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學”的走紅是個意外。
在2018年12月前，“六學”還只是同好們的小圈子，是以六小齡童的言行舉止為研究對象的一種網絡亞文化。
12月1日，剛加入“六學”圈不到三個月的何文超像往常一樣，轉發六小齡童的微博，並把“六學”群聊裡“中美合拍體”的梗套用了一遍，完成了一次暗諷。
未料，一次偶然徹底引燃了“中美合拍體”傳播的高潮。一時之間，全網掀起了一波“中美合拍……文體兩開花”的“六學”熱。
六小齡童也無法淡定，“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演過孫悟空的老演員”。他將此刻的處境歸結為，“一個非常不好的小組織在黑自己”。
跟《西遊記》和“孫悟空”捆綁了多年後，六小齡童遭到了其扮演角色的反噬。
“拉下神壇的不是我們，恰恰是他自己。”何文超評價全網對六小齡童的黑。
一個月後，餘熱未盡的“六學”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2019年1月3日下午，包括何文超在內的多個“六學”博主，微博賬號同時消失。有博主稱“見怪不怪”，日後再見。
六小齡童《西遊記》劇照
美猴王萬人追捧的另一面：忘恩負義、自私自利
何文超是看著《西遊記》長大的。
在他小時候，幾乎所有人都為之痴迷，看六小齡童扮演的孫大聖是怎麼火眼金睛斬妖除魔的。幼兒園時，他經常和夥伴討論《西遊記》的劇情，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片段更成了他的童年陰影。他還因比劃動作時幅度太大，被老師打了一頓。
那時候的他絕不會想到，日後自己在“六學”圈中，會在把美猴王拉下神壇的過程中“搭了一把手”。
2016年是猴年。眾多網友希望昔日的美猴王能出現在在春晚的舞臺上。雖未能如願，但在網友的呼聲和對總導演的罵聲中，六小齡童的名聲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
時隔多年，六小齡童再次走進何文超的視野。但這一年，對六小齡童來說，是個多事之秋。他的許多言行飽受爭議。
六小齡童主編的猴年珍藏版《西遊記》出版了。他不僅將自己的照片印成封面，還以“糟粕或者迷信”為由刪減了原著中的一些內容。這“喧賓奪主，不尊重原著”的做法，引發了西遊迷們的眾怒。
六小齡童主編的猴年珍藏版《西遊記》
除此，六小齡童的長期以來的“奇葩”言行和捆綁《西遊記》為己謀利的行為也遭網友扒皮。當年在西遊記劇組，六小齡童曾夥同其他主演，排擠並拋棄導演楊潔，和劇組其他人去新加坡等地商演。這成為楊潔長久以來解不開的心結，更是自此立誓“十年不看《西遊記》”。
何文超瀏覽了上面這些在知乎平臺上的問答，發現這德藝雙馨的老藝術家身上，也有“忘恩負義”、“自私自利”的一面。
曾受萬人追捧的美猴王，在其完美的面具下似乎出現了一些裂縫。因六小齡童的長期建立的正面形象，何文超並未全盤接受網上的說法，而是選擇辯證地看待這位老藝術家。
這是何文超第一次知道了“六學”的存在。這是一種以六小齡童的言行舉止為研究對象的網絡亞文化。可他沒有想到，日後自己也會成為其中一員。
此時，六學正處在初步發展時期。包括@NE惡靈在內，最早總結和批判六小齡童言行的人，基本都是一些《西遊記》愛好者。
他們承認，六小齡童在86版《西遊記》電視劇中，以精湛的演技塑造出了一個國民度最高的經典孫悟空形象。
然後在“六學家”眼裡，六小齡童一面將自己塑造成傳承正統西遊文化的衛道士，反對惡搞經典，強調“戲說不是胡說，改編不是亂編”；一面自己卻參演或者代言劣質改編的西遊作品，並藉此謀利，如2009年的《吳承恩與西遊記》，2014年的《石敢當之雄峙天東》，還有近期代言的商業化改編網遊等。
其中，《吳承恩與西遊記》從組織劇本到找投資，其拍攝製作是六小齡童一手促成的，卻是西遊改編影視中的一大敗筆。除劇情幼稚雷人，它對原著劇情的篡改也引發爭議。劇中紅孩兒的結局，從原著中被觀音收服，被改成被孫悟空打死。該劇在豆瓣評分僅為2.4。
電視劇《吳承恩與西遊記》劇照
自此，六小齡童的口碑開始走下坡路。直至7年後的猴年春晚事件，才有所回升。但很快，六小齡童的許多言行又再次引發爭議。
無論是六小齡童多次在高校演講中指責《大話西遊》，模仿周星馳版孫悟空的走路姿勢，還是執意促成名著保護立法，排斥其他西遊改編，都讓他在外人看來變得“偏執頑固，上綱上線”。
“他（六小齡童）已經把自己當作了孫悟空，入戲太深，深到走火入魔。”一名“六學”愛好者李中元分析稱。
