,一个是60年代到70年代,还有一个90年代,这两个时代冲击很大的,觉得思想很陈旧很保守,90年代大家是放开了被压抑的欲望,开始很开放,用里面的话就是乱搞,瞎搞开始搞了,经济上,房子,还有这个人的欲望上都开始膨胀起来了。

老胡:压抑的太多了。

淘淘:你说之前管的很严的,男女关系不能瞎搞的,你看小毛和银凤,他们算在wg当中乱搞男女关系,等于是勾搭有夫之妇,这个时候小毛应该属于还没成年或者刚刚成年,18岁上下,等于楼上的大姐姐,20几岁的小阿姨,吃童子鸡这种故事,以前wg当中会有吗?

老胡:肯定有的,可能是比较隐秘的,就是做的比较隐蔽,你去想小毛还讲到自己一个故事,这是后来的事,在一个汽车站碰到一个女的,到他们家里洗衣服,洗完衣服晚上睡了以后就走了,男女关系之间这些事,这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就不会没有的,不管哪个时代,你再压抑,以前其他人写的一些小说里面,莫言,贾平凹写的小说里面,都是在很压抑的时候有乱七八糟的事,肯定会有的,金宇澄把这些事就是记录下来了,写下来了,而且把它整合在一起了,我觉得看看蛮有意思的,这就是人的生态。

francis:永恒的主题,确实是的。你想比如说银凤这个事,你站在银凤的角度上,她真的很孤独的,男人是海员,一出去就是半年不在家里,她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再加上隔壁邻居楼上有一个像小毛一样的,20岁左右的一个小青年,心里有一个冲动是正常的。

淘淘:这个里面小毛属于年纪轻的时候很受欢迎的,很受底层妇女欢迎的,因为练拳的,他身体好。

francis:放到现在就是健身教练的级别。

淘淘:他有特长,但是这点也是,最后他们两个人,实际银凤是很讲义气的,最后是为了小毛,所以没把这个事讲给小毛听,小毛从头到尾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为什么分手,实际是因为保小毛两个人才分手的,这实际上也是一种人性复杂,我觉得就是金宇澄讲的渣男,这属于现在评价下来叫渣女了,搞婚外情,但是她也有情义的一面,她对小毛,我不可能对不起小毛,我不能坏了他的前程,我们两个人不管这个事正当不正当,所以也蛮有意思的,这个里面写的这种故事。

francis:很细腻的。

淘淘:这就是wg当中,而且你在wg当中写又是一种很不一样的,这招很多作家都用过了,王小波也喜欢写,他写《黄金时代》就是搞啊搞,wg是压抑的时代,但是性是没办法压抑的,人到了年龄就要想女人想男人,这两性之间没办法消磨的,这wg里面就很有意思,用这个方向来写wg,而且在上海第一次看到非常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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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你讲到wg这一段,你们两位不知道这个书里面对你们冲击最大的是哪一段,哪个情节,哪个故事。

淘淘:francis你是喜欢蓓蒂这段吗?

francis:你说蓓蒂最后跳黄浦江的这段。

淘淘:就是这段是这本书最压抑的地方,实际姝华是疯了,蓓蒂是跳河死了。

francis:很不清不楚的。

淘淘:但是他要模糊这点,他把蓓蒂的死写的比较模糊。

francis:童话故事的这种感觉。

淘淘:他们姝华的戏写的蛮明确的,姝华是到东北去插队,嫁了一个朝鲜族的青年,生了三个孩子,后来疯了,她插队没多久,就两三年生了三个孩子,等于没停过,就一直在生孩子。

francis:一年一个。

淘淘:一年一个,而且姝华本身是一个知识女性,她读的都是法文的书,看的是好莱坞的电影,本来是这样一个形象,而且她想的很多,因为她父母很早就受到了冲击,她也是住在拉德公寓,她和沪生是青梅竹马的,她爸爸是区工会的领导,很早受到了冲击,她实际很早就开始想这种事,对社会或者对人性的判断,结果她最后的结果是嫁到农村,变成了一个生育的机器,我心里很痛的,我读到这段我心里真的很痛的,特别是姝华和沪生分手写的一封信,里面就写到人与人之间是无法沟通的。

