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劉子超:突厥斯坦的小人物「亞洲腹地旅行·一」

行李︱劉子超:突厥斯坦的小人物「亞洲腹地旅行·一」

1

中亞漫遊的日子裡,我先後四次經過阿拉木圖。旅途中,這座城市始終扮演著一個“驛站”的角色。在這裡,我可以短暫地安頓下來,整理旅行的頭緒,完善筆記的細節,順便光顧幾個美妙的小餐館。

我看到的大部分中亞依然是一個深陷歷史與宗教傳統,囿於地緣政治和民族主義,面對全球化裹足不前的地方。那樣的中亞至今存在,因此值得不辭辛勞地前往。除了主要景點之外,旅行都很困難。你需要面對層出不窮的意外。很多時候,舒適又能負擔得起的旅館難得一見。在一些地方,即便是提供最基本設施的乾淨房間,也算得上奢侈。阿拉木圖的情形卻不大一樣。旅館和餐廳全都乾乾淨淨,甚至富有情調。在這裡,我多少對中亞的未來有了些概念。

我在阿拉木圖待了一個星期,安排接下來在哈薩克斯坦的旅行,申請必要的許可證。我買好了火車票,打算一路前往突厥斯坦。火車在午夜出發,因此晚餐時我去了一家格魯吉亞餐館。

我點了哈恰普里和烤羊肉,喝了一杯卡赫季產區的葡萄酒,又喝了一杯產自天山山麓的葡萄酒。我打車到了火車站,找到我的車廂,爬上搖搖晃晃的臥鋪,醒來已置身大草原之中。

這個時節的草原,紅燦燦的鬱金香遍地開放,偶爾可見奔跑的馬群。包廂內響著下鋪女人輕微的鼾聲,好像穴居動物的小巢穴。車站上停著運送木材的貨車,光線灑在瓦楞鐵皮斜屋頂上,空氣中有新雨的味道。

我走出包廂,經過餐車的廚房。一個繫著圍裙的哈薩克大媽,正支著油鍋,奮力炸餡餅,額頭上滲出汗珠,臂膀上的贅肉上下顫動。我又回到包廂,一邊用海頓的小號協奏曲抵抗鼾聲,一邊等待早餐。火車在鐵軌上晃,走廊上終於傳來大媽俄語的叫賣聲。我買了一個熱乎乎的油炸餡餅,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發現竟然沒餡兒,多少有些失望。

我想起在南俄草原的火車上吃到的炸餡餅——乘務員大媽做的。羊肉和洋蔥細細切碎,拌上香料,填入麵糰中油炸。從這裡到南俄草原是一個條狀帶,幾乎沒有任何地理上的阻隔。那也是歷史上遊牧民族如潮水一般征服與遷徙的傳統道路。在通往南俄草原的路上,可以遇到幾個歷史上的重要名稱,塔拉茲便是其中之一。我在這裡下車,是因為一段幾乎已被遺忘的歷史。

塔拉茲,在中國典籍中稱為“怛羅斯”。公元751年,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東西兩大帝國——阿拉伯與唐朝——在這裡發生了一場軍事衝突。唐軍大敗,自此退出中亞舞臺。阿拉伯人的圓月彎刀和宣禮塔,則又用了數個世紀,將中亞永久地打造成了伊斯蘭的世界。

據《新唐書》和《資治通鑑》記載,怛羅斯戰役的起因是西域藩國石國(首都位於塔什干)“無番臣禮”。安西節度使高仙芝領兵征討。在石國請降的情況下,高仙芝依然血洗石國,掠奪財物,並將國王帶回長安斬首。僥倖逃脫的石國王子遂向阿拉伯的阿拔斯王朝求救。

《大唐西域記》成書後不到10年,唐朝就殲滅了西突厥汗國。此後,唐朝逐步在西突厥故地設置行政機構,確立起對西域的統治。那些原來臣服於西突厥的中亞諸胡轉而臣服唐朝。大多數中亞地區都被納入唐朝的版圖。

與此同時,阿拉伯(大食)在中亞的勢力也在迅速擴張。波斯薩珊王朝原本是阿拉伯帝國和大唐之間的屏障,然而651年被阿拉伯人吞併,使得兩大帝國的疆域直接接觸。怛羅斯戰役,正是唐朝遏制大食與大食對外擴張之間的矛盾爆發。

