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書寫疼痛,超越疼痛

劉慶邦的文字耐人尋味。常常是一冊在手,不知不覺就讀進去了,不知不覺就讀完了,時光如何從字間指縫流走的?他的書恍若一扇門,剛打開,裡面有人輕輕一拉,你就進去了。

忘記是什麼時候認識劉慶邦的。大概是他創作近四十年的時候開了一次討論會,那次會上林斤瀾說:“我羨慕慶邦,他的讀者那麼多。我的讀者不多,我的小說好多人說看不懂。”我看了劉慶邦的小說,也成了“那麼多讀者”中的一位,從此就把劉慶邦的作品納入自己的必讀書目了。

他是那麼勤奮,不說早年間摘得魯迅文學獎的短篇小說《鞋》,也不說獲北京市政府獎的中篇小說《到城裡去》、長篇小說《紅煤》,單說近年來陸續出版的《黑白男女》《黃泥地》《家長》,劉慶邦以蓬勃的創作活力不斷刷新我們的閱讀記憶。《我就是我母親》讓人感動淚目,又讓人心生疑問:為什麼“我就是我母親”?是因為長得最像母親,還是母親給予的生命?或者是因為母親走了,他在延續母親的生命和靈魂?劉慶邦娓娓道給讀者的故事,像極了當年母親病榻上對他絮絮的講述。

廚房方凳上寫出第一個長篇

劉慶邦的寫作,是從寫廣播稿開始的。20世紀60年代,農村的田間地頭甚至農民家裡有個小喇叭,每天都廣播新聞和當地人寫的批判稿。劉慶邦聽來聽去,發現那些大批判稿都是其他公社、大隊的人寫的。“我們公社也不小,人口也不少,怎麼就沒人寫稿呢,我能不能寫一篇試試?”萌發了這個念頭後,他開始“寫作”了。家裡只有一盞煤油燈,原本是母親紡線用的。黃豆般大小的燈頭,燈影搖曳,母親讓給了兒子。他把稿子悄悄投進公社郵電所的郵筒,沒想到幾天後,沈丘縣人民廣播站真就播出了署名“貧農社員劉慶邦”的廣播稿。

1970年,劉慶邦參加工作到了煤礦。為了向女朋友顯示自己的寫作才能,他趴在床鋪上開始了小說創作。這篇六七千字的小說惟一的讀者是女朋友。她覺得寫得不錯,劉慶邦就認為算是完成任務——他們的戀愛關係進一步確定了。

1978年,全國各地的文學刊物紛紛開辦,劉慶邦想起了自己早年的那篇小說,翻出來投給了《鄭州文藝》。幸運的是,這篇在箱底沉睡了六年的小說,一拿出來就在頭條位置發表了。

這一年,煤炭工業部辦了一個刊物,叫“他們特別能戰鬥”。編輯部先是把劉慶邦借調到雜誌社,一段時間之後,乾脆把他調到了北京。要評編輯職稱,劉慶邦沒有大學文憑,他決心靠寫作拿到自己的“文憑”。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每天要寫夠10頁稿紙,3000字,不能欠賬。白天上班沒有精力,他就利用業餘時間,每天早上4點爬起來寫作。怕影響家人休息,他就躲在廚房,廚房放不下桌子,爐臺上也放不下稿紙,他在廚房裡放了一隻方凳,再放一隻小矮腳凳,坐在矮腳凳上、趴在方凳上寫。第一部長篇小說《斷層》就是這麼寫出來的。如果說,當礦工時,劉慶邦看到的是井口那麼大的一塊天,那麼十幾年的記者經歷,他跑遍了全國的大小煤礦,既獲得了豐富的創作素材,更打開了眼界、開闊了胸襟,他的世界觀都變了。

作家是一個相對敏感的群體,劉慶邦也不例外。據他回憶,他那剛出生就趕上三年大饑荒的小弟弟,因為嚴重營養不良得了佝僂病,家裡人一直擔心他長不大,後來果然在六七歲的年紀就死了。身為家中長子的劉慶邦知道後越哭越傷心,最後哭得昏厥過去。於是他母親得出一個結論,他是一個心重的孩子。“如果一個人他什麼事都不往心裡去,很可能就成不了作家。”在劉慶邦看來,說一個人心重,非但不是一種消極的心理狀態,反而是積極的。“其實無論說心重還是敏感,關乎一個人的善良,還有對責任的一種承擔。”

