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誠夫婦不同痴:真實的李清照與趙明誠

1880年,王鵬運重編《漱玉詞》時,特在集前附了一頁《易安居士三十一歲之照》。像上李清照身形消瘦,手拈菊花,端然微笑,髮髻斜墮,前額寬闊,旁有趙明誠題贊:“清麗其詞,端莊其品,歸去來兮,真堪偕隱。政和甲午新秋德甫題于歸來堂”,跋稱:“易安居士照藏諸城某氏。諸城古東武,明誠鄉里也。王竹吾志修舍人以摹本見贈,屬劉君炳堂重就是幀。竹吾雲其家蓄奇石一面,上有明誠、易安題字,諸城趙李遺蹟,蓋僅此雲"。 依王半塘言,除此像外,這位號竹吾的諸城王志修家中還有一畦趙、李二人題字的奇石——集中就此石更附有王志修之注:“石高五尺,玲瓏透豁,上有'雲巢'二隸書,其下小摩崖刻'辛卯九月德父易安同記',現置敝居仍園竹中”,當是二人閉居青州後偶來明誠老家諸城訪舊所題。

古人謂石為天地精氣所化,又以能生雲,遂稱雲根,此石“雲巢”之題如真,當由來此說。從描述看,雲巢當是一座一人高的太湖石,然我遍查資料,亦未在晚清園林多聚的諸城找到一座仍園,而一位曾以“仍園”為號的文人丁士煉卻屬菏澤曹縣,雖與諸城同在山東,但一東一西所隔頗遠,自不可能是同一所在。四印齋版《漱玉詞》距今轉瞬又是百年,無論此石是真是偽,仍園在或不在,今時今日則均已不知所蹤。而正是為其不再,倒更便於後人想象因果。

明誠夫婦不同痴:真實的李清照與趙明誠

明誠與易安的故事是一段千古佳話,清代秀水詩人王曇贈妻禮嬴詩有“明誠夫婦又同痴”之句——至民國更為易均室索治一印,追仰之意殷殷可見。 因李清照詞名,趙明誠一直有意無意被淡化為才女身後的追影。在後來真真假假的筆記裡,趙明誠是天定的“詞女之夫”(元伊士珍《琅嬛記》載:“明誠晝寢,夢誦一書,覺來惟憶三句雲:“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以告其父。其父為解曰:“汝殆得能文詞婦也。‘言與司合’是‘詞’字,‘安上已脫’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謂汝為‘詞女之夫’乎?”後李翁以女妻之,即易安也。”);他每每試圖與李清照較量填詞,然屢屢失敗;甚至還有人說他的死是因被李清照《夏日絕句》所譏,自責太過而致。

大家樂於相信作為一個天資平平的丈夫,趙明誠一直是溫和而弱勢的,也素來只有對妻子無條件擁躉的資格——這似乎也是千古獨有的李清照所應配得。但實則真正走出一代代有意無意的掩映和搬攔,我們會看到一對更混沌,也更豐富的夫妻。

是的,夫妻,而不是才女與她的丈夫。

明誠夫婦不同痴:真實的李清照與趙明誠

趙明誠出身山東諸城趙氏,在當地實居第一望族,累世科甲,顯宦輩出。祖父趙元卿曾任縣令,而父親趙挺之三十歲便中了進士,繼為登、棣二州教授,通判德州,由學官入仕林,也算一方能吏。 由於政見不合,趙挺之很不受蘇軾及門下諸學士的待見。在德州時他便曾與黃庭堅為是否推行市易法起過爭執,此後應召,又為東坡譏為“聚斂小人,學行無取,豈堪此選”——作為報復,趙挺之做監察御史時也屢屢對蘇軾加以彈劾。但實則此人心胸雖隘,為官卻清廉有法,倒也無太多不恕之劣跡。

趙挺之好聚金石書帖,自明誠《唐遺教經跋尾》自述的"餘家藏金石刻二千卷,獨此經最為舊物,蓋先公為進士時所蓄爾"不難見,他對金石的收藏或始於其中進士前後。每得善藏,趙挺之也不吝展示給僚侶文朋觀賞——黃庭堅曾去他家觀看樂府木蘭詩卷,並羨慕地記錄:“元豐乙丑五月戊申,會食於趙正夫平原監郡西齋,觀古書帖甚富”,可見其於收藏,也是既勤且久的。