阿拉伯一方的將領是傑出的軍事家並波悉林。他是奴隸出身,後來舉起反抗倭馬亞王朝的大旗,攻佔呼羅珊、伊朗、伊拉克、敘利亞,最終在庫法擁立阿拔斯家族的阿布·阿拔斯為哈里發,開啟阿拔斯王朝時代。唐朝一方的高仙芝同樣是一代名將,統領著整個西域的軍隊。他率領大唐聯軍長途奔襲七百餘里,最後在怛羅斯與大食軍隊相遇。當時唐朝軍隊中有許多葛邏祿(維吾爾人的祖先)和拔汗那國(位於費爾干納山谷)的軍卒,唐兵只佔三分之二。

怛羅斯戰役持續了五日。唐軍開始稍占上風,但由於大唐聯軍中的葛邏祿部突然叛變,唐軍遭到兩面夾擊,最終潰不成軍。高仙芝收攏殘部,逃往安西方向,途中恰逢拔汗那兵也潰逃至此。副將李嗣業惟恐大食追兵將至,殺死百餘名拔汗那軍士才得以率先通過。唐軍幾乎全軍覆沒,只有少數僥倖逃脫。

怛羅斯之戰只是兩大帝國邊陲上發生的一段插曲。然而,由於怛羅斯之戰的失利,大批唐朝士兵成為俘虜,被押往阿拉伯統治的地區。這些軍士中有不少能工巧匠,其中就包括造紙工匠。阿拉伯人組織他們在撒馬爾罕設廠造紙。隨著阿拉伯人的征伐,造紙術由中亞傳入西亞、北非和歐洲。

塔拉茲確實很古老,然而唐朝的影響即便在考古遺址中也難覓蹤影。如今,那裡只留下兩座伊斯蘭早期建築——喀喇汗王朝的遺蹟,還有成吉思汗走後的一片瓦礫。

天下著小雨,我是唯一來訪的客人。售票處裡那個長得挺有個性的女孩兒,揮揮手就放我進去了。我徘徊在考古遺址中間,不免感到塔拉茲的歷史其實很單純。大部分的時間裡是一片空白,只有幾個如流星般閃過的“決定性瞬間”。

征服者來了又走,疆界不斷變換。存亡年代,王朝更替,勢力範圍,全都難以記住。即便在書中翻找,也只能得到一些乾枯的基本數據。在漫長的歷史中,塔拉茲沒什麼成就可言。除了我這個為“怛羅斯之戰”而來的好事之徒,我也沒有再見到第二個旅行者。

蘇聯重建了塔拉茲,稱之為“江布爾”,但它依舊只是帝國邊陲上的小鎮,是失意落寞者的流放地。在塔拉茲博物館裡,有一間展室專門獻給畫家李奧尼德·布雷默。他是出生在烏克蘭的德國人,長年在克里米亞工作。“二戰”時,德軍入侵克里米亞,斯大林將那些“不可靠”的族群,統統發配到遙遠的中亞,其中就包括克里米亞的德國人、希臘人和韃靼人。

人生最後的三十年,布雷默在塔拉茲度過。他在塔拉茲的生活,沒有留下文字記錄。但他大概不怎麼畫畫了,因為陳列室中留下的畫作大多完成於克里米亞時期。在塔拉茲,在這個遠離大海的內亞小鎮,雅爾塔的海濱風光看上去像是對一場舊夢的描述。

最後,我終於找到一幅塔拉茲的風景畫:彷彿是春天,高大的楊樹如毛筆一般聳立,淡綠的枝葉在風中抖動。我留意了一下畫作的時間——1954年。前一年,斯大林剛剛去世,蘇聯進入“解凍”時期。已經在塔拉茲待了13年的布雷默,想必也感受到了一絲春意——你甚至能在他的畫筆中看到一種有意剋制的輕鬆。

