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村庄(十九)

小说连载 |永远的村庄(十九)


饥饿

(二)

次日早,我们吃过早饭租车去崔甦的养父崔安良曾经住过队的长青乡白马村。这个村离他的老家冢西村有十几里地。崔甦虽然不曾在老家居住过,但因为他在报社,加上他养父崔安良在省城是个副厅级领导,崔甦在家乡也小有名气。没费什么劲,我们就找到了乡长。崔甦当然不能说他要找亲生父母,说想回来看看,顺便做个农村调查。乡长陪我们吃过午饭,要派车陪我们去。崔甦拒绝了乡长的盛情,说你给村支书交代一下在村里安排好住处,再给我找辆自行车就行。

我坐在自行车后座,双手环抱着崔甦的腰。我们的亲昵引来了大街上很多人的注目。通往白马村的路已经铺上了柏油,崔甦带着我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我感觉好极了。我不禁吟诵起刘半农的那首《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

崔甦的情绪也好了许多,他蹬车的动作洒脱而轻快。我们似乎是到乡下采风,而不是为了那个沉重的身世之谜。地里的庄稼基本上收割完毕,田野变得广袤而凝重。

乡政府离白马村只有三四华里,一条直路,转眼即到。白马村因一个金马驹的传说而得名,村西边有一个据说藏住着金马驹的庞大土堆,村周围环绕着城墙一样用来抵御洪水的堰岗,堰岗上栽着柳丛,柳丛下边是已经有些泛黄的野草。一个戴着破草帽穿着破棉袄的老人手握羊鞭双臂环抱在胸前,呆呆地看着前方,五六只白山羊在堰岗坡上啃着野草。

我问崔甦,你看那个放羊的老人,是不是傻呀?从我开始看他他都没动一动,一直保持一个姿势,眼神也呆呆的。

也许吧,不过我挺羡慕他的,无欲无求,放几只羊,不愁温饱,多美啊。

我说你要想放羊还不容易,让乡长给你划个院子,盖三间瓦房,喂几只鸡,弄几只羊,你就美吧。不过我可不跟你来放羊,我还是喜欢城市。

进了村,很容易就找到了支书家。支书很热情地接待我们,把我们安排在他儿子的房子里。支书儿子的房子与他的院子紧挨着,也是一个独立的院落,院中间的墙上有一个小门,更加方便出入。支书儿子两口子都外出打工了,房子就闲在那里。

与支书坐下说话,发现他很老实,并不像我想象的村干部那样善于言谈,支书夫人倒是很能说,长得也富态,白白胖胖的。

崔甦问支书,你知不知道崔安良?就是六几年在咱村驻队的那个人。支书想都没想说,崔安良我当然知道,他可是咱长青乡的大干部,多少年长青乡都没出过比他再大的官了。不过他在这驻队时候我才十四五岁,光知道那时候他是县里的大官,其他的事就不知道了。他这会该有八十岁了吧?

崔甦说他已经去世五六年了。他又问,谁跟他熟悉啊?他驻队时候的老村干部还有谁在啊?支书想了想,说几个老村干部这几年都先后去世了,老支书去世的最晚,他跟崔厅长最熟悉,去年也走了。

崔甦问,那还有谁跟他熟啊?支书想了想,说明天我打听打听,你们要调查他的事情啊?崔甦点点头,说他是个好干部。

支书说你们别急,先在村里走走看看。老一茬人在的还不少,我打听好了就告诉你们。

来这里,是因为崔甦从姐姐那里听到了一个情况:妈妈告诉她爸爸是在驻队的时候把崔甦抱回家的,其他的情况一概不知。

支书去地里了,我和崔甦走出院子,在村街上随便转悠。正是种麦子的时候,除了偶然见一个老人或孩子,村里人很少。我想起了那个放羊的老人,就对崔甦说咱去看放羊吧。

崔甦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好跟着我上了堰岗。因了我们穿着的鲜亮,在朴实的乡村里我们显得很醒目。走近放羊老人,我发现他的姿势仍然没有变。他的棉袄很多处露出了暗褐色的棉套,做棉袄的布料颜色难以确定,说黑不是黑,说蓝不是蓝,说棕不是棕,反正是一种深色。棉袄没有扣子,用一条近乎黑色的带子扎着,胸前露出一片古铜色的皮肤。下身的裤子颜色更难辨别,突出的特点是深浅不一,黑色、蓝色、褐色、白色、草绿色相互交织或独立成片,无法形容,让我这个诗人感到自己词语的匮乏;裤腿上的几个洞洞,仿佛绽放的一朵朵布花;而脚是赤着的,脚面上沾满了很复杂颜色的物质,抑或是泥土,抑或是草汁,抑或是饭汤……

远远地我问他,大爷你热吗?他好像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仍然保持着双臂环抱在胸前,眼望远方的姿势。

我对崔甦说,他是个傻子。这时候我看见他朝我们看了一眼。几只山羊旁若无人埋头吃草,对我们毫不在乎。我拾起一块砖头扔在一只羊面前的草地,那只羊抬头四下看了看,继续俯下身子吃草。