同時,趙挺之雖然詩才平平,卻也有宋人的生活情趣。其友彭汝勵曾記錄說:“昨日餞趙教授行,會飲秀楚堂,晚徙櫻桃花下。夜月上,正夫設燭於花上,光明焜耀,昔所未見”,與東坡“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頗有同工之思。

燭照櫻桃花數年之後,明誠生於德州。他在家中行三,上有存誠、思誠兩位兄長。受到父親影響,趙明誠自小便於金石一道頗為用心,謂“餘自少小,喜從當世學士大夫訪問前代金石刻詞,以廣異聞”——早在九歲時,趙明誠便訪得了自己的第一件藏品:《隋化善寺碑》(“餘元祐間侍親官彭門,時為兒童,得此碑,今三十餘年矣”)。

斯時趙挺之正因“不論蔡確”被罷監察御史出知徐州,趙明誠得碑之資,自然由來於母親的支持。趙母是濮州知府郭概之女,時逢郭左遷夔州提點刑獄,母家正處艱難,而趙挺之素來清廉貧寒,更值貶官窮途,郭氏卻依然願意解囊為小兒子的愛好撥資,這份識見胸次則更加難得。

趙挺之依附章惇,素為蘇黨所不取,但兒子明誠與和蘇門學士們的交情卻並不壞,這當與郭氏在孃家的斡旋有關——郭氏的妹妹,正是“蘇門六君子”中陳師道的妻子。

陳性情孤介,與趙挺之雖為連襟,卻絕不往來,最終更因堅不肯著趙家借來的裘衣而凍死值上,然自《金石錄》中我們卻能見到,這位姨夫倒曾多次主動致書趙明誠,或與他分享集碑心得,或為他提供訪碑線索——這樣的往來直至趙挺之與元佑黨勢同水火之時,仍未斷絕。

趙明誠在柳公權《唐起居郎劉君碑》跋中記錄:“劉氏世墓在彭城叢亭裡,紹聖間,故陳無己學士居彭城,以書抵餘曰:'近得柳公權所書劉君碑,文字磨滅,獨公權姓名三字煥然',餘因求得之”,可見此碑是先由陳師道所得,後轉手給趙明誠的——而由《漢重修高祖廟碑》跋中所錄“餘年十七、八時,已喜收蓄前代石刻,故正字徐人陳無己為餘言,豐縣有此碑,託人訪求,後數年乃得之”更不難見,看到喜歡的碑刻時,陳師道第一時間也是想到了這位外甥,並通書相告。我們固然要感慨陳後山對交情的分判清明,絕不連坐,卻也該認識到,趙家這位三公子為人治學上當確有其過人之處。

陳在寫給黃庭堅的《與魯直書》中格外提到了趙明誠:“正夫有幼子明誠,頗好文義。每遇蘇、黃文詩,雖半簡數字必錄藏,以此失好於父”——陳師道極鄙挺之,故而所謂“失好於父”或是他為自己在友人面前盛讚其子找到的臺階,但由此亦不難見,趙明誠自小便是個極有主見,且絕不把自身好惡捆綁在人際關係裡的人——換言之,時人最看重的宗族交際和仕途經濟,在趙明誠眼中都沒有自己的愛好重要。

一個九歲便找到了精神棲居之所,並能終身不問天地涼熱地投身其中的男子當然極有魅力。這魅力不僅使他從容脫身於父輩的黨爭,更為他留存了迎娶一位志同道合伴侶的可能性。

明誠夫婦不同痴:真實的李清照與趙明誠

趙、李的婚姻之約從趙挺之的角度看,實則更近乎政治需要。 趙挺之身為新黨政要,任吏部侍郎,官居三品;李格非為元祐黨人,禮部員外郎,官居六品。兩家位序有異,且雖同籍山東,但因捲入章惇與蘇軾之爭,本是勢同水火的。然建中靖國元年正值哲宗崩逝,徽宗繼位不久,朝局更迭,風向迴轉,趙挺之靠山章惇遭黜,而李格非世交韓忠彥拜相,蘇軾也接到了赦免內遷的旨意。

