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同病相憐，同病一屋，極目楚天舒。
突發眩暈症，住進一家3甲醫院603病房。
這個病房6個病床非字形排布。病房朝南是通體玻璃窗，窗外是長廊式寬寬的陽臺。
躺在病床上稍微側一點就可以看到窗外天空的變換，可以看那雲捲雲舒的自由，對於愛看天空的我來說，竟在眩暈的病痛中，憑生出一種享受。清晨遠眺，竟有“極目楚天舒”之感。
這種老式南北通，帶外長走廊式樓宇的設計是非常科學的，病房的通風、採光都是極好的，寬敞的陽臺可以散步，晾曬也是極其方便。比起那些新蓋的全封閉的，使用中央空調的大樓科學許多。
此時，陽光已裝滿陽臺，不由得想起了我那個曾經充滿陽光的九樓陽臺。
02 疾病不是敵人，是身體在喊救命。
以病種分科室的現代醫院，住在一個病房的病友，大部分是一種疾病或者同樣病症的人，同一病房的病人用的藥也幾乎是一樣的。
我們病房的病友主訴都是眩暈，6位病友，4位是暈倒後救護車送來的，1位是暈倒後自家車送來的，我的病症算最輕的，大清早醒來，先是眩暈將近2小時，接著是起不來，我是暈頭轉向，自己乘坐公交車到門診，醫生還沒問幾句話，就說住院。
因為素昧相識，亦或是“同病相憐”，病友們一會就熟絡了。病友聊天則是病房裡最有意思的景色，窗裡窗外相映成趣。
“1個女人獨角戲、2個女人對臺戲、3個女人一臺戲、4個女人要翻天”，這6個女人就是6臺戲。”。
我躺在非字左邊中間位置，可以輕鬆自如地同左右2位和對面3個床位的病友聊天。病情減輕後的病友們，將入院前的各種不堪，當做笑話來講，等笑話講完了，就開始講述著各自的家庭，一輩子的事，她們幾句話就描述完了。
03 兒子叫一聲媽媽，所有病痛都消失。
最開始跟我聊天的是我對面11床3歲寶媽，為了生孩子、帶孩子，她放棄了工作。
她說，有一天正在家帶孩子，突然暈倒，嚇得孩子抱著媽媽哭。
進了醫院各類檢查是必修課，核磁共振、造影、CT，甚至骨穿刺都做了，還是沒有找到暈倒的病因。
症狀緩解後的她樂哈哈的跟我講她暈倒的情景，又講她從懷孕就開始保胎，不知道打了多少黃體酮，孩子都3歲了，她屁股兩邊還是僵硬的。
她講她剖腹產後的疼痛，帶孩的各種艱辛。一路走過的病疼和辛勞，當她說到每晚兒子抱著她頭喊媽媽時，臉上寫滿了開心和滿足。
母愛是人類情緒中最美麗的，因為這種情緒沒有利祿之心摻雜其間。
要出院了，主治醫生告訴她，病因沒有找到，你自己要注意，說不定還會暈倒。
04 兒子早逝，兒媳和孫子始終沒來探望奶奶。
10床是92歲的奶奶，看上去幹乾淨淨，說話輕言細語的。她是因為腦梗塞，救護車送到醫院，她女兒給她請了護工，她常常是靠在床頭安靜地看著我們每個人。
她說她是8歲跟父母從廣州來到上海做服裝生意的，她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她兒子65歲時得癌症去世了、她小女婿也得病去世了、而大女婿已經重病十年，在康復醫院，完全不能自理。她現在跟小女兒一起生活。
她每天都會重複說一句話“該死的沒有死，不該死的死了。”“人老了沒用了，該拜拜了”。白白淨淨的護工楊阿姨脾氣挺好，每當奶奶消極的時候，她就說，奶奶，你有吃有喝、有病有藥、有人照顧，這麼好的生活，要好好活。
每天，我們幾個因為頭暈厲害，早早就睡下來，奶奶就會著急說：“你們不要嘎早困高，起來嘎三胡。”。醫生跟她說可以出院了，她卻說不願意出院，她跟她女兒說，她和我們已經非常熟悉了，在醫院滿好，熱鬧，到家裡沒人跟她說話。