francis:她已经绝望了,到这个程度。

老胡:这部小说里面前面这一段,就是文革这一段对我的冲击力最大的,是有一段描写,你说的沪生和姝华两个人,有一次到长乐路这里,两人走进满地狼藉的长乐中学,爬上四楼房顶,朝隔壁这座大棚张望,工棚里相当整洁,竖了一座八九米高的领袖造像,通体雪白,工作人员爬上毛竹架子,忙忙碌碌,像火箭发射场的情景。姝华说,我记得君王堂,有两排圣徒彩塑,身披厚缎绣袍,可惜。沪生说,拆平天主堂,等 于是"红灯照",义和团 造反,我拍手拥护。姝华冷淡说,敲光了两排,再做一尊。沪生一吓说, 啥。姝华不响。沪生轻声说,姝华,这是两桩事体,对不对。姝华不响。沪生说,即使有想法,也 不可以出口的。姝华说,我讲啥了。沪生不响。两个人闷声下楼,踱出校门。姝华说,此地,我不会再来了。沪生说,不开心了。姝华不响。

长乐中学大门,路对面是向明中学校门,中间为瑞金路。沪生想开口,一部41路公共汽车 开过来,路边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扑向车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车子急停,血溅五步,周围立刻看客鲤集,人声鼎沸。沪生听大家纷纷议论,寻死的男人,究竟是向明老师,还是长乐老师,基本也听不清。姝华目不斜视,拉了沪生朝南走。两人刚走几步,沪生忽然说,这是啥。姝华停下来。沪生发现,路边陰沟盖上,漏空铁栅之间,有一颗滚圆红湿小球,仔细再看,一只孤零零的人眼睛,黑白相间,一颗眼球,连了紫血筋络,白浆,滴滴血水。姝华跌冲几步,蹲到梧桐树下干呕。沪生也是一惊,过去搀起姝华。姝华微微发抖,勉强起身,慢慢走到淮海路口,靠了墙,安定几分钟。

就是这一段写得好,对我冲击是相当大,就是wg的时候有一个人撞车自杀,一个眼球跳出来写得好,他没任何评论,就是让你看到当时的时候残酷性。

淘淘:真实的情况。而且他里面写的很丰富的,他还写到了姝华和沪生的心态,正好我前面讲的两点,你读的这段就体现到了,姝华说敲了一排,再来一尊,脑子多清楚的一个女青年。这种女青年的见识我讲难听点,现在我碰不到几个小姑娘有这样的见识,我为什么心痛,等于很清楚的人,你给她一个很悲惨的结局,很难过的。沪生的心态也在,这个时候他们家里还没倒霉,所以他还是拥护这个运动的。

francis:他是支持这个运动的。

淘淘:但是又有点犹豫,所以姝华说这个时候,他说这是应该的,要搞的,革命需要,但是后来想想就算有想法你也不能讲,讲出来要倒霉的,他心里也有动摇,他也想保护姝华,就是人的复杂面,在短短几句话里面,我觉得真的写得很好的,很丰富的。

老胡:他里面有一句,他说车子急停,血溅五步,实际上这个字读血溅五步,我怕人家听不懂,我说血溅五步,实际上是血溅五步上海话讲,血溅五步我不知道金宇澄是不是致敬,因为有一个典故的,不知道你想的起来吗,蔺相如和秦王说,当时跟秦王讲,你叫我的主人弹琴,你必须今天去击缶,就是敲个棚,否则我血溅五步,当时有这个典故的,就是用在这个里面了,这样一个词汇,我觉得在这个里面用的相当好。

淘淘:也就是这尊就是秦王,比喻成秦王。老师就是蔺相如。

francis:我刚刚想讲一点,就是沪生和姝华两个人,他们其实一直要出去约会的,我印象最深的他们到中山公园去的一段,因为我暑假里在上海实习,我早上就到中山公园去找说远东最大的梧桐树,被我找到了。