魚水正渾,趙家官位雖高,卻因附黨失勢而岌岌可危,遠不如李家前途可望。故而此樁婚事,自是趙挺之當時所樂於促成的——借子女婚姻示好要較其他的折衝手段婉轉得多,既不至被舊交理解為改弦更張,也充分而得體向蘇門學士傳達了自己的示弱與善意。

斯時趙家的長子與次子都已出仕,也早早得到了父親的廕庇,而猶在太學的趙明誠則相對單純——在旁人的描述中,他並未太多為家族仕途操心,也頗有主見,從不太買父親的帳。故而既由趙家主動提出議親,我們不難推想,雖“言與司合”之傳真假未辨,但趙明誠對這件婚事也該是情願的——他與蘇門才俊私下頗多往來,父親與晁補之亦算世交,當然對“善屬文,於詩尤工,晁無咎多對士大夫稱之”的李清照當然有所耳聞;在太學中,趙明誠與清照堂兄李迥更有同學之誼,婚前雖未必切近見過,然於清照才名,卻也該不會陌生。

故而這樁婚事的締結,關節原不在趙家,而在李家。

李格非為人磊落,是位清寒卻瀟灑的名士。從他少時雖貧而不肯“兼他官”得俸祿,壯年時購得一處“環堵不容丈”的斗室猶以“有竹”自喜不難見得,斯人性格樂觀,於功名富貴也並不縈懷。在蘇軾最落魄時,李格非仍堅持往來關心,執後學禮,自然更絕非附勢之輩。

故而,李格非放著好友張耒兩個適齡的兒子張秬和張秸不取,反而選中趙明誠的原因實則極簡單——他從未把出身視為結姻的考量標準,也並不曾顧慮接受了趙挺之的示好是否會對自己的前途有所影響。李格非之所以允婚趙家,不過是因為這個青年正直好學,口碑甚好,他相信此人與自己珍如掌珠的長女更為相配。

明誠夫婦不同痴:真實的李清照與趙明誠

兩家結婚時,李清照十八歲,趙明誠二十一歲。斯時明誠在太學,依例每月初一、十五可放假回家與妻子團聚。 後人常引李清照一首《減蘭》以鏡映二人的新婚: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全詞輕快嬌俏,倒頗有小夫妻愛悅調笑意味,然細看來“賣”、“買”取義冗沓、“淚染輕勻”、“彤霞曉露”下字亦板,雖極力取口語,卻仍不似易安手筆。更重要的是,李清照心中常懷與男子較量的自高之意,避不開女子自矜容貌、自寫懷抱時則往往採第三人視角,而從不以“奴”、”妾“自謂。兼為此詞首次現世已晚至明代的《花草粹編》,我以為它與另一首“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兩闋是偽作可能性居多。

李清照真正的新婚詞,或可數得那首常被誤認為作於少女時代的《點絳唇》。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有人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這架鞦韆,曾在李清照初嫁後的詞作中多次出現,然後來的“黃昏疏雨溼鞦韆”(前句“江梅已過柳生綿”,可與清照復返汴京夫家住所後所作的“江梅些子破”找到關聯)與“鞦韆巷陌,人靜皎月初斜浸梨花”(前句有“樓上遠信誰傳”亦與“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可互參看),均已淪入思怨,自是因明誠長在太學不得歸來無聊而作,倒是“蹴罷鞦韆”一闋靈動活潑,取景在明誠歸時,似喜猶嗔,甚有幾分小兒女情味。

李清照待字閨中時是個極好遊冶的女孩兒。她在山東便時常獨自外出盪舟,從“驚起一灘鷗鷺”到“滿汀鷗鷺不回頭”,足見其往來頻繁,終而魚鳥相親。嫁入趙家自不能如閨女時放縱自由,這架鞦韆擺盪之間,也便成了她從自然迴歸庭院的過渡。