有一天吃完晚飯，我下樓轉圈，奶奶說她不睡覺，等我回病房她再睡覺。
奶奶一直唸叨的兒媳和孫子始終沒來探望她，她女兒偷偷告訴我們，打電話告訴她前嫂子和侄兒了，不來。
要出院了，奶奶問，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嗎？我們幾個無言以對，就笑。
因為女兒要照顧外孫女，沒有精力再照顧奶奶，奶奶的出院，是要被轉送去養老護理院的。
海子說：“什麼季節，你最惆悵，放下了忙亂的籮筐。大地蒼茫，河水流淌，是什麼人掌燈，把你照亮！”。
05 拆了60年的老房子，也拆了親情。
13床84歲的阿姨，是在醫院做完白內障手術後，兒子開車接她回家，還沒有到家，突發腦梗塞，直接被家人又送回醫院搶救的。
因為搶救及時，很快就恢復意識障礙。
老人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她是因為拆遷，離開了居住了60多年的老地方，搬到小兒子家居住，從她的話語中可以看出來，她非常懷念她生活了60多年的那個家。
她講了幾個鄰居拆遷的故事，搖頭嘆息說，沒有拆遷前，每家看上去好好的，這一拆遷，錢有了，情沒了。
還說回家第一件事是跟老鄰居打電話，老鄰居一家幾十年和睦相處的，因為拆遷利益分配問題，鬧得雞飛狗跳，她跟我講了整個拆遷款分配過程，我聽著都累，現在她兩位鄰居老人被子女吵鬧的崩潰了，她說她要趕緊回家打電話安慰安慰老鄰居。
我像是躲在黑暗的角落裡的攝像師，默默無語地把人間萬象收入鏡頭，我等待著劇終謝幕的時候。
06 只有女兒和女婿從來不要她的錢，養老金不要，拆遷款也不要。
12床阿姨84歲，也是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這個阿姨屬於心寬體胖幽默型，還極度依賴子女，她說：我還以為我82歲，沒想到馬上85歲了。
她把拆遷款分配給了三個兒子，沒有給女兒女婿，不是她不給，而是她女兒女婿不要，不但不要拆遷款，也不要她的養老金，她老伴去世十來年，她一直住在女兒家，她說在女兒家住最開心。
我問她是不是女兒家非常有錢，她說不是非常有錢，就一般般。
我聽到太多為了拆遷款大打出手的，還有把父母的養老金據為己有的，第一次聽到什麼都不要，還贍養老人的。
她還偷偷告訴我們，她錢用不完，還經常偷偷給最小的兒子，溺愛的小兒子最窮。
今年，她看女兒帶外孫太累，她才搬到大兒子家住的，他進門就把養老金卡交給了大兒子，她說現在有吃有喝什麼都不管了。
醫生懷疑她有海默爾茨症，護士剛剛告訴她的事，她馬上都忘記了，她就亂叫，“能不能寫個紙頭”，“要死快了”，“又忘記了”，可是她孩子的電話號碼她記得一清二楚。
他兒子也挺有意思，他拉著他媽媽起來散步，他媽媽不起來，他硬是拉起來走。阿姨自言自語說年輕的時候厲害的不得了，現在老了老實了。
晚上她去衛生間又突發眩暈，他把兒子叫過來陪夜，說我養你，就是為了這個時候派上用場，兒子一來她就不暈了，兒子就說她根本不暈，就是想折騰他。
陪伴了一天一夜的兒子要回去休息，她不開心，她自言自語：我要是有4個女兒就好了。她那個無奈的表情，像極了孩子對父母的依戀。
到了晚上十點，她血壓又飆升到140/190，兒子女兒又都來了。
兒子一直在說，爸爸那麼早就走了，你多活好多年，她也不生氣。
亞里士多德說：“人生最終的價值在於覺醒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只在於生存”。而我覺得，我們大多數人，能夠解決一個生存問題，就已經是非常有價值的了。