布雷默不是多麼聲名顯赫的畫家,也沒有足以流傳後世的傑作。在塔拉茲,我看到的是一段歷史的破碎腳註,是那些與布雷默分享著相同命運之人的縮影。

2

在塔什干養病時,我遇到過一個叫卡琳·柯特的姑娘。她是美國人,容貌端莊,卻在奇姆肯特的一家哈薩克女子足球俱樂部踢球。那時,賽季剛剛結束,她背上行囊,跳上小巴,穿越邊境,來到幾十公里外的烏茲別克斯坦旅行。她計劃住在一個可以為她提供沙發的當地人家裡,可卻與沙發主失去了聯繫。她的哈薩克手機沒有網絡,而塔什干的咖啡館也很少把提供wifi作為必要服務。

我讓她用我的熱點,當時我正坐在咖啡館外吃番茄意麵。看著我吃飯,她也餓了,於是用英語問服務員有沒有素食。我想不到她還是嚴格的素食主義者——既不吃肉、奶、蛋,也不用任何動物產品。這讓她在一個遊牧國家的足球之路,看上去如同一場行為藝術。

卡琳大概告訴過我為什麼選擇奇姆肯特,只是我沒記在心上。當我在塔拉茲坐上火車,前往下一站奇姆肯特時,我想到了卡琳,同時開始在頭腦中勾勒奇姆肯特的形象。

火車上有很多剛入伍的新兵,車廂像鹹魚罐頭一樣擁擠。坐在我對面的女人穿著一件藍毛衣,用烏茲別克語和我搭話。站臺上,送兵的婦女隨著火車小跑起來。透過刮花的窗玻璃,我看到一張張模糊的面孔,一顆顆閃光的金牙。

奇姆肯特位於哈薩克斯坦與烏茲別克斯坦邊境,距離塔什干只有兩小時車程,與阿拉木圖卻相隔700公里。這裡有數量龐大的烏茲別克人口,周圍幾乎全是烏茲別克村莊。歷史上,奇姆肯特是“絲綢之路”的重要貿易站,如今又有時髦的女子足球俱樂部和卡琳這樣的外籍球員——我想象中的奇姆肯特,應該是一座融匯古今的城市。

可是,城裡沒有半點古蹟。唯一值得一去的是一座荒草萋萋的公園,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幾個閒來無事的少年和推著嬰兒車的婦女。我在奇姆肯特最好也最貴的酒店吃了頓晚餐。酒店是歐洲城堡風格,卻意想不到的冷清,好像一家快要經營不下去的主題樂園。餐廳主打“泛亞”菜式,菜單從中亞、西亞,到東亞、東南亞,無所不有,可主廚卻只有兩個韓國人,客人也只有兩位。侍者照常為你攤開餐巾,上菜撤碟,然後理直氣壯地在賬單上追加10%的服務費。

奇姆肯特的郊外,有一個叫塞蘭的小鎮。玄奘大師在《大唐西域記》中稱之為“白水城”。發現在奇姆肯特無所事事後,我去那裡走了一遭。起先,我以為自己能在那裡逛上半天,可到了之後才發現自己過於樂觀。塞蘭曾經是一座“絲綢之路”上的古鎮,如今藉以聞名的一切已經消失,只剩下一幅閉塞、滯悶的景象。

穿過那座紀念塞蘭建城3000年曆史的拱門,我進入的小鎮普通得令人稱奇。醜陋的鋼筋水泥建築已經蔓延到每個角落,看上去都是近年才建的。鎮中心有一個二層的小商場,有一座不老不新的清真寺,還有兩座古代聖人的陵寢,但顯然也是後建的。

天上下起了雨,道路變得泥濘,我也就愈加不知道該去哪裡。我發現路邊有一個黑洞洞的現代茶館,就走進去坐了下來。茶館地方不小,設計與裝潢卻敷衍草率。旁邊有幾個女人圍坐一桌,正在分享一大塊蛋糕。其中一個小女孩也就十二三歲,竟然已經戴上了頭巾。

服務員是一個胖乎乎的姑娘,不太喜歡外國人添亂。我用俄語問她有沒有菜單,她立刻露出驚恐的神色。後來她幾次從我身邊經過,也把我當成空氣對待。我慢慢地醒悟過來:在這樣沒落的小鎮,在這樣質樸的茶館,根本就不會有菜單這類煞有介事的玩意兒。於是我一把抓住她的圍裙,用不標準的烏茲別克語問:“抓飯有嗎?茶有嗎?”

