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過程中，我一直在想，
故事裡的書信接龍，
如若發生在現代化大都市，
還能順利進行嗎？
高山上的小郵局
作者：（西）安赫萊斯·多尼亞特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譯者：蔡學娣
書的塑封上，貼著一張小小的方形紙片，上面用兩行黑體字寫了這樣兩句話：
超越《追風箏的人》的奇蹟之書
2018年征服千萬讀者的治癒故事
似乎有些言過其實了。如果說，《追風箏的人》深入探尋了人性的真實，那麼這本《高山上的小郵局》只是稍稍觸及了人性淺表的微末善意，卻像開表彰會般用一個皆大歡喜的大團圓結局將這淺淺善意無限擴大。因此，閱讀的過程——特別讀到後半段，雖然也會被表彰會的熱鬧氛圍所感染，心中湧出陣陣激動，但那激動卻有些空泛，如同一個五彩斑斕的肥皂泡，碩大地漂浮在空中，好看卻找不到落腳點。
這是一個關於拯救的故事。
首先拯救的，是我們每個人窮其一生想要尋回、卻不可避免地日漸丟失的鄉愁。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自那年春晚劉歡唱了一曲《從前慢》，“從前的日色”就成了步履匆匆的當下抹不去的集體鄉愁。而這本書最討巧的地方，就在於它找準了郵局這個切入點，準確地擊中了信息社會高效外衣下的集體焦慮。
在一個被現代化包圍、蠶食的小山村波韋尼爾，有著百年曆史的小郵局將被關閉，唯一的郵差薩拉也面臨著離開家鄉、被調往首府的命運。薩拉的老鄰居，八十多歲的羅莎太太暗中發起了一個匿名書信接龍，意圖通過增加郵件業務，拯救郵局，留住薩拉：“你怎麼做呢？很簡單，像我這樣：寫一封信。信的長短、寫得好壞都不重要。然後你把信寄給村裡另外一個女人，……我們大家一起創建一個文字接龍，讓它長達首府，堅固得讓那裡無人能夠切斷。”
於是，一個拯救“從前”的書信接龍開始了，背叛、救贖、愛情、抉擇隨著接龍的延續漸次展開。
然而，拯救“從前”的文藝情懷，僅僅是這個故事的外殼。
內裡，這僅僅是一個眾人合力拯救孤兒寡母的普通故事，並不突出。如果薩拉不是被丈夫拋棄，如果她不是獨立拉扯著三個孩子，如果她不是年近四十正處於即將喪失市場競爭力的尷尬中年，如果不是因為這一系列因素讓薩拉成了一個亟待拯救的弱者，那麼，即便是在故事裡，這個接龍也有可能進行不下去。
細數故事中那些參加書信接龍的角色，就會發現，作者的安排非常巧妙。接龍由一個耄耋之年的老太太發起，經過迷茫女學生、失意女詩人、夢想旅行家、幸福女主廚、避世女主婦、外來打工妹乃至被拯救的郵差本人，最後又回到避世女主婦手裡，幾乎涵蓋了一個女人一生可能經歷的各個階段——雖然夢想旅行家在書裡是個男孩，但對男性自由世界的嚮往自古以來就構成女性生活的一部分。
所以，這樣一個書信接龍，拯救對象是柔弱的女性，書信內容則是處於不同人生階段的女性內心獨白，這本書彷彿是女性自我拯救的吶喊。書的結尾，避世女主婦決定將接龍繼續下去，自我拯救的意味十分明顯。
最後，脫開女性視角，這本書也是關於男女老少、關於每一位讀者的自我拯救。我們所有付出的愛，都源於對自己的愛。閱讀過程中，我一直在想，故事裡的書信接龍，如若發生在現代化大都市，還能順利進行嗎？每次，我聽見自己心裡的答案都是——“能”！這並不因為我相信人性真如故事所述般單純、美好，而是——為了能讓自己更像個好人，人們往往不吝於對陌生人展現有限的微末善意，哪怕他們對周圍人十分吝嗇。故事裡的書信接龍，能進行下去的一個重要條件，是“匿名”兩個字。將自己隱藏起來，就像對著陌生人說話，如同童話故事裡把心裡話傾訴給地洞，想說什麼說什麼，不用擔心被認出來。在這樣安全的前提下，即便脫離了高山上的小山村，即便不將參與對象限定為女性，這個故事也是可以發生的——這也是很多年前QQ樹洞能流行起來的原因，更何況在參與書信接龍的同時，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在為拯救弱者、拯救傳統貢獻力量，那種自我完善的滿足感也能讓這個書信接龍比QQ樹洞的市場更穩固。所以，每一個閱讀這本書的人，當你的內心因為表彰會般的大團圓結局而激動，你便也經歷了一次對自我的救贖。
因此，雖然本書有著不錯的創意，但情懷外衣和故事內核並不相互為必要條件，並不那麼嚴絲合縫。客觀來說，故事的前半段，即書信接龍的展開部分還是很不錯的，一段一段的內心獨白形散而神不散，整本書原本有更上一層樓的可能。但在收尾時，作者設置了一個大團圓式的讀者俱樂部，讓所有參加接龍的人坐到一起，讓他們彼此認出對方，這就有些令人擔憂了。作者用“驚詫”二字描寫失意女詩人認出自己的書信傾訴對象時的反應，在對方表示會保守秘密後，作者僅用“寬慰地笑了”就將女詩人的心理活動輕輕一筆帶過，難免過於天真。
值得稱讚的是，作者像是知道自己的故事過於理想主義，所以在書中設置了兩個波韋尼爾，並在結尾讓相愛的兩個年輕人相約，將在下一個冬天一起出發去向大洋彼岸的另一個波韋尼爾。“波韋尼爾”的英文為“Porvenir”，本意就是“未來”。在虛構的波韋尼爾獲得力量之後，作者最終還是讓男女主人公攜手向現實中的未來出發了。那會是怎樣一個故事呢？
寫到這裡，雖然仍覺得《高山上的小郵局》太過童話，卻又希望王子與公主從此真能過上快樂的生活。也許，我們的生活，真的需要多一些童話。
文：若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