07 只要能動，就要賺錢，賺錢、用錢都是樂趣。
15床是位經營兩個企業，漂亮能幹的五十九歲的老闆，高挑身材和一雙大眼睛透露出年輕時候的美麗，如今也毫不遜色。
她是暈倒在辦公桌上，不能站立，劇烈嘔吐，被救護車送來醫院。她資源豐富，探望的人一波又一波。五官科，針灸，按摩師也是一波又一波地來，每天床邊圍滿了人，護工也被派遣過來照顧。
暈的起不來，躺在床上的她，還一刻不停地指揮著企業的大大小小的事務。她妹妹要她停下來工作，頤養天年。
她偷偷跟我說，只要能動，根本不可能停下來，企業需要她，任何人代替不了她，賺錢、用錢都是樂趣，有錢才能擁有一切，有錢才能瀟灑人生，有錢的人生才無遺憾。
她說這是她發小突然死亡給她的啟示，我們把控不了死亡，那麼就盡力盡情地活著，活著就要賺錢。她發小53歲，她倆本來約好了一起吃個飯，可是永遠失約了。
都說上海人人情冷漠，其實不然，上海人只是對陌生人，不相干的人冷漠，有距離，邊界清，大部分上海人對待家人和親人的溫情根本不差其他地域的人。
白天一波又一波的親人親戚探視可見一斑，那些認真照顧老人的子女們，孫輩們，還有為老人餵飯洗身的女兒們，在病房隨處可見，一幕幕溫馨畫面隨時展開。
看著對面新來的12床89歲的奶奶和孫女正頭對頭地說著悄悄話呢。
病房每天都上演舞臺劇，劇目不同，一幕又一幕，從不謝幕。
每個床位都有自己的劇情，生死離別，人間冷暖，人生百態，每天都在這裡上演。
我們自己是劇作、是導演、是主演，窗外的天空是背景，流雲是舞美，笑聲、哭聲、嘆息聲、問候聲是音樂。
08 這個世界就是看不到決定看得到的。
科室主任帶了一群小醫生來查房，學術感極強的主任隨時問話小醫生們：偏頭痛誘因是什麼？加重原因有哪些？耳石症的鑑別診斷標準是什麼？美尼爾的暈、高血壓的暈、腦梗塞的暈的表現和區別有哪些？哪些暈屬於原發性暈和哪些暈屬於繼發性暈……
我問：治療一直沒有效果，我到底是什麼病呢？
主任說：你和15床一樣，病因不清。
被定義為原因複雜、病因不清的病是最可怕的。治療無從下手。
怎麼會原因複雜、病因不清呢？
第一種情況可能是因為醫學發展的侷限性，部分疾病平時沒有什麼症狀，難以被發現，比如，一些腫瘤到晚期才發現。
第二種情況可能是有些疾病按照目前醫學水平可以及時發現，但由於醫院、就診科室沒有找對，或者是醫生臨床判斷失誤導致。
第三種情況是因為所有的疾病都不是一種原因引起的，可能是多種原因的疊加。還有一些疾病，即使懷疑了，也難以確診，如早期的腫瘤。
09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病人。
15床出院了，又來了一位暈倒的病人，是丈夫和女兒把她送過來的。病人好像還有肺氣腫，呼呼呼地，氣都喘不過來，她總覺得房間裡沒有氧氣。
她女兒長的清秀，看到我在輸液，不方便拿飯，幫我拿到床頭，她說她媽媽只有她一個孩子，還跟我講她信教，她說信教後，一切痛苦都減輕了，疾病也會慢慢自愈。
我看著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爸爸則非常誠懇跟我說：雖然我們認識這麼短的時間，你跟我女兒差不多大，我作為長輩還是想忠告你，為了你的健康，要少看手機。
我笑著點點頭，放下了手機。
在病中，“病人比健康人更懂得什麼是健康，如同，承認人生有許多虛假意義的人，更能尋找人生的信念”。
大病過後，頓悟更深。
看窗外，天邊有一抹彩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