李詞不曾經過酒筵歌拍的調試,故而語感上與士大夫的小歌詞有明顯的不同。但更值得關注的是,她在同時代大多文人猶在單線回擺的時分,就已經有了電影語言的自覺:《點絳唇》首句平敘,是長焦;次句以露花寫美人微汗,是細目,“見有人來”的剗襪溜釵是情節動作,而“和羞走”復轉回首嗅青梅,則從近景回到了遠角,留下了開放式的結局。自一個回首的小動作,我們幾乎不難看出女主人公嗔怪又狡黠的眼神——而考慮到詞的讀者便是丈夫,她在自我形象的塑造上並不避用豔筆,也自可視為一點閨閣情趣。


太學期間,清照的詞作雖多有別愁,卻往往點到而止,並不鬱結,這或是與趙明誠不曾真正遠離有關。

“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宮”, 汴京太學位於內城朱雀門外,鄰武學街、三學院,與趙家城中的住所不過半個時辰的車程。太學與國子監、辟雍等官學均與蔡河相去不遠,周遭多有秦樓楚館,是極熱鬧的臨河經濟帶。宋代雖不許官員狎妓,卻不限諸生,故而太學生們多行宴飲,周密《癸辛雜識》言每逢假日,“學舍宴集必點一妓”,更多見太學生為妓女落籍訂好之事——但這樣的逢場作戲,趙明誠很少參加。

明誠夫婦不同痴:真實的李清照與趙明誠

李清照在《金石錄》中回憶新婚時二人的生活:“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趙明誠的假日是雷打不動要回家的,得暇還家前,他通常會先去大相國寺尋覓碑文。受限於囊中窘迫,趙明誠往往要脫衣於市方得(五百錢約合父親趙挺之小半月俸祿,亦不在少數),經濟拮据如此,他自然不會把錢用在給同學湊份子點妓上。 回家前,他更會給妻子帶一些時新的瓜果同食——這些“果實”雖是隨手之物,卻被李清照珍而重之地記錄了下來,並與趙明誠質衣帶回的“碑文”並列寫在《金石錄後序》裡,或是因為這是丈夫在他力勤且久的金石愛好之外,對妻子心存眷念的證明。

而此一節,我們也隱隱能看到李清照與金石爭鋒的意思。

實則與“明誠夫婦又同痴”的印象不同,在早年的詩詞作品或時人筆記中,我並不能真切感受到李清照對金石碑刻也同樣熱衷——她看似並不太相信這種看似不朽的實物能夠保存下來多少真實,相較於執著於物的考辨,她更看重代表靈魂的載體,如詩、如畫、如文章。

從李清照早期知名的《和張文潛浯溪中興頌二首》中我們可以看到她對這類所謂記功碑刻強烈的不以為然:“著碑銘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姓名誰復知安史,健兒猛將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甕峰,峰頭鑿出開元字”——這兩首詩有說作於她待字閨中的少女時代,有說作於她婚後某次歸寧在孃家小住時(因筆力雄勁,屢為人疑是李格非託女之名所作),但無論是何情況,我們都不難據此看到李清照對張耒原作(亦有人說是秦觀託張名作,此依通論)中“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師筆下膠龍字”式讚美的反思與抗辯。

在詩的後半,李清照更具象地指出“夏商有鑑當深戒,簡策汗青今具在”,將真實的歷史從山崖上的石頭裡擇脫出來,並端然如鏡子般對置於其“區區紀文字”之側。這樣的拆分,無論出於有意或無意,實則更是站在了她孜孜於碑學,認為“惟金石刻出於當時所作,身與事接,不容偽妄,皎皎可信”的丈夫趙明誠的對面。

明誠夫婦不同痴:真實的李清照與趙明誠

從《金石錄後序》裡,我們可以看到李清照的處理方式:她巧妙地將金石納入進了收藏這個包容更廣的門類,隨後從中引入自己的興趣支端——書冊卷軸。通過分類的一上一下,她與趙明誠的學術分歧也便被全然掩飾了,兩人判然不同的執著,反而成了更廣範疇裡的同好。