老胡:你找到了。

francis:我也读一段,就是在书里写的。1967年深秋,一个下午,沪生陪姝华走进中山公园,去看一看华东最大,还是远东最大的法国梧桐,沪生说,听说是意大利人手种,工部局里记录,是意大利移来,总之,正巧100年了。姝华仰面说,1867年,法国梧桐,还是意大利梧桐,100年的荒凉。沪生不响。就是1867年这棵树移到上海,1967年正好是革命时间,正巧是100年,这个约会正好是姝华…,对100年的荒凉,就是姝华过两年就要去东北了,他们走之前的一次约会。

淘淘:我心又痛了,怎么这一段我又痛一下,我这本书就是姝华痛,我听这几个地方,我心很痛的,中山公园是我长大的地方,我想住在中山公园,我当时一直不知道这棵树,下次回去我要找一下。

老胡:我倒不知道,去过中山公园几次了。

francis:这棵树在哪里呢?在万航渡路这里的。

淘淘:就是对着华东政法。

老胡:华东政法的对面。

francis:不是,再西面一点。

淘淘:西面还有一个门,我还不知道。

francis:西面这个门离苏州河很近的。

淘淘:我只知道两个门,对着华东政法和中山公园的正门。

francis:金宇澄他的眼光,就是他自己在访谈里也讲到了,他讲一件事,他有时候一方面是白描,还有一方面是喜欢很有代表性的事,比如说我印象最深的其实是他讲的家里抄家,整个上海抄出两万台钢琴,他和沪生就去旧货市场帮蓓蒂找钢琴,家里老的西式的家具,堆的像丛林一样高,这个我画面感很强的,也是许知远采访金宇澄的访谈里,金宇澄讲的,许知远问他,说你书里面写wg比较多,wg结束过后,你是不是可以找出来一个代表性的场景,金宇澄就讲了,所有的人都开始到新华书店门口去排队,所有的人连菜市场买菜的老阿姨也开始看小说,这个说明就是新的时代就到了。所以他的眼光很狠的,选这种代表性的时间。

淘淘:而且他写事的时候还可以带到人的心态,就像前面老胡读的,实际是讲眼睛,一个人撞车自杀,但是他可以写到这两个主角的心态。

francis:我其实蛮想听听老胡对于wg当中,你有什么印象深刻的?

老胡:我是1969年出生的,等到我懂事以后,就是差不多记事了,毛泽东已经去世这个时候开始记事了,周恩来去世,当时1976年的时候开始记事了,先是周恩来去世,再是朱德去世,再是毛泽东去世,就是这个时候开始记事,实际上这个时候已经wg很后期了,我能够了解到的,眼睛看到的一些现象,我看这本书还是觉得比较新的,因为这个里面描写的事,我都是道听途说的,没有真实看到过,等到我懂事以后,wg的影子已经很淡了,接下去印象深的是什么,印象深的就是粉碎四人帮以后的事了,这个时候讲究的是肃清wg的瘤毒,这一些事印象深的,再前面的印象不是很深的。

淘淘:开始批判wg了是吧。

老胡:批判wg,我实际上从批判wg开始成长起来的,反正当时wg的发生的这个事那个事,但是我从小读书的时候,学校里是做了大的,除了校长以外,就是工宣队,这个时候确实有的,我刚刚进小学的时候,我在南市读小学,工宣队当时是比较,就是讲话算数的,是工人阶级派在学校里的代表,指挥,一般性一个学校一个两个,当时工宣队也没什么职务的,就是喊张师傅李师傅,是这样的,也不喊老师的,是喊师傅,老师也喊他们师傅的,但是他们就是在学校里都是坐在主席台上的,这个过程大概过了一两年,工宣队就没有了,到1978,1979年以后,工宣队就没了,这个时候一切都是往正常开始恢复了,wg的影子当时有的,就是不会再去回头走了,一直往改革开放的方向走了,我这一路走过来是这样的,你叫我回忆wg以前的事,确实是相当少的,有也是道听途说的,就是听自己父母说的及

