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在紐約,只是窮人的瘟疫

新冠在紐約,只是窮人的瘟疫

“紐約八百萬人,有八百萬種死法。”


這是小說。現實是,哥譚市大多數人的死因都是一樣的——貧窮。


新冠病毒只是催化劑。


據紐約時報數據:截至北京時間4月19日19時,全美新冠肺炎確診人數近73萬,34726人死亡。紐約州病例佔全美的32%,確診人數超23萬,13362人死亡。


其中,紐約市確診人數超過了13萬人,8632人死亡——破萬隻是時間問題。


數十萬感染者,多數都是窮人。


紐約感染者最集中的地區就是皇后區,這裡居住著大量低收入工作者——環衛工人、貨車司機、雜貨鋪店員、地鐵與公交車司機等,近八成都是非洲裔或拉丁裔。


24小時運轉的紐約地鐵,因為人手短缺,出現大量晚點和取消班次。負責運營地鐵的紐約大都會運輸署,72000名員工(55%都是黑人或拉美人),超過6000人感染或隔離,至少41名乘務員死亡。


在另一個“哥譚市”芝加哥,儘管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是黑人,但死於新冠肺炎的人有三分之二都是黑人。


紐約怎麼了?美國怎麼了?疫情何時才會結束?


新冠在紐約,只是窮人的瘟疫

一名非裔紐約人正在被送上救護車。/WP


紐約摺疊:貧窮比病毒更致命


分析一個人的死亡原因,大致有三種路徑。


美國凱斯西儲大學醫學院教授斯科特·弗蘭克(Scott Frank)指出:


第一種死因是醫學上的,如具體的疾病或外傷;

第二種死因是個人的行為習慣,如長期吸菸與不運動;

第三種死因是更廣泛、更深層的社會問題,它們決定了人們的生活現狀和行為習慣,以及他們得病後的遭遇。


從紐約到全美,我們都將看到第三種因素的普遍和根深蒂固。弗蘭克教授直言,這些社會因素中最致命的就是貧窮、低教育水平和種族隔離。


後兩者說到底也是因為貧窮,因為貧窮而無法接受更高的教育,無法和富有的白人一樣住到更優越的社區,無法擁有更好的居家隔離條件,無法擁有更完善的醫療保障,無法擁有抵抗力更強的健康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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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地鐵工作人員正在列車裡執行消毒程序。/紐約大都會運輸署



新冠病毒隨著入境旅客潛入這座800萬人口的城市後,紐約逐漸被分成了兩個迥然不同的社會——疫情暴發前也存在階級差異,但從未如此明顯。


紐約市公共議政員(市長的第一順位繼任者)朱瑪恩·威廉姆斯對《衛報》記者這樣描述說:


在其中一個社會,人們可以逃到紐約的富人度假區漢普頓,或者安逸地待在家裡隔離,食物直接讓外賣快遞送到家門口;


在另一個社會,人們是“必要行業”的工人,在其他行業紛紛關門歇業的時候,他們不得不在缺乏保護的情況下出門工作。


這就導致,紐約窮人死亡率遠遠高於中產和富人。據紐約市政府4月6日公佈的數據,前者是後者的兩倍:每10萬人中的死亡人數,西班牙裔和拉美裔為22.8人,黑人和非裔為19.8人,而白人是10.2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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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數族裔死亡率是白人的兩倍。/紐約市衛生局


紐約就像一個“變形金剛般摺疊起來的城市”,窮人面對病毒在劫難逃,死後也無法擺脫摺疊的命運。


位於紐約東北的哈特島,安葬了一百多萬紐約人,包括美國內戰的士兵、夭折的嬰兒、1918大流行受害者、艾滋病患者、無家可歸者、無法承擔葬禮費用的窮人、無人認領的無名氏。


如今,還要加上新冠病毒的受害者,由於死亡人數太多,壕溝不得不挖寬挖深,寬到一排可以擺下六副棺材,深到可以疊上三副棺材。


埋葬這些窮人的,也是窮人、犯人以及基層獄警。最近兩個月,紐約裡克斯島監獄的犯人每天早上都要乘坐大巴,與紐約市的運屍卡車一起登上渡輪前往亂葬崗哈特島,超過275名犯人被感染。


一名曾經參與安葬新冠死者的犯人對《紐約客》說,他經常想象他安葬的那些人的生活:“他們是紐約人,他們在這裡工作,管理著這個城市,建造了這個城市。”


當他們暴露在瘟疫中時,社會為何沒有保護好他們?


