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仙記:白崇禧之子白先勇與影星林青霞的不解情緣

【編者按】本文改自白崇禧之子白先勇寫給林青霞的一篇散文,原標題《謫仙記》,收錄在白先勇最新散文集《八千里路雲和月》

謫仙記:白崇禧之子白先勇與影星林青霞的不解情緣


林青霞的名字取得好,青霞兩個字再恰當不過,不容更改。青色是春色,象徵青春,而且是永遠的;霞是天上的雲彩,是天顏,不屬人間。青霞其人其名,讓白先勇聯想起李商隱的《霜月》──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裡鬥嬋娟。青女乃主霜雪之神,冰肌玉骨,風鬟霧鬢,是位孤高仙子。林青霞是臺灣製造出來的一則神話,這則神話在華人世界裡閃耀了數十年,從未褪色。

白先勇第一次看到林青霞的電影是一九七七年李翰祥導的那部《金玉良緣紅樓夢》,白先勇是紅迷,林青霞在電影中反串賈寶玉,令白先勇十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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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看過之後,令白先勇驚歎不已。許多年來,前前後後,從電影、電視、各類戲劇中,白先勇看過不少男男女女的賈寶玉,但比來比去,白先勇還是覺得林青霞的賈寶玉最接近《紅樓夢》裡的神瑛侍者怡紅公子。

林青霞在她一篇文章《我也夢紅樓》中提到她與《紅樓夢》的緣分,覺得自己前世就是青埂峰下那塊大頑石。《紅樓夢》寫的是頑石歷劫,神瑛侍者下凡投胎,是位謫仙,所以寶玉身上自有一股靈氣,不同凡人。

白先勇覺得,林青霞反串賈寶玉,也有一股謫仙的靈氣,所以她不必演,本身就是個寶玉。這是別人拼命模仿,而達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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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白先勇重回上海,上影廠的導演謝晉來找白先勇商談改編白先勇的小說拍成電影的事。謝晉是當時大陸最具影響力的導演,他的《芙蓉鎮》剛上演,震動全國。謝晉偏偏選中了《謫仙記》,這多少出白先勇意料之外。

白先勇的這篇小說,以美國及意大利為背景,外景不容易拍攝,謝晉不畏艱難,堅持要拍這個故事,因為他看中了故事中那位孤標傲世,傾倒眾生的女主角李彤,他欣賞她那心比天高,不向世俗妥協的個性,也是一位在人間無處容身的謫仙,最後自沉於海,悲劇收場。

這樣一位頭角崢嶸、光芒四射的角色,哪位女明星能演呢?謝晉跟白先勇不約而同都想到:林青霞,就是她。因為他們都認為,林青霞可以把李彤那一身傲氣、貴氣演得淋漓盡致。林青霞有那個派頭。

謝晉去接觸林青霞,據說林青霞也已有允意,而且還飛到上海去試過鏡。遺憾的是,那時寶島對大陸剛開放,還有許多不確定的因素,林青霞大概在諸多考慮之下,到底沒接下這部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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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仙記》後來改名為《最後的貴族》,李彤一角,落到潘虹身上,男主角是濮存昕。攝影組到紐約拍攝,拍到酒吧中李彤買醉那一場,林青霞突然出現,到現場探班。

據武珍年的記載,林青霞“穿著黑色的上衣、裙子,黑色的大氅,飄逸地走到了白先勇們大家面前”,她擁抱了潘虹,而且又“握住謝晉導演的手久久不放”,林青霞是在祝福潘虹,向謝晉致歉。林青霞大氣,有風度。

潘虹是個好演員,最後李彤在威尼斯自沉的那場演得很深刻。但白先勇常常在想,如果換成林青霞,踽踽獨行在威尼斯的海邊,夕陽影裡,涼風習習,絕代佳人,一步一步走向那無垠的大海──那將是一個多麼悽美動人的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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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白先勇在八十年代初就跟林青霞會過面。一九八二年,白先勇的舞臺劇《遊園驚夢》在臺北上演,轟動一時,製作單位的負責人許博允興致勃勃,想接著把《永遠的尹雪豔》也搬上舞臺。他把林青霞約在一位朋友家裡,大家相聚。

尹雪豔是另一個遺世獨立的冰雪美人,許博允大概認為林青霞就是永遠的尹雪豔吧,那時林青霞紅遍了半邊天,可能頭一次見面,有幾分矜持,坐在那裡,不多言語,一股冷豔逼人。後來跟青霞熟了,才發覺原來她本人一點也不“冷”,是個極溫馨體貼的可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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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後,一次在香港機場等機時,白先勇買了一些日用品,正要到櫃檯付錢,發覺已經有人替白先勇付了,回頭一看,林青霞微笑著站在那裡,很隨便地穿了一件白襯衫,背了一個旅行袋,她跟施南生一夥正要到吳哥窟去。此時的林青霞已經退出影壇多年,看她一派輕鬆,好像人生重擔已卸,開始歸真返璞了。可是濃妝淡抹總相宜,丰姿依舊。