她聽懂了,很快把飯菜端了上來。

3

我想盡早離開奇姆肯特,誰知旅程卻在這裡擱淺了。我吃驚地發現,突厥斯坦的所有酒店和小旅館(只有四五家)全都沒有房間,最早的空房也在半個月之後。

突厥斯坦曾是哈薩克汗國的首都,也是艾哈邁德·亞薩維的安息之所。亞薩維是伊斯蘭聖徒,生於塞蘭。他最早用突厥語傳教,幫助突厥民族完成了信仰的伊斯蘭化。在我看來,他的地位大致相當於達摩祖師之於中國禪宗。這位大人物的聖陵就在突厥斯坦,是去世兩百多年後由帖木爾勒令修建的——那裡被稱為突厥人的“耶路撒冷”。

我輾轉找到一個出租民宿的人——整個突厥斯坦只有這麼一個人。簡介上寫著,他是烏茲別克人,名叫巴布爾,會說英、法、俄、德、中等數國語言。他與母親一起生活,住在一個傳統的烏茲別克庭院裡。簡介上沒有照片,但我估計巴布爾可能是大學生,頗具語言天賦。

奇姆肯特的汽車站看上去秩序井然,可是明亮的售票大廳並不售票,你得走到停車場和“趴活兒”的司機討價還價。到了哈薩克斯坦,我才深切感受到烏茲別克人多會做生意。他直接開出一個包車的價格,暗示我可以馬上出發。於是我就信了,乖乖交出了鈔票,他也就真的只載了我一個人走了。可是通往城外的公路上不時有人招手叫停,大包小包堆在腳下。每次遇到招手的人,他就把車停下來。很快,小巴塞得滿滿當當,我的包車服務才享受了不到二十分鐘。

窗外是平坦無樹、適合耕種的土地,卻只有少數被開墾出來,如同大地上的補丁。褐色的地塊上停著大型拖拉機,讓人聯想到北美的農場。這樣的土地的確適宜大規模的機械化耕種。

“在蘇聯時代,這裡都是農田,”司機告訴我。“但現在荒廢了。”和我同車的乘客們,在沿途凋敝的村鎮下車,踏著土路,向更偏僻的地方走去。司機說,他們不再務農,而是每天通勤,前往奇姆肯特的工廠工作。

巴布爾說好在汽車站接我,可是不見蹤影,電話也打不通。我像逗哏的相聲演員一個人跑上了臺,一時間茫然無措。我等了十幾分鍾,一個滿臉胡茬的老人走了過來,叫了聲我的名字。我想象中的巴布爾應該是個年輕人,可是眼前這位至少五十多歲了。巴布爾應該會說多國語言,可這個人只會說俄語和烏茲別克語。

“你是巴布爾的父親嗎?”

“不,我是巴布爾!巴布爾!”

他穿著一件黑色夾克,領口大敞,開一輛老式歐寶汽車,已經有日子沒洗了。

“你餓了嗎?”他做了個吃飯的手勢。我們鑽進汽車,拐進一片被挖土機刨得千瘡百孔的空地。汽車開不過去,我們就下了車,連蹦帶跳地越過幾個壕溝,來到一家烏茲別克飯館前。

雖然是飯點兒,可餐廳空無一人——沒有像我們這樣翻過壕溝來吃飯的人。我們點了兩份湯和一個饢。巴布爾掰著饢,用勺子喝著湯,然後不勝愛憐地撈起碗裡的那塊帶骨羊肉。他看起來很疲憊,額頭佈滿皺紋,鬍子拉碴的瘦臉因為用力咀嚼而顫抖。

我們艱難地交流著。

我問巴布爾多大年紀了。

他說,46歲。

他真的和母親住在一起?

是的,他和妻子分居了。她的精神有問題。他們的感情破裂了。

他靠什麼謀生?

開出租車,他是司機。

就是這輛歐寶嗎?

對,這是他自己的車。

他有幾個孩子?