走吧,回去睡觉。崔甦说着便往回走,我对放羊老人充满了好奇,却不得不跟上崔甦。这时候,半下午的太阳特别红艳,西边天际仿佛烧起了大火。

(三)

晚饭在餐桌的时间一直持续到九点半,这缘于支书夫人的健谈和我的好奇。崔甦与支书一直在谈论村里哪个老人与崔安良熟悉。而我的兴趣在放羊的傻子身上,他的独特深深勾起了我的探秘欲望,我从支书夫人那里知道了一些这位放羊老人的故事。

我判断得没错,那个放羊的老人真是个傻子,他的名字就叫傻牛,到现在快六十岁了也没个大名,户口本上一直是万傻牛。支书夫人告诉我,他的傻,一是来自遗传,再是来自三四十年前的一件事。

万家在白马村属单门独户,万傻牛他爹万同根因为缺心眼,家里穷,娶的媳妇柳花也有点缺心眼。两个缺心眼的人生理功能一点都不差,婚后生了两个儿子,老大是万傻牛,老二叫万二猛。万傻牛生性憨厚,心眼也少,酷似他爹。万二猛却与老大不同,除了有点二百五性格,算个不憨不傻的正常人。三年自然灾害时候,万同根因为偷生产队的豆种被打斗,加上饥饿便命归黄泉,剩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三年自然灾害过后,生活有了好转,温饱问题却仍困扰着人们。柳花带着两个正能吃的儿子虽然不至于饿死,却是饥一顿饱一顿没个准,天天为吃饭发愁。这年初冬的一天,村里一个叫李桐妞的人对柳花说,有人给你出两个窝头,日你一盘行不?没心没肺的柳花为了两个窝头,讪笑着说,中啊,你可不能哄俺。李桐妞说谁没事光哄你啊,真的,你要是愿意,到黑了你到西地场草屋里,到时候拍墙三下接头。先说好,只能拍墙,不能说话,接了窝窝头只管干,不能问是谁,一句话都不能说。你说中不中?柳花说中啊,只要给俩窝窝头就中。

当天夜里,柳花瞒着两个儿子,偷偷地去西地打麦场草屋挣两个窝窝头。夜幕漆黑,阴风轻吹,穿着单薄的柳花夹着膀子一路小跑来到草屋。草屋里更加漆黑,她摸着屋墙进了屋,拍了三下墙,很快也传来了三下拍墙的声音。黑暗中,她摸到了用粗布裹着的两个窝窝头。她一边把两个窝窝头系到衣襟上,那男人便急急火火地把她摁到在地上。

急急匆匆中,那男人粗重地喘息着,等到完事,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哎呦。柳花对那一声哎呦是熟悉的,她毫不含糊地判定,那个男人是她儿子傻牛。

她禁不住问了一句:是傻牛啊?黑暗中那男人噌地跳起来向屋外跑去,跑没多远不知道被啥东西绊了一下跌了一跤。柳花在黑暗中骂道,傻牛你个龟孙敢偷家里的窝窝头,回来打死你……

草屋外的场上,响起了一阵响亮的笑声。这幕没有人性的恶作剧的导演李桐妞与他的几个助手心满意足地笑个不停,在初冬黑暗的田野里如猫头鹰叫丧。

这件事很快在白马村成为家喻户晓的新闻。柳花与万傻牛躲在家里不敢露头。万二猛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以后,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小伙子把二十岁的哥哥狠揍了一顿。他一边打一边骂,万傻牛你个孬种,你敢日自己的亲娘,你还是不是人?

万傻牛一边哭一边反复地说着一句话:我不知道是咱娘,我不知道是咱娘……

当天夜里,万二猛拿着生产队的铡刀闯到李桐妞家里,一气砍死了他一家包括他父母与三个孩子在内的七口人。然后把铡刀一撂,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高声大骂:李桐妞一家是我杀的,我都日他祖奶八辈,他让俺哥日俺娘,杀他一万次都不解我的恨。

万二猛很快被带走送到了县看守所,没多久就被执行枪决。从此万傻牛更傻了,也变得少言寡语。

后来呢?我问支书夫人。支书夫人摇摇头,说这还不够吗?你还要什么样的后来?我说后来万傻牛他娘怎么样了?支书夫人说她后来死了,好像是生病死了。

听了这个故事,我心里一阵阵作痛。那个搞恶作剧的李桐妞虽然被砍死,却把一家人和十八岁的万二猛也送上了断头台。而那个万傻牛,他还活着,看来他是真傻。

回到屋里,我给崔甦讲起万傻牛的故事,他咬牙切齿地说:应该把所有参与搞恶作剧的人都杀掉。

我们躺在宽大的席梦思上,气氛显得很沉闷。但我实在忍不住想要的欲望,熄了灯热切地抱着崔甦狂吻,崔甦被动地应付我,了了草草完事又陷入了沉默。看来,身世对他来说真的至关重要,他因此连最本能的欲望也没有了。而我在煎熬中迷迷糊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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