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世界:何為劍?何為酒?何為女人?何為江湖?

古龍世界:何為劍?何為酒?何為女人?何為江湖?

遙想當年,讀金庸,讀古龍,讀梁羽生,讀各派大俠之作,那真是目眩神馳,一派豪情。

但這遙想,雖跡近懷古,卻並非“公瑾當年”,細想想,不過三十幾年的事。

彈指一揮間,英雄絕塵,已如隔世,空留劍影。

當年,我最早讀到的是金大俠的《射鵰》,一夜未眠,意猶未盡,竟至於魂不守舍。於是這之後,就有了一段逃學生涯。

如今回憶,既有懷念,也覺好笑。

但我讀來讀去,最後最愛的,卻還是古龍,且不管金大俠被推崇到何等地步。

籍貫江西,生在香港,長在漢口的古龍,大約從六七歲讀娃娃書的時候,就愛上武俠,之後凡是武俠,無所不看。

現代武俠,開源於五六十年代;臺灣的真善美出版社,是現代大俠們的搖籃。古龍其時在臺灣工讀,最迷的是司馬翎。其痴迷程度,竟到了每天待在出版社門口,等看司馬翎新書的地步,那絕對是超級鐵桿。

他是後面一集一集等不及了,才踏入的江湖。

不過這之前的古龍,已經是文藝青年,他在高中時,就詩歌、散文、雜文、小說都寫,不但投稿,也曾創辦刊物。

古龍早年失去家庭溫暖,後來孤獨輾轉求學,身世頗有些涼意,再加上一生好友、好酒、婚姻如草,未免孤獨寂寞冷,因此他的武俠,就有了他自己的影子。

酒與劍與女人之間,到處是人生困境,尖銳衝突,幾乎每一個人都在生與死、愛與恨的糾纏中悸動、震撼、掙扎、狼奔、探索、變異。

這再加上奇詭的故事,迷離的畫面,奇崛的情感,高貴的堅守,複雜的人性刻畫,豐富的生存體驗,小李飛刀般驚心動魄的抉擇,於是就構成了古龍獨有的,奇麗奇變而多情的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錯!

沒有酒與劍與女人的江湖,不叫江湖。

不是真正的江湖人,不懂江湖,沒有江湖。

古龍世界:何為劍?何為酒?何為女人?何為江湖?

(左起:古龍、林青霞、鄭少秋)

1

初入江湖,已是浪子

真善美出版社從1950年成立,到1974年宋今人先生宣佈從此不出武俠,歷經風雨24年。

那期間,雖然有54年後,臺灣文藝界大規模的“文藝清潔運動”的圍剿,和59年年底,臺灣警備總部“暴雨項目”的局部封殺,武俠也迅速蓬勃起來。

到了60年代後,大俠並起,大眾風靡,跨州連郡,竟遇佛殺佛,遇魔殺魔,再也阻擋不住。

其後的真善美,司馬翎、伴霞樓主、古龍、上官鼎,為理所當然的四杆大旗,臥龍生、諸葛青雲、倪匡、蕭逸等等等等,則無不曾在此遊俠。

而古龍的入湖,一則為技癢,一則為了錢。他當時過得實在清苦。

古龍的第一本武俠,是《蒼穹神劍》,並不成熟,稿費八百。但是此書一出,約稿者門檻踏破,不但稿酬飛漲,還紛紛預付。

那時的武俠需求量龐大,作家不足,古龍一看就是潛力股。

古龍那時候歡啊,最快的時候三天一冊,還經常齊頭並進,同時好幾個連載。

那時候不只他一個人這麼搞,寫不下去時,出版社就只好請別人救火,出版社和作家們都沒法時,那就只好宣佈生病。他們那時候經常生病。

古龍跟上官鼎、司馬翎、陸魚等大掌門一樣,都是二十左右