貼著人物寫

劉慶邦的發祥地是《北京文學》。一茬又一茬的編輯和劉慶邦始終保持著親密的友情。

“劉恆最先向我約稿,他鼓勵我放開寫,敢於‘重炮猛轟’。林斤瀾當了主編後,專門約我談了半天,也要我接二連三供稿,寫一篇,他給發一篇。他們當編輯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給作者自信。”劉慶邦回憶說,和老作家林斤瀾的交往,使他終身受益。有一段時間,他和林斤瀾同住在北京郊區密雲的一個小區裡。兩人每天早上都會去密雲水庫邊散步。

林老對他說,一個作家的知音是難求的,幾乎是命中註定的。該是你的知音,心靈一定會相遇;不該是你的知音,是求不來的。林斤瀾知道自己的小說難懂,而且讀者越來越缺乏閱讀耐心,可他並不會去迎合讀者,“他還是我行我素,該怎麼寫還怎麼寫。”

雖然時隔三十多年,劉慶邦還記得林斤瀾指導他修改短篇小說《玉字》的情形。林斤瀾認為那篇小說寫的過程太多,力量平攤了。“他給我舉例,說比如去頤和園玩,只站兩三個地方就把整個頤和園都看了,不能讓人家每個地方都站。他還說起和汪曾祺一起向沈從文請教寫小說的事。當時沈從文一再說,貼著人物寫。他要求我也要貼著人物寫。”

“貼著人物寫”這句話,劉慶邦記了一輩子。而且越寫越覺得,這是寫作者的惟一選擇。那麼,怎麼貼?又如何寫?劉慶邦說,我們腦子裡起碼要裝著一些人物。這些人物或者是故土的鄉親,或者是以前的工友,或者就是自己的親人親戚,等等。這些人物我們是比較熟悉的,知道他們怎樣說話,怎樣走路,怎樣哭笑,怎樣咳嗽。閉上眼睛,他們就如在眼前。否則,我們就無從貼起。這一個“貼”字很重要,也很講究。它要求我們理解人物,尊重人物,愛惜人物,而不是把人物當成一個隨便擺弄的玩偶,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在人物臉上亂塗亂畫。

在2019年出版的《家長》中,從登場到下場,王國慧是貫穿小說始終的主要人物,劉慶邦一路“盯著”王國慧,為塑造王國慧的形象下足了功夫。小說的功能是寫人,作為一部幾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得把其中的一個或幾個主要人物,寫得有鼻子有眼,有心有肺,有血有肉,寫活,寫立體,能夠立得住才行。如果人物形象是模糊的,讓人無從想象,甚至連一個人物的名字都記不住,那就很難說小說是成功的。

“小說一開始,寫得比較從容,舒緩,節奏似乎也比較慢。其實心靈的較量已經開始了,小說的弓弦悄悄地拉開了張力。較量包括多個層面,每一種較量都不輕鬆,都很緊張。”劉慶邦說,每個人的臉孔、手紋各不相同,人的性格也千差萬別。每個人的性格決定著每個人的命運。因為貼著人物寫了,王國慧就立起來了,也為她後來的一系列行為提供了文化心理的邏輯動力。

“我不喜歡輕飄飄的東西”

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敏感點和關注點,劉慶邦的關注點在普通民眾中。“我對自己的寫作要求是,懷抱人道理想,投入自己的生命,以真誠的態度寫人,寫人的豐富情感,寫人性的複雜。只要寫好了人性,人性生成的背景,以及人性裡所包含的社會性,自然會呈現出來。”

“我不喜歡輕飄飄的東西。我們的歷史是沉重的,現實是沉重的,作家的心也是沉重的。一個誠實的勞動者不知不覺就寫出了沉重的東西,這沒辦法。”劉慶邦說,作家寫小說,從來都不是堅強的表現,而是脆弱的表現;從來都不是喜悅的表現,而是痛心的表現。作家容易看到生命的盡頭,他在心裡為人類痛哭,也為自己痛哭。他想通過寫作安慰一下自己,減少一點疼痛。誰知相反,越寫越疼痛。