跟《西遊記》和“孫悟空”捆綁了多年後，六小齡童終究遭到了角色的反噬。
大學生微博“復讀”六小齡童收律師函，點燃“六學”炮仗
儘管走紅是12月的事情，“六學”真正的爆發點發生在2018年10月。
10月初，六小齡童代言網遊《大聖輪迴》。網友指稱該網遊是借西遊外殼做過大量商業化改編的，紛紛湧入其微博嘲諷他兩面派：一面說杜絕亂編原著，一面代言將原著改的面目全非的網遊。
隨後六小齡童清理微博評論區，並集中拉黑了一大批網友，包括很多並沒有對六小齡童做負面評價的“吃瓜群眾”。其中就有對他持中立態度的何文超。
10月20日，六小齡童發微博表示，自己聘請律師處理了重慶某大學生在網上對自己惡意抹黑的行為，並掛出了當事人的道歉信和社交賬號。
這一系列舉動，徹底點燃了“六學”的炮仗。
何文超實在想不出來，一個600多萬粉絲的人會這樣對待一個大學生。他與當事人私信核實，發現對方只是發微博“復讀”了六小齡童的原話，就收到了律師函。
這讓何文超感到不平，六小齡童“竟然對一個學生用如此卑劣的手段”。直到現在，那位大學生還不敢開評論。
這讓此前一直保持中立態度的何文超，對六小齡童徹底失望。
除此之外，他還試玩了六小齡童代言的那款西遊網遊，想要看看六小齡童是不是真的為了撈金，背棄了自己維護西遊經典的原則。事實再次令何文超失望。
隨後，他註冊微博賬號，正式對外宣告加入“六學”。
這時期的“六學”，已不僅限於原來西遊愛好者的小圈子，很多加入“六學”的新人，像何文超一樣，因六小齡童的出格言行而心生反感。
六小齡童代言網遊
10月裡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也給另一位“六學家”方城，造成了不小的衝擊。
他同樣受到知乎@NE惡靈回答的影響，從2017年開始成為“六學”一員，比何文超加入“六學”的時間更早。
2018年7月，方城在B站上觀看一名“六學家”上傳的視頻後，注意到評論區風向的轉變——不再是一味的為昔日的“大聖”辯護，網友們更多的開始理智反思六小齡童言行中的矛盾和問題。
方城意識到，是時候用自己創作為“六學”的發展推波助瀾了。8月，他使用B站賬號@敢問片在何方，開始上傳“六學”視頻。
此時的方城，和其他“六學”UP主一樣，主要是在整理六小齡童的一些受到爭議的言行：在悼念86版《西遊記》導演楊潔的視頻中，宣傳自己“中美合拍的西遊電影”；否認自己在拍攝時用過替身，但事實上證實用過不下4個替身……
“只是簡單的整理一些內容，並沒有想過傳達什麼。”方城回憶當時的創作。
六小齡童的微博掛人事件，成為他創作的轉折點。在掛人的同時，六小齡童還轉發了一篇博文，其中把他在楊潔導演追悼會宣傳電影的視頻稱作“惡毒者將視頻移花接木來製造謠言”。而視頻其實是六小齡童工作室上傳的。
“我也曾對六老師抱有幻想，甚至天真地以為他會轉變，但能說出這種話的人，我認為無藥可救。”方城說。
掛人事件第二天，他用了一下午的時間做了視頻，針對六小齡童轉發博文裡的說法，他逐條用六小齡童曾經錄製的原視頻內容進行反駁。
這是“六學”研究的老路子，“用復讀打敗復讀”。換言之，是複製六小齡童的原話和原視頻，集中在一起，不做過多的剪輯和處理。
該條視頻上傳到B站後，獲得了400萬的點擊量。
自這條視頻後，方城在“六學”上走得更遠。他開始認真對待“六學”這件事。
除了頻繁地更新視頻外，他還對視頻素材進行更為精細的選擇和分類。比如“靈堂賣片”視頻中，方城把六小齡童在悼念楊潔、閆懷禮、黃宗洛等師友時宣傳西遊記電影的片段放在一起。
在這些視頻裡，六小齡童就像“復讀機”一樣，不斷重複的各種言行，暴露出了自己的虛偽和自大。
六學梗的無厘頭：“用復讀打敗復讀”
很多“六學家”公認，六學的原則就是復讀，實事求是，不刻意抹黑。這也是他們眼中，“六學”和六黑（六小齡童的黑粉）最大的區別。
復讀本身就是在模仿六小齡童的說話方式，模仿他總能把任何話題扯到自己和《西遊記》身上的能力。甚至提及汶川地震，六小齡童都會反覆講述那些在地震中存活的孩子們，是如何被“六小齡童叔叔扮演的”孫悟空的精神所鼓舞。
而六小齡童曾在多個場合宣傳過的“中美合拍的西遊大電影”，正是其“復讀”的內容之一。
這部傳說中的電影在2000年第一次被六小齡童提起，吊足了網友們的胃口，卻在近四年來多次跳票。
2017年，他在楊潔導演追悼會上再次宣傳：“今年下半年，中外合拍的電影西遊記即將正式開機，我繼續扮演美猴王孫悟空……”。
六小齡童的這段話被稱作是“靈堂賣片”，很快成為“六學”群聊裡經常刷的梗。