二〇〇七年十月,北京國家大劇院落成,開幕第一齣戲邀請的便是青春版《牡丹亭》三本大戲。林青霞在好友金聖華的慫恿下,也一起到北京去觀賞《牡丹亭》。

據白先勇回憶,林青霞在之前沒看過崑曲,只想試一試看第一本,哪曉得一下便被崑曲的美迷住了,一連看了三天,完了興猶未盡,還邀請《牡丹亭》的青年演員去吃夜宵,由衷地愛惜那群努力扮演《牡丹亭》的年輕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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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個《牡丹亭》裡的花神把林青霞團團圍住,女孩子們興奮莫名,做夢也沒想到居然能跟她們崇拜的偶像“東方不敗”坐在一起,她們對林青霞的電影如數家珍,原來大陸的電視常年在播放她的戲。青霞取出了一沓簽名照片,給了那些女孩子一人一張。

與此同時,香港大學在北京舉行了崑曲國際研討會,在國家大劇院七重天的花瓣廳開了一個盛大的晚會。那晚文化界冠蓋雲集,林青霞盛裝出席,白先勇挽著林青霞進場時,全場的注意力,當然又集中在這顆熠熠發亮的星星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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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林青霞生活的重心之一是寫作,她很認真,幾次跟白先勇討論,問白先勇寫作的訣竅。白先勇說:寫你的心裡話。

林青霞按照白先勇的建議,第一本書《窗裡窗外》果真寫下了許多心裡話,可說是本“青霞心語”。白先勇閱讀之後,寫下這樣的感想:“你這本書給我最深的感受是你對人的善良與溫暖。‘真’與‘善’是你這本書最可貴的特質,因此這本書也很‘美’。”

這些話,用在林青霞的第二本散文集《雲去雲來》上,也一樣正確。第二本書還是以人物畫像刻畫得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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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鄧麗君》是一幅很動人的速寫,鄧麗君是另一則“臺灣神話”,她的甜美歌聲,響徹大地,曾經是多少人的心靈雞湯,尤其是飽受“文革”創傷的大陸同胞。林青霞、鄧麗君在一起,一對麗人,倒還真像青女素娥,月中霜裡鬥嬋娟。難為兩位“神話人物”,竟能彼此惺惺相惜。

林青霞寫這篇紀念文章,極有分寸,寫到兩人的友情交往,含蓄不露,寫到鄧麗君香消玉殞,則哀而不傷,這都由於她對鄧麗君的敬重,不肯輕率下筆的緣故吧。其實鄧麗君不好寫,她是個神秘女郎,她的聲音在你耳邊,可是她的人卻飄忽不定,難以捉摸。林青霞幾筆速寫,卻把這個甜姐兒抓住了,勾畫得有稜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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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霞跟張國榮的交情匪淺,兩本書中都提到他,而且筆調都充滿了憐惜與哀婉。二〇〇三年四月一日,張國榮在文華酒店跳樓自殺,香港人為之心碎。此後青霞每上文華酒店,總要避開ClipperLounge的長廊,因為生前,張國榮常常約她在那裡聊天,林青霞與張國榮之間似乎有一種相知相惜的心靈之交,張國榮事業鼎盛,滿身榮耀,但無論在演唱會上或是電影中(《胭脂扣》《春光乍洩》《霸王別姬》),他的眼神裡總有一痕抹不去的憂傷。

林青霞瞭解他,同情他為憂鬱症纏身的痛苦。張國榮的孤獨,她懂,因為她自己也有過同樣的感受。同一篇文章中,她寫到有一回拍完戲,深夜回返公寓,遠眺窗外,一片燦爛,如此良夜,香港的美景當前,青霞突然感到孤單,不禁傷感哭泣起來。藝人爬到巔峰,高處不勝寒的孤獨與寂寞,往往也就隨之而來。

寫到不同個性的人物,林青霞的筆鋒也隨之一轉。楊凡與張國榮兩人南轅北轍,形容楊凡的調皮任性,瀟灑豪放,青霞的筆調變得輕鬆活潑,《醉舞狂歌數十年》,她把楊凡寫活了。甄珍與鄧麗君又是一個強烈對比,她把甄珍寫成《一個好女人》,她筆下的賢妻良母,變得有點詼諧,但看得出來,甄珍的賢惠,她是真心欽佩的。七十年代,甄珍剛冒紅,白先勇見過她,到過她家,甄珍少女時代就是一個乖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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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有幾篇是寫林青霞的心路歷程。林青霞皈依佛教,《法王與你交心》記載她二〇〇八年到印度新德里去參拜大寶法王的神秘經驗。起源是林青霞的母親因憂鬱症不幸往生,林青霞經常夢裡見到母親愁容不展,因此憂心忡忡,希望參謁法王,指點迷津。十七世大寶法王的確氣勢非凡,林青霞見到他似乎感到地在震動,耳為之鳴。她如此形容:

“大夥兒蹲跪在法王跟前,這時飛來兩隻黑色的鴿子,站在窗外的欄杆上,望過去恍如停在法王的肩頭,守護著法王。法王撐了撐眼睛,嘴裡發出一個聲音,感覺就像是龍在嘆息,彷彿有萬千的感傷和肩負著沉重的壓力。”

匍匐在菩薩面前,佛門弟子林青霞感動得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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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霞拍過上百部電影,扮演過人生百相,享盡影壇榮華,也歷盡星海浮沉。演藝生涯,變幻無常,有時不免令人興起鏡花水月、紅樓一夢之慨,一個演員要有多深的內功定力,才能修成正果,面對大千世界,能以不變而應萬變。

這令白先勇十分納罕,林青霞到底是憑著一股什麼樣的內在力量,支撐著她抵擋住時間的消磨?然而,在不期然間,白先勇又彷彿看到了《窗外》那個十七歲的清純玉女——沒人林青霞,是永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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