他的小說,酷烈者有,如《神木》中兩次描寫兩個殺人犯的作案過程,《平地風雷》中鄉村的殘殺事件,《血勁》中寫屠夫殺狗;柔美者有,如《鞋》《梅妞放羊》等,像現代田園牧歌般縈繞著;痛並快樂著的成長者有,如《少男》中縝密的心思如無邊的春水。

他的長篇小說《黑白男女》,則是基於深入採訪的疼痛記錄。劉慶邦陸續採訪了礦難後職工家屬,關注他們怎麼戰勝傷痛,面對生活。如果不寫這部小說,他會覺得愧對礦工,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小說沒有直接寫礦難、礦工和礦井,而是著眼於“爆炸”之後礦工家屬的日常生活。他希望能夠超越行業,通過小說弘揚中華民族堅韌、頑強、吃苦、耐勞、善良、自尊、犧牲、奉獻等寶貴精神。只有坦然面對現實社會中的民間苦難,才能更加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的急流依然頑強地存在,生命在承受苦難中依然堅韌地生長、開放。日常,詩意,哲理。書寫疼痛的劉慶邦,在幾十年的書寫中逐漸超越了疼痛。

在寫作道路上埋頭耕耘近五十年,劉慶邦寫著寫著成了“短篇王”。他的小說,被王安憶拿到講堂或論文中條分縷析當作範本;評論家李敬澤從劉慶邦小說中看到了小說悠遠的文脈、自我審視,及對古老鄉土的回望;學者李潔非則注意到了他的筆墨情趣和庖丁解牛般的神技。

多年來,劉慶邦的中短篇創作一直保持良好的勢頭。他將中短篇小說寫作者比喻為“文學生產一線的勞動者”,好比井下生產一線的採煤工和掘進工一樣。在“長篇崇拜”的當代文壇,有人甚至提出了“揚長避短”,劉慶邦卻看到了短篇的“長處”:其一,短篇小說因篇幅短小,節奏均衡,不容雜蕪和放縱,更接近詩性和純粹文學藝術的本質;其二,短篇小說一般來說都是攻其一點,不及其餘,對現實有著極強的穿透力;其三,短篇小說出手快,能夠對現實做出快速反應,以速度體現短篇小說的力量;其四,短篇小說還被稱為禮貌性的文體,因為閱讀起來無須佔用讀者多少時間。就像一粒子彈,如果用手把它投出去,它不會產生多大力量。同樣一粒子彈,把它放在槍膛裡射出去,由於速度的作用,它所產生的力量要大得多。

“短篇小說是小體量的東西,但不能因為其小,就不需要虛構和想象。恰恰相反,它是在看似無文章可做的地方做文章。”劉慶邦將短篇小說的構想稱為種子,把種子在內心的土壤裡孕育過,用自己的心血澆灌過,用心靈的陽光照耀過,才有可能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最終生長成一篇短篇小說。

誠實寫作,做人實誠

劉慶邦有一個觀點,就是拿作品說話,做誠實的勞動者。

他認為,作家應該誠實勞動,這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首先是寫作態度上,應該更加嚴謹和踏實,不能採取投機取巧的方式。其次是在精神人格方面,要提高對自己個人修為的要求,一位作家首先要是一個善良的人,才能寫出弘揚真善美的作品來。最後是在心態方面,不能一味迎合市場,迎合某些人的低級趣味,而應該擔當起人類靈魂工程師的職責。

多年來,他紮紮實實走訪,踏踏實實寫作,幾十年如一日地關注著煤礦工人,不止煤礦產業的現代化,更關注世道人心。他常常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一個人深入到煤礦。有一次他去河北的一家小煤礦,發現那裡還用騾子拉煤。他偶爾也走走“關係”,通過朋友介紹深入到國營煤礦,住在礦工宿舍裡,和礦工一起排隊買飯。靠著這種紮紮實實的“接地氣”,雖然離開一線,劉慶邦仍能準確地把握到現代礦工的心理變化。

寫作如此,做人也如此。林斤瀾被譽為“短篇聖手”,與汪曾祺並稱“文壇雙璧”。不過,這並不影響劉慶邦有自己的判斷:“他的小說理性大於感性,批判大於審美,風骨大於風情。”然而在2007年北京市作家協會評選“終身成就獎”和“傑出貢獻獎”時,劉慶邦毫不猶豫地把票投給了林斤瀾,因為林斤瀾一直寂寞前行,十年“文革”期間,寧可一篇小說都不寫,也不寫違心的作品。