兩個女兒。大女兒已經結婚,小女兒在奇姆肯特上大學。為女兒籌備嫁妝要花掉一大筆錢。

他喝完湯,一邊小口吃著饢,一邊啃著免費的方糖。他倒了一杯綠茶,又放進四塊方糖。他把方糖當作寶貝,不知道這東西最終會毀了他。

“下午有何打算?”他問我。

我說,我想先去訛答剌,再回來看艾哈邁德·亞薩維的聖陵。

他說,你至少應該在突厥斯坦待兩天。第一天去訛答剌,第二天看聖陵。

我沒有告訴他,我原本打算待三天,無奈旅館客滿。

我問巴布爾包車多少錢——訛答剌離突厥斯坦50公里,在一片荒野上,沒有公共交通。他說了一個價格,比我剛在汽車站打聽的貴了一倍。即便對於住在家裡的客人,他也沒有手軟。

我說:“有點貴了。”

他好像早已料到,馬上說:“我們不妨各退一步。”

他拿出手機,先按出他的價格,歸零;再按出我的價格,歸零;最後按出“各退一步”的價格——那個數字介於兩者之間,但依然比正常價格貴出三成。

他早有準備,說不定在家排練過。那張消瘦的胡茬臉,配合抑揚頓挫的口氣,外加聳動的眉骨,活脫脫地展現了一個烏茲別克人的“交易的藝術”,體現了哈薩克人心目中“薩特人”的狡黠。我一時間欽佩不已,於是沒再還價,就點頭同意了。

我們買了單,走出餐廳。巴布爾把剩下的半塊饢用餐巾紙包起來,塞進夾克裡。我們再次鑽進歐寶,開往訛答剌。

4

整個中亞的噩夢都始於訛答剌。

1217年,花剌子模帝國守將亦納勒術貪圖財貨,擅自處死成吉思汗派遣的穆斯林商隊,只剩下一位駝伕逃回蒙古。成吉思汗要求賠償不果,引發第一次蒙古西征。訛答剌的抵抗持續了189天,最終在1220年2月城破。亦納勒術被熔化的銀液灌入耳朵和眼睛處死。

波斯史學家志費尼記載了這段歷史。志費尼出身于波斯貴族家庭,祖父是花剌子模大臣,父親則投效蒙古。志費尼本人擔任過蒙古阿姆河行省長官阿兒渾的秘書,數次隨阿兒渾赴哈拉和林朝見大汗。

在《世界征服者史》中,志費尼寫到了訛答剌之戰的象徵性意義:它不僅摧毀了一座城池,更推倒了世界演進的“多米諾骨牌”。訛答剌毀滅之後,成吉思汗決定開始他的征伐之路。每來到一座城市,蒙古騎兵就摧枯拉朽,將其徹底摧毀:撒馬爾罕、布哈拉、希瓦、苦盞……那些我到過的中亞古城全都在劫難逃。他的兒孫更是沿著無遮無擋的草原,一路打到中東和歐洲,壓垮每一座清真寺,推倒基輔羅斯的教堂,隨後又奴役了俄羅斯人兩個半世紀。

去訛答剌的路上幾乎看不到車輛。大部分時間裡,我們行駛在一片平坦的荒原上。錫爾河在幾十公里外的地方流淌,可是看不到它的身影。按理說,訛答剌應該在錫爾河畔,那也是這個地方會出現一座城市的原因。然而,時過境遷,錫爾河已經改道,訛答剌也變成了荒原上的廢墟。

我們經過一片墓地。巴布爾突然舉起雙手,做出禮拜的手勢。到了訛答剌後,他又說十幾公里外的村裡有一座清真寺,那天是主麻日,他得去做禮拜。他早就做好了決定,並不是在徵求我的意見。他說了句一小時後回來接我,隨即揚長而去。

我獨自在訛答剌的廢墟間遊蕩,難以想象這裡曾有過一座城市。土丘之間有考古遺址牌,上面寫著:在鼎盛時期,訛答剌的面積幾乎是現在的十倍。考古學家發現了一座重建的堡壘、一段城牆、清真寺的殘柱、宮殿的矮牆、幾處住宅的斷壁以及一個澡堂。現在這些殘跡就在眼前,可要分辨出當年是什麼,著實需要一番腦力。站在一片土丘上,四下茫茫然,視野所及之處全是荒野。遠處的天空陰雲密佈,灰色的雨柱將烏雲與大地連在一起,好像大平原上的龍捲風。那裡正在下雨,可是這裡只能感到帶著雨味的冷風。