然則,李清照雖極力打造了夫婦二人同心同力的印象,卻也絕未因此扭曲自己的好惡。《金石錄》本是一部包羅“鍾、鼎、甗、鬲、盤、彝、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蹟”的金石文獻目錄,但李清照在後序中對碑刻探考一道只是寥寥以地名略過,而在輔助文本的收集和金石之外的藏事上,卻傾注了許多筆墨。

她滿懷興味地追述“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又說二人定居青州時“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籤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捲,指摘疵病”——在這段敘述中,書與畫這兩種與《金石錄》不相干的藏品已被不經意地排在了主角彝、鼎之前,這無疑與趙明誠在關鍵時刻叮囑的“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的取捨排序是全然反向的。

我們可以看到,李清照引以自雄的更多是二人藏書家的身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而在回憶學術苦樂時,她所戀戀不捨的也是整理書史時“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的賭書之樂,反而對明誠孜孜不倦做出了成就的目錄學(“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或少損汙,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憟”)很是厭煩和不耐。


趙明誠卻一直沒有變。他的骨子裡,一直是那個碑刻研究高於一切的青年。出太學兩年後,趙明誠拜鴻臚少卿,仕途高舉而順遂,但公事之餘,他從來不曾停步於考據和探索。

李清照淡淡說他出仕以來,“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足見他業餘時幾乎把所有的俸祿和精力都用在了考碑上,亦不乏時常赴郊野尋訪碑刻。鴻臚少卿官居四品,權位既高,事務自繁,倘休沐日多用於出行考古,在家的日子自然就更少了。倘在平常,這或不過多牽動妻子幾分愁怨,然如後人所知的:趙明誠“窮遐方絕域”之時,卻正值岳丈李格非被坐黨籍,遭罷官外逐,名居元祐黨人碑前列的時候——而此事始作俑者,正是方尚書左丞的父親趙挺之。

在此次政治風波中,趙明誠無論在公在家,似乎都是缺位的。我們看不到他除了繼續收藏蘇、黃等人詩文外還為此做過任何事,而妻子李清照卻已近乎在為孃家拼命。十九歲的她在聽聞父親的遭遇後不得不豁出身段上詩舅姑以求救父,然但趙挺之與元佑黨人本有舊怨,且斯時兩派更已是箭在弦上、你死我活之局,此事當然無果。

至今詩已不傳,時人筆記謂有“何況人間父子情”、“炙手可熱心可寒”等殘句,而我疑作詩是真,此二殘句則未必確實:前者出黃庭堅《憶邢惇夫》:“詩到隨州更老成,江山為助筆縱橫。眼看白璧埋黃壤,何況人間父子情”,後者取老杜“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均不似出乎兒媳口吻。

此後,有學者認為李清照受到“尚書省勘會黨人子弟,不問有官無官,並令在外居住,不得擅自到闕下”的影響牽連,被迫離開京師遷往原籍,也有學者以為法不及已嫁之婦,此說不確——但除了從詩詞情緒上虛空求取,他們都拿不出證據。

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中幾乎把這件事完全淡化了。她只說丈夫“出仕宦”後如何立志於研究,隨後話鋒一轉,已是趙挺之罷卒,二人屏居青州之後。這場雙方家族的慘烈角力,在她後來傳世的文字中,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趙挺之依附蔡京而起,中道反目卻技不如人,終又遭蔡京所誣而身敗名裂,其心晦而不明,其遇亦尷尬難斷。趙挺之罷相五日而卒後,趙明誠受父親牽連也被罷官坐獄,雖因無事實,七月獄具不久獲釋,但終不能留居京城。

認真的人雖不免容易忽視外物,卻也勝在心志恆定。覆巢之下,趙明誠“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雖然經歷了仕途上的沒頂之災,並似乎未為此氣沮。

打理好父親的喪事後,他帶李清照回到母親老家青州的私第,為其室命名為歸來堂以致敬夫妻二人共同的前輩“歸來子”晁補之,隨即開始了此後十年的布衣治學生涯。正是在這裡,他為妻子題下了本文開端引用那段三十一歲之照的讚語:

“清麗其詞,端莊其品,歸去來兮,真堪偕隱。政和甲午新秋,德父題于歸來堂。”

明誠夫婦不同痴:真實的李清照與趙明誠

從像贊裡,我們當然能看到趙明誠對妻子的滿意——他讚美她甘心與自己同在青州治學,是“真堪偕隱”的——而這種反社會性的首肯當然是出於明誠自身對官場的冷感。但令人尷尬的是,倘對李清照足夠熟悉,讀者也不難據此看出他對妻子的定位,實則與李的自我認知之間存在嚴重的偏差。

李清照是一位閨閣中的入世者。從其自許的“學詩謾有驚人句”足見,她對自己的定義首先是心存家國,能辯議時事的詩人;而自《金石錄後序》也能看到,她於自己“性偶強記”、通攬淵博的書史功底同樣自得。

但趙明誠並不看重這些。

他所推許的是她詞作清麗,人品端莊:前者是閨閣之趣,後者則是主母之德。

——在趙明誠眼中,個人的精神世界是高於家庭的,而家庭又當高於仕途與國事。這是在家族升沉中歷經冷暖,又從斷碑殘志裡慣見興廢的學者十分自然的態度。故而靖康亂起,趙明誠“聞金寇犯京師”的第一反應是擔心自己的藏品:“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而知江寧時,御營統制官王亦叛亂,趙明誠聞訊也並不是主持鎮壓,而是急急與兩位同僚“縋城宵遁“了——他惜身、戀物,故而也怕死。

李清照則顯然擁有全然不同的三觀。有說她的《夏日絕句》是譏諷丈夫逃走的,亦有說是不滿朝廷劃江自守,不思進取,但無論如何她的主張在詩中表達得十分明確:大節為重,寧死不辱。

夫妻倆截然不同的生死觀,實則正是由李清照一直刻意混同的學術分歧裡延伸而來:妻子秉性浪漫,敏銳而善感,重視藝術價值、風骨格調,故而高舉而務虛;趙明誠治學踏實,鈍感卻純粹,重視學術方法、物事依據,故而經濟而務實。

在合作著述時,這樣的差異無關緊要,甚至可謂互補,但當世變潮來,每個人均需在踉蹌中把握自己的姿勢時,觀感的差異則會直接決定了他們方向的偏離——朝局重定後,這分歧或許終會平沒,一如青州治書的那十年美好時光。

但可惜的是,趙明誠沒有活過那段亂世,而他們在世變面前逐步裂化的觀感,也便不得不凝固成了尷尬的姿態,由獨活下來的李清照再去一點點地尋尋覓覓、文飾填補。

言及於此,趙與李的婚姻似乎可以用宇文所安暗示的貌合神離來定論了,但我卻遲遲踟躕不願下筆。拋除《金石錄後序》中被極力掩飾、又尷尬留存的那些分歧,我們似也不能否定這對夫妻間更存在著很深的羈絆。

李清照的詞作中,能看到明顯懷人情緒的殊不在少數。走過鞦韆裡的新婚,我們自初嫁小別時的“一種相思,兩處閒愁”、“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多情自是多沾惹,難拚捨”,到中年暌離時的“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徵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再到死生相隔後的“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想離情、別恨難窮”、"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重重往復,卻始終不難看到她對詞作中傾訴對象的依戀——不關乎精神觀感的歸依,而只發乎兩情間最單純的需要與習慣。

趙明誠雖然看似情感上相對鈍化,也不曾留下過太多心情述作,但他對妻子亦有一種極質樸的依戀。

在白居易所書《楞嚴經》上,趙明誠跋稱自己得經後,“上馬疾驅歸,與細君共賞。時已二鼓下矣,渴甚,烹小龍團,相對展玩,狂喜不支。兩見燭跋,猶不欲寐”——細君即妻子,與早年“留信宿”同看的牡丹圖一般,收得喜歡的書畫,趙明誠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要速速帶回與李清照共賞,迫切到連水都顧不上喝,而迎接他的,當也自有李清照所最擅烹煮的團茶——一如他每自市上歸來,亦都記得專門為她帶些時令果實同啖一般。