在一篇回憶評選過程的文章中,劉慶邦誠實地爆料:作為第二屆“傑出貢獻獎”的候選人之一,自己一票都沒得到。“當唱票者大聲唱出劉慶邦零票時,我一時有些尷尬。但我很快就釋然了,坦然了,這表明我沒有投自己的票,而是把票投給了我尊敬的鐵生兄。”那一年,史鐵生以絕對多數票榮獲“傑出貢獻獎”。

劉慶邦作品的節奏大多先慢後快,先是“轉軸撥絃三兩聲”,再是“鐵騎突出刀槍鳴”。快到一定程度,再慢下來。小說《黃泥地》中房光東處理本家房國春上訪一事,圓滑世故,還有些怯懦、冷酷。劉慶邦坦率地說,房光東身上有自己的影子。

這是劉慶邦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他對社會現實的所有批判,首先是對自己的解剖,對自己的批判。劉慶邦說:“魯迅先生的作品,致力於揭示和批判國民性中負面的東西,這是一種文化自覺,也是一種對國民高度負責的精神。我們向魯迅學習,對國民性中負面的東西也應當有清醒的認識。也許不少人都發現了,我們的國民性中有一種泥性,也就是糾纏性、構陷性。這種泥性一旦爆發,會形成集體性的、無意識的人性惡,有著極強的攻擊性和破壞力。”劉慶邦的小說以黏性極強的黃泥巴作為隱喻,其寓意可想而知。

家庭是孩子接受教育的第一現場

去年8月出版的《家長》是劉慶邦貼著人物寫作的典範,每一處細節都極為真實生動。

書中以王國慧為代表的中國家長是一種獨特的存在。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比自己更聰明,更有本事,日子比自己過得更好。要長本事,就得學習,就得接受教育。問題在於,太多家長不能正確評價或不願正確評價自己的孩子,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精英。他們不管自己的孩子是不是精英的坯子,只管在高標準上給孩子定位。於是,他們不惜砸錢,不惜攀比,不惜鑽窟窿打鑽,不惜無情地對孩子施加壓力,焦慮到近乎瘋狂的程度。如果只是少數家長這樣,倒也不足為奇,不足為慮。可當大多數家長都如此這般,那就成了社會問題。

“起初是我自己接受教育,後來我的兒子、閨女到了上學的年紀,現在我天天接送孫子上下幼兒園。”劉慶邦說,在他身上與教育有關的經歷,要比當農民和礦工的時間長得多,其間發生的大大小小事情實在太多了。“即便你不結婚,不生孩子,跟家長也有交集,因為你的父母就是你的家長。只要有家,就必定有一家之長,家長無處不在。”他說,在對孩子的教育過程中,家家都念過難唸的經。更讓人痛心的,也不得不承認的是,有的家長因對孩子持續施加的壓力過於沉重,孩子不堪承受,最後釀成了悲劇。

劉慶邦認為,中國目前的教育現狀主要還是功利主義的教育,是應試教育,還是“學而優則仕”,一考定終身。大家認識到了這種教育模式並不完美,也在反對應試教育。但由於幾千年來所形成的根深蒂固的教育文化還在影響著人們,約束著人們,使人們不但擺脫不掉應試教育,反而使學生、家長和老師們形成了一種合謀,使教育問題愈演愈烈,陷入惡性循環。

小說以教育為切入點,以教育為主線,還涉及了廣泛的社會生活和情感生活。劉慶邦寫到了礦工嫖娼、老師與學生家長私通、老師猥褻女生,還有打工者之間的苟合等,這都是社會性的生活內容。貌似遊離了教育主題,實則這一切都與教育密切相關。

在他看來,很多人都認可家長是孩子的第一個老師,家庭教育是孩子接受教育的第一現場,可踐行的過程卻五花八門,更有甚者,不忍卒看。劉慶邦說,他的母親雖不識字,卻是自己的第一個老師,也是最好的老師。“從母親那裡得到的主要是人格方面的教育,比如誠實、勤勞,它們成了我一生的精神支柱和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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