淘淘:我问你一个问题,因为我看到这本书里提到了一些wg结束的时候,社会的变化,他里面写阿宝哥哥回来,这个时候他父亲还是右派,不知道你有印象吗,wg是1977年结束。

老胡:wg是1976年,就是粉碎四人帮以后,说是结束了。

淘淘:是不是1975年或者1976年左右的时候,已经有香港人可以回来探亲之类的。

老胡:这个我印象没有的。

淘淘:有没有外国人回来?

老胡:外国人很少看到的,基本上没有的,1975,1976年的时候,还是什么情况,那个时候还是比较左的,就是街道里,里弄里,这个时候每周要学习的,我们那个时候小,父母培养我们去,里弄里每个地区有两个积极分子,我所在的这个地区里面,我们喊大伯伯的,他是经过解放战争,然后再到朝鲜战场上去过,服役回来在某一个机关里工作,他也喜欢组织大家进行学习,把楼道里把整个邻居组织起来,每家人家派一个人到他这里来学习,学习好以后,他反正本事也蛮大的,可以搞一个电视机,电视机当时是先进的东西,你们学习好以后,报纸读好,国内外的形势讲好以后,我们那个时候是小赤佬,似懂非懂的时候,就被拉去朗诵一首毛主席的诗词,叫我站在小板凳上,诗朗诵,念奴娇·鸟儿问答鲲鹏展翅,九万里,以前背的出这些东西,孩子表演一下,表演好以后大家一起看电视。

francis:你背诵毛泽东诗词是用普通话还是用上海话背?

老胡:普通话,毛泽东的诗上海话读不清楚的,都是用普通话,什么水调歌头,长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这些东西,就是父母教的,还是老三篇你们知道吗?

淘淘:记的蛮好的。

老胡:从小记住,不会忘记了。老三篇就是纪念白求恩,还有愚公移山,还有纪念张思德,老三篇,那个时候小时候在家里父母都教我们要背的,小时候要背的,我们小时候好像不背唐诗的,就背这些东西,要斗私批修,喊喊口号,深挖洞,广积粮,就是这些口号。

淘淘:你参加过pd吗?

老胡:没参加过,我记忆当中的这些东西就是他们向阳院开会,那个时候好像叫向阳院,就是大人要读报纸,也不叫组织生活,不一定都是党员,那个时候党员很少的,就是把居民组织起来,读读报纸,了解了解国内的形势,谈谈理想,谈谈社会主义现在发展的前景什么,我们也听不懂,组织好以后让我们孩子上去朗诵,几个孩子会背的,孩子表演欲望很强烈的,就去背背唐诗,然后就组织大家看看电视,否则人家就不去了,给你看一场电视。

淘淘:这个细节也蛮有意思的,大家去是因为有电视,没电视就不去了。

老胡:那个时候读报我有印象的,我们有一个邻居,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在世,他是识字的,那时候女的识字也不是很多的,她能够一篇报纸通篇都读下来,她所有读的报纸,全部都是用上海话读的,我听的很清楚,在毛泽东思想的指挥下,报纸当时基本上大同小异都是这些文章。

淘淘:上海话读报纸。

老胡:她读的全部是上海话,没有一个普通话,她不会讲普通话,我听得蛮多的,每个礼拜一次还是两次忘记了,反正总归是经常听的。

淘淘:这个我在youtobe上看到一个视频,就是宋庆龄在人民大会堂做报告,她就用上海话读“全世界人民团结了以共产主义”,就是这样的报告。

老胡:对,我也听到过的。

淘淘:全世界的妇女,有浦东口音的上海话读的。

老胡:我小时候听到的这个阿姨读的报纸,就是这样的声音,就是这个感觉,她读的所有的报纸就是这样的,当时就是读报纸搞活动。

淘淘:现在就听不到了,现在可能我爷爷还可以读读,我慢点让他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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