失序的防控,等同於放任病毒傳播


早在1月3日,美國CDC主任就收到了中國的疫情消息,並上報給衛生和公眾服務部長阿扎爾,後者立即報告了總統。


但一直到3月13日,美國才宣佈進入全國緊急狀態,中間浪費了整整70天,此時中國確診病例已超過8萬,意大利確診人數超過1.5萬,歐洲疫情早已暴發。


病毒在美國已經潛伏了幾周,全國確診人數超過了兩千,紐約州開始了社區傳播。3月13日,紐約留學生Elplaneta在日記中提到,其學校已經有教授確診,同一棟樓的學生也確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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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國民警衛隊在街頭協助檢測。/The National Guard


毫無疑問,這70天是美國疫情大暴發的主要原因。


在此期間,聯邦食品藥品管理局(FDA)和美國疾病防控中心(CDC)的官僚主義延誤了試劑盒的研發,白宮冠狀病毒工作組專家安東尼·福奇不得不在聽證會上承認,美國的試劑盒研發是失敗的。


等候檢測的人越來越多,在各地公共衛生實驗室的壓力下,FDA與CDC一度爆發衝突。在一次電話會議室,FDA官員激烈抨擊CDC負責人,如果CDC不遵守FDA的規則,就讓CDC關門大吉。


FDA與CDC如何延誤檢測試劑盒研發?


FDA的規則說白了,就是讓聯邦政府機構統一控制試劑研發、實驗,確保檢測足夠準確,再下發給各地公共衛生實驗室和私營衛生實驗室。


這種苛刻的標準,可能只適合小規模的疫情。曾任FDA副局長的公共衛生學家約書亞·沙夫斯坦(Joshua Sharfstein)指出,面對傳播極快的新冠病毒,疾控機構已經無法保持絕對控制,應該採取更靈活的程序和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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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31日,安東尼·霍奇博士在白宮疫情發佈會上。/The White House


遺憾的是,即使在3月13日進入全國緊急狀態後,聯邦與各州配合時,依然出現了同樣的問題,尤其是在呼吸機採購過程中。


三月底,紐約州長安德魯·庫默(Andrew Cuomo)吐槽說,美國50個州都在競價購買呼吸機,一個比一個出價高,聯邦緊急事務管理局(Fema)不但沒有介入協調,還親自參與競標,抬高了價格,“就像在ebay上和50個州競拍”。


與此同時,新冠病毒正在美國各州攻城拔寨,醫療設備越來越緊張。康涅狄格州州長內德 · 拉蒙特(Ned Lamont)無奈地對公眾說,“康涅狄格州只能靠自己了”。


情況比所有州長能夠想象的都要嚴峻。近日,波士頓一個收容所的397名流浪者接受了核酸檢測,其中146人(36%)呈陽性,所有人都沒有症狀。


但是,目前依然有個別州沒有頒佈社會隔離規定,一如三月前的紐約。前總統奧巴馬的醫療顧問Ezekiel Emanuel打比方說:


“如果1%的人口患有新冠肺炎,其中一半沒有症狀,就好比一個5萬人的體育場所裡有250名無症狀患者,他們都肆無忌憚地觸摸椅子,吃東西,大聲說話,激動地大喊大叫。還有比這更適合傳播疾病的地方嗎?”


即使是最有能力的州長,如這次表現搶眼的加州州長和紐約州州長,也無法在這種程度的大流行中“靠自己”。


到四月初,《華盛頓郵報》警告說,疫情若得不到控制,美國的死亡人數可能將超過朝鮮戰爭、越南戰爭、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的總和。


美國抗疫的人民戰爭


3月30日,全紐約以及全球民眾都目睹了這歷史性的一幕:


美國海軍醫療船“安慰號”在自由女神像的注視下,緩緩開進紐約港。它上一次來紐約參與救治,是2001年紐約9·11恐襲之後。


服役以來,安慰號曾參與1990年的海灣戰爭,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以及2005年卡特麗娜颶風、2017年波多黎各馬里亞颶風等救災活動。


在此之前,紐約的醫護人員已經在缺乏人力物力的情況下,抵抗了數個星期。


全紐約市超過2.1萬新冠肺炎患者住院,而公立醫院只有2449張ICU病床,三月底就已經使用了84%,只剩下不到400張ICU病床。照顧重症患者的醫護人員也不夠,一名護士最多時要監護16名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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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成了ICU病房。/CNN


這意味著,正常的醫療救治護理,要麼無法進行,要麼只能從簡從速。據普利策獎獲獎機構ProPublica對紐約多家醫院的調查,紐約醫院的重症監護效果大打折扣。


病人太多,很多醫院已經無法提供標準的ICU病房,只能將走道也變成ICU病房。這些臨時設置的ICU病床,往往無法連接到中央檢測系統,醫護人員只能用傳統巡房的方法,逐個逐個查看病人的氧氣水平。


然而,由於醫護人員短缺,醫院陷入混亂之中,護士們並不是總能按時巡查,只能每隔4到6個小時來檢查一次,無法對重症病人精準監護。


標準ICU病房裡的患者同樣缺乏監護,因為醫院為了儘可能隔離病患,關閉了病房的門,醫護人員可能無法及時發現病房裡的情況,也常常聽不到輸液泵用完時的警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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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的一家醫院,能擺放病床的地方都設置了病床。/CNN