遺址外面有一座土黃色的城門,好像迪士尼的城堡,嶄新得出乎意料。細看之後才知道,那不過是幾年前修的,為的是讓參觀者能夠想象當年的盛景。我不免想到亦納勒術站在城門上,望見蒙古軍隊時的驚駭——當時,那種驚駭還很新鮮,還不為世人所知。不會有人料到,這場蒙古風暴會席捲那麼廣闊的世界。但是,正如歷史已然昭示的,亦納勒術的驚駭會像點燃的烽火一樣傳播,甚至在遙遠的匈牙利南部,我也見到過蒙古人摧毀的城牆——訛答剌是這一切開始的地方。

蒙古屠城後,訛答剌並沒有馬上湮滅,而是殘喘將近200年之久。我眼前的一些斷壁殘垣,其實是屠城之後重修的。隨後,另一位瘋狂的歷史人物來到這裡。1404年冬天,帖木爾帶領二十萬大軍遠征明朝。那年的天氣異常寒冷,很多士兵和戰馬凍死在路上。在行經訛答剌時,帖木爾身染風寒。他的阿拉伯傳記作者寫道:“湯藥和冰袋讓他的口鼻噴出泡沫,好像一隻猛然被拽住韁繩的駱駝。”

1405年2月,帖木爾死在訛答剌。他生前曾發誓將伊斯蘭的火種播撒到中華大地,這個夢想就在訛答剌化為了烏有。士兵們將他的屍體運回撒馬爾罕安葬,而訛答剌終於漸漸荒廢,淪為一座鬼城。

巴布爾提前回來了,他的心靈已經得到撫慰,看起來意氣風發。他說,如果我還想看艾哈邁德·亞薩維的聖陵,那麼現在就得趕回突厥斯坦。

我們坐上歐寶,將訛答剌的廢墟拋在身後。那道如龍捲風一般的雨柱已經移了過來,大滴雨點從天上狠狠砸下,在擋風玻璃上劈啪作響。

路上,巴布爾接了一個電話。他拿起來聽了一會兒,然後一言不發地把手機放在儀表盤上。我聽見手機裡傳來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妻子?”

“一個瘋女人。”

5

回到突厥斯坦,巴布爾把我放在艾哈邁德·亞薩維聖陵的停車場。他又說自己有事要辦,然後匆匆離去,好像真有什麼事要忙。我懷疑他要忙的事與剛才接到的電話有關。

我隨著人群走向亞薩維的聖陵,突厥斯坦客房爆滿的情況終於有了解釋——朝聖者絡繹不絕,有些人顯然是從遙遠的地方趕來。在陵墓前方的玫瑰花園裡,我看到兩個老婦人穿著卡拉卡爾帕克斯坦的傳統服飾——像某種中世紀的斗篷——如同剛剛走出《一千零一夜》的人物。

和撒馬爾罕的雷吉斯坦一樣,亞薩維的聖陵同樣由帖木兒興建。亞薩維是一個倡導離群苦修的蘇菲派聖人,可建造這樣的龐然大物往往勞民傷財,真正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展示統治者的權勢。在這一點上,亞薩維的聖陵比雷吉斯坦更加不辱使命。因為帖木兒死後,工程就爛尾了。聖陵的正面至今還是毛坯房一般的土牆,沒有裝飾,沒有瓷磚,而已然完工的背面卻光彩奪目,像撒馬爾罕的那些建築一樣輝煌。

我繞著聖陵走了一週,感到帖木爾是一個被高估的英雄人物。他沒有為帝國創造出一個生生不息的文化,只是留下一些建築,供人憑弔而已。一旦他的個人意志退潮,帝國也就隨之爛尾。這些建築——無論是對於宗教,還是人民——意義都非常有限。

我回到停車場,等著巴布爾來接我。當他的歐寶終於涉過一片水坑出現時,後座上多出了一個年輕女子和兩個小孩兒。巴布爾告訴我,這是他的大女兒和外孫。沒想到,巴布爾已經當爺爺了。

年輕女子顯得很不耐煩,喋喋不休地說著烏茲別克語。巴布爾一言不發,不時訕笑,像一個被老師訓話的學生。我夾在中間,正巧目睹這出大戲。

我們先送母子三人回家,然後才來到巴布爾的住處。巴布爾的家位於郊外一條泥土巷道里,巷子坑坑窪窪,在乾燥的夏天全是塵土,雨後就變成了一汪汪泥潭,有車輪壓過的扭曲花紋。每家每戶都大門深鎖,一隻白色髒貓蜷縮在一窪水旁。