何文超稱，當時自己通過B站被其他“六學”同好拉進一個叫“謝罪社”的群聊裡。在群裡，他們經常會復讀六小齡童的原話金句，並模仿他把任何話題扯到自己身上的方式，去套用那些“六學”金句。
何文超和六學同好們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共同創造了“中美合拍體”。其中“文體兩開花”一句，是他們復讀原話以外的自創。
12月1日，何文超發佈一條微博，“今年下半年，中美合拍的西遊記即將正式開機，我繼續扮演美猴王孫悟空，我會用美猴王藝術形象努力創造一個正能量的形象，文體兩開花，弘揚中華文化，希望大家能多多關注。”
何文超的“中美合拍體”微博
熱衷此梗的“六學家”無論是吃個晚飯還是看個節目，最後都可以話鋒一轉，加上“今年下半年，中美合拍的西遊記即將正式開機……”
這種無厘頭的刷梗方式，恰恰暗藏著對六小齡童“復讀機”的反諷。
令他意料不到的是，這條梗在十幾天後，火了。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官方微博的一條動態，徹底引燃了“中美合拍體”傳播的高潮。一時之間，全網都在刷“中美合拍……文體兩開花”，人們紛紛在任一不相關話題後接上這段話，掀起了一波“六學”熱。
然而很多“吃瓜群眾”，並不瞭解其中包含的“六學”始末，只是在一次次的“中美合拍，文體兩開花”中，尋求著社交的認同感。
在方城看來，“這是一種很正常的現象，六學的娛樂化也是因為六小齡童的言行過於滑稽”，然而面對那些順著“六學”這陣風跟風黑六小齡童的人，他毫不客氣。
12月26日，他在B站發佈視頻稱，2016年，一大批網友因為春晚沒有請六小齡童而痛罵導演，但點進他們的主頁，可以發現正是同一批人，正在跟風刷“六學”、黑六小齡童。
方城認為，這些人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甚至對六老師的錯誤都沒有了解”，而他眼中的 “六學”，是要拿真憑實據，客觀評判六小齡童。
六學狂歡之後，多個六學賬號被封
這場“六學熱”的導火索發生在12月初。“吳承恩故居門口掛六小齡童肖像”事件，點燃了人們心中對於六小齡童長期壟斷《西遊記》的不滿。
一時間，口誅筆伐。曾經的老藝術家、經典權威，隱隱有晚節不保之勢。一場以“中美合拍體”為中心的全網“六學”熱，在狂歡中將六小齡童推向了風口浪尖。
某些受影響的網友前去豆瓣，給六小齡童參演的86版《西遊記》刷低分；也有人直接對年屆花甲的他侮辱謾罵，進行人身攻擊；而六小齡童給微博設置了評論限制，只有關注超過100天的粉絲才能評論。
面對全網黑的窘境，六小齡童坐不住了。在日前接受某媒體採訪時，六小齡童對“吳承恩故居掛六小齡童肖像”、“壟斷《西遊記》”、“新加坡商演事件”等質疑一一做出了回應。
在鏡頭前，六小齡童有些激動。他表示，“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演過孫悟空的老演員，我不是哪個機構的領導，我談我自己的一些看法，也許太直接，也許有一些偏差，也許有一些偏激，這個都可以交流，但你不能挖苦我或者對我的人格進行侮辱。”
面對媒體，他將此刻的處境歸結為，“一個非常不好的小組織在黑自己”。他寄望於國家儘快實現網絡實名制——在他的概念裡，實名的意思是，“請公佈你的姓名、聯繫方式，我們找機會進行面對面的交流”。
六小齡童在楊潔導演追悼會上宣傳西遊電影
談及六小齡童被全網黑的現狀，何文超心中很是感慨。小時候敬畏的大聖，如今卻成為批判和調侃的對象，被扒下了一身猴毛。“他不是大聖，只是一個俗人，甚至說是追名逐利的小人。”
12月20日，何文超路過86版《西遊記》電視劇在雲岡石窟的取景拍攝地。當地擺放的劇照上，六小齡童一身黃衣，雙目炯炯，仍是那個觀眾熟悉的美猴王。
何文超拍了下來，配發文字感嘆：“可惜呀。”但他不因此而感到愧疚：“拉下神壇的不是我們，恰恰是他自己。”
而六小齡童回應“黑料”的採訪視頻發佈後，方城表示“漏洞百出”，要跟老爺子下個視頻見。
然而還未等來下個視頻，方城的微博賬號在1月3日下午消失了。與他一同消失的，還有包括何文超在內的多個“六學”賬號，而且也無法申訴。目前尚無證據顯示與六小齡童有關。
“見怪不怪嘍。”方城語氣平淡而輕鬆，他不在乎熱度，“視頻做出來了，有一個人看，多一個人瞭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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