這種帶著味覺與嗅覺的記憶,較之單純的知識互通,當也更不容易被塗抹,看到此節,我們才更知道李清照喪夫後那句“酒闌更喜團茶苦”裡,這“喜”中模糊著多少淚意。

擺脫了一個學者看向另一個學者的眼光後,趙、李二人對對方的定義實則很簡單:丈夫與妻子——在兩個家族決定聯姻時,便預設了要共享每一次酒後、每一段相思、每一晌依偎、每一番傾訴的那個人。這種被久長的共處熨帖過的溫度,誰說又不能對抗冷靜的學術好惡。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李清照最終很刻意地用“侯起復知建康府,已酉春三月罷”聊聊數字模糊掉了丈夫在江寧臨陣脫逃那段不光彩的事蹟,卻對他病危前的最後一次亮相頗加渲染:

“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

宇文所安認為她對趙明誠後面的一番陳說心存怨意,但我更看到的是,年過四十的她望向岸上那個讓她與宗器共存亡、又剛剛獨自“過江東”令她尷尬蒙羞的丈夫時,依然心懷生熱。

她記住的,是丈夫瀟灑的衣著、光彩照人的神色,和最終留給自己的一次揮手。這無關進退、關鬲、觀點、榮辱,而只出於拋除一切人文概念後,單純對這個人的感情。

李清照說趙明誠臨終時,“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

這首絕筆詩我們已看不到了,或者那也不是什麼值得留下來的文字,一如他生前每一首詩(趙明誠至今已無存世詩作)——但我們更需注意的是,趙明誠最終沒有對自己的文物做出任何交代(這句“殊無分香賣履之意”甚至還曾被某些學者當成了明誠納妾的佐證),而是把自己一生的句號以他素不擅、“每苦之”的“詩”,留在了妻子定義中的永恆裡。

而李清照也沒有辜負她對趙明誠“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的承諾。他們的輜重已在聽聞趙明誠臥病時就丟掉了,過剡時不得已,又丟棄了衣被,但更為沉重的“三代鼎鼐十數事”,李清照卻一直搬在臥內,一路攜帶,不曾捨棄。雖然最終“所有銅器等物”因她欲獻與朝廷保存,反淪官軍之手,但從本心而論,李清照從未拋棄這些古器,且將它們的安全次序更排在了自己所鍾愛的書畫硯墨之上。

夫婦二人曾有過許多次的爭執,也不免各自有過隔岸觀火的不以為然;他們互相併不完全懂得,故而也時常缺席對方最需要彼此的時刻,但在生死關頭,他們最終都用行動捨棄了一部分自我,而致敬了對方的愛物。

這樣隔了一層的因人易愛或早已說不上知音,但以對人的愛重反過來推倒自己對物的痴心,這本身也已是更真實,也更深致的付出。

至疏至親,而疏不間親,此是所謂夫妻。

趙明誠與李清照沒有子嗣。故而他們的分歧,最終不會在血脈層面調合,而所有擁有過的物事,在李清照死後也都將淪為沒有本據的傳言。趙明誠鍾愛的金石碑刻輾轉流入了旁人的目錄,而《漱玉詞》也隨著時代的變遷,不時加進來幾首新的,再刪削掉幾首舊的……李、趙二人的真實面目,就這樣逐漸模糊在一代代的接受史裡。

時移歲易,諸城的雲巢石因其不知所蹤,被許多學者疑為王竹吾的故佈疑陣,但據吳金娣《有關趙明誠、李清照夫婦的一份珍貴資料》一文,那幅《易安居士三十一歲之照》的像贊文字與上海博物館藏《歐陽修(集古錄)跋尾》趙明誠墨跡的字形結構與運筆都甚相似,卻被確認為了趙明誠的真實手跡。

萬事假假真真,而什麼是真,又什麼是假,實則寫到此節也本已不再重要。每個人都有自身無窮的可能性等待著瀰漫、延展、彎折、縈迴,不獨在生前,也或在死後,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光影交錯、閃回,每個個體才會因此不永。

明誠夫婦不同痴,但這樣,我以為也極好。

(公眾號:李讓眉此間清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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