在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前,巴布爾停下車,說到家了。所謂的烏茲別克庭院裡藤架傾倒,種菜的土地無人打理。倚著後牆搭建的小磚屋中堆滿雜物,房樑上有生鏽的鋼筋露出。巴布爾告訴我,廁所在院子遠端的一扇木門後。後來我發現,那是一個旱廁,只用木頭墊起兩塊下腳處。他沒提浴室,看樣子也沒有,於是我打消了晚上洗漱的念頭。

進屋前,巴布爾讓我先脫掉鞋,可是那塊磨破了邊的地毯並不比外面乾淨。

小小的灶臺是冷的,有段日子沒開火了。爐子上放著一隻燒黑的水壺,案板上有半顆蔫頭耷腦的洋蔥。

巴布爾說,平時都是他母親做飯,現在她去塔什干串親戚了。

巴布爾帶我走進一個房間,說是我的。房間裡鋪著地毯,擺著一張沙發榻。這張沙發榻可是至關重要,如果沒有它,房間裡也就沒有其他傢俱了。一面牆上掛了一張掛毯,讓房間多少有了些家的感覺,也流露出一點點烏茲別克風情。不過,我還是有一種被囚禁的感覺,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

巴布爾表示,他要去清真寺做晚禮拜,我可以自由安排。我覺得他並不想一起吃飯,於是獨自離開。我在附近的小超市買了些麵包和奶酪,坐在馬路邊,在暮色中吃著自己的晚餐。馬路對面的庭院突然亮起了燈,映著淡藍色的院牆。巷子裡傳來一陣激烈的狗吠聲,先是一群狗兇惡的咆哮,然後是一隻狗落敗的哀嚎。我看了看手機上的地圖: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就是突厥斯坦火車站——沙皇尼古拉時代的建築。有一瞬間,我很想跳上一輛火車離開這裡,回到令人舒心的阿拉木圖。

走回巴布爾家時,院子裡一片漆黑,客廳裡也不見人影。接著,巴布爾從房間裡出現了。他已經換了一身睡覺穿的休閒褲,光著腳,昏黃的燈光照著他滿是胡茬的臉。他請我進來坐坐。

房間裡有兩張沙發榻,一張沙發榻上堆著雜物,另一張沙發榻就是他的床。五斗櫃上擱著一臺小小的電視機,正放著足球比賽。在巴布爾的邀請下,我就坐在他睡覺的沙發榻上。想到他目前的孤獨生活,看著這個不像個家的棲身之所,我試著問起他的一生。

他上過大學,一所工業技術學校,但是沒趕上蘇聯分配工作的好日子。年輕時,他幹過各種行當,後來才成了

出租車司機

他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妻子從烏茲別克斯坦嫁過來,是他母親那邊的遠房親戚。他們很快生了孩子,但他卻從未感到過滿足——無論是生理上,還是生活上。

“為什麼不離婚呢?”

“為什麼?讓我怎麼回答呢?真主不贊成離婚。穆斯林應該小心此事。”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虔誠的?”

“十年前,”他說。那時他在生活上碰到了很大的麻煩。他開始去清真寺,向真主祈禱,最後那場危機終於解除。為此,他一直心存感激。

我點點頭,說了句“真主至大”。窗臺前,漆成白色的暖氣片積滿陳年的汙垢和鏽跡,發黃的牆壁斑斑點點。沙發榻前有一個玻璃茶几,上面擺著糖果、水杯、遙控器和幾把鋁箔紙板的藥片。這些東西雜亂地堆在一起,在燈光下顯得老舊沉默——我能感受到其中的淒涼。

我說:“你是穆斯林,我不知道該不該請你一起喝酒。”

他說:“我偶爾也喝酒。”

我走回房間,拿出一瓶在奇姆肯特買的白蘭地——亞拉拉特牌。亞拉拉特是亞美尼亞的一座聖山,也是《聖經·創世紀》中諾亞方舟在大洪水後停靠的地方。

我握著酒瓶,回到巴布爾的房間。他坐在沙發榻上,上身微微前傾。小小的電視機熒熒閃動,傳遞著另一個世界的訊息,也將巴布爾的側臉映得空洞。

文字:劉子超

封面:劉子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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