有時,等到下一班醫護人數到來時——尤其是早班醫生到崗時,病人病得更重了,甚至有病人幾個小時前就去世了。


出現緊急情況時,急救手術也難以為繼。平時的心肺復甦手術會有一個團隊衝進病房,現在只有幾個人能夠參與,而且必須在穿好全身防護裝備之後。


就像走進一部“戰爭電影”,從得州過來支援的護士薩拉·希金斯,剛到紐約時就感覺自己進入了戰區。


她和全國各地數百名護士趕到紐約,但人手依然不足,他們每天不得不超負荷工作,甚至像戰場搬運彈藥一樣,親自將空氧氣罐搬到醫院地下室,充滿氣後再搬上來,每天往返四五趟,耗費兩三個小時。


她很快就會發現,與這場病毒的戰爭,比荷槍實彈的戰爭更令人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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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消防局急救員。/安東尼·阿爾莫傑拉


紐約消防局醫療急救隊副隊長安東尼·阿爾莫傑拉說,紐約從未遇到過這種災難:


9·11恐襲那天,他們接到了6400個電話,但這些多數都不是病人,而是被困在大樓裡的人。現在,他們每天都會接到6500個求救電話,幾乎每一個都是病人。


“在戰爭年代,你面對的是子彈。你知道誰是你的敵人。然而,我們目前面臨的是一場無形子彈的戰爭,你所接觸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那枚讓你致命的子彈。”


疫情暴發以來,已經有700多名急救員先後出現新冠症狀。儘管如此,他們也只能盡忠職守,接到電話後,全力以赴救治病人。


在美國各地,電影《救世郵差》(The Postman)裡的場景真實上演:


60多萬名郵政僱員繼續提供通信物流服務,郵差們將信件、藥品、檢測盒和網購包裹送達美國的每一個角落,並且還將會負責2020年11月總統大選的運轉——郵寄投票幾乎肯定會激增。


美國抗疫就這樣變成一場人民戰爭,從聯邦到各州,從東西海岸發達城市到中西部鐵鏽地帶,從擁擠的醫院到每一個人的家,從豪宅到流浪者安置所,都成了抗疫的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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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每日確診人數增長圖,曲線開始下降。/NYT


追責,以9·11調查委員會的標準


從上週開始,紐約州新冠肺炎的住院人數開始下降,每日新增確診人數、死亡人數也逐漸減少。疫情好轉初見曙光。


4月17日,美國聯邦政府宣佈了一個分三階段解除隔離、恢復經濟的方案:


第一階段,當新病例數連續兩週下降,電影院、餐廳、體育館、宗教場所等公共場所將會重新開放,但酒吧會繼續關閉。


第二階段,新病例數繼續下降14天,50人以內的集會、個人旅行活動可以恢復,學生將會重返學校。


第三階段,再經過14天的下降,大多數美國人就可以走出家門,可以前往醫院、老人院等地探望病人,但在公共場所最好繼續保持社交距離。


也就是說,最多隻有一個多月,疫情就可以結束?


不可能有那麼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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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的紐約時報廣場。


新冠在紐約,只是窮人的瘟疫

2020年4月19日的紐約時報廣場。/ EarthCam


明尼蘇達大學的流行病學家Michael Osterholm認為,新冠疫情的結束已經不可能是幾周之內的事情,而是未來兩年。福奇博士也提醒美國人,要準備迎接與新冠病毒共處的“新常態”(new normal)。


正確問題不是“疫情何時結束”,而是“如何生活在疫情後的新年代”?


手上有存款也許會好過一點。


美國最近陸續發放了2.2萬億美元救濟金,預計將有8000萬美國人能夠拿到每人1200美元的支票。


很多人都表示他們會把這筆錢存起來,即使這筆錢用不了多久,能撐一會兒是一會兒。但據《華盛頓郵報》調查,還有大量小企業主、零售業工人沒有收到救濟金。


戴著口罩的生活可能會持續一兩年,因為各國與疫情的戰鬥很可能變成一場打地鼠遊戲,只有最後一個角落的病毒徹底消失時,疫情才算過去。


全球衛生防疫制度將會出現較大變化,至少是暫時的。新冠疫苗研發的資金短期內將會極大增加,所有醫藥公司就像追熱點一樣開展疫苗研發競賽,而那些治療霍亂、瘧疾的廉價疫苗很可能會被忽視。


未來幾年,追責的聲音必然此起彼伏。從1980年代開始報道艾滋病疫情的科學記者Michael Specter說,疫情緩和後,美國公眾將會要求調查疫情失控的責任,而且要按照“9·11”事件調查委員會的標準來進行調查。


新冠在紐約,只是窮人的瘟疫

紐約州新羅謝爾,國民警衛隊正在市政廳裡消毒。/ The National Guard


這是理想的狀況。回顧一百多年來的瘟疫史,我們看到的是,人類總是會像加繆《鼠疫》裡“腳著地睡覺的人”,疫情稍一平息就忘記了前一天還在唸叨的慘痛教訓。


加繆小說最後一段話,此刻聽起來比任何時候都值得警惕:


“鼠疫桿菌永遠不死不滅,它能沉睡在傢俱和衣服中歷時幾十年,它能在房間、地窖、皮箱、手帕和廢紙堆中耐心地潛伏守候,也許有朝一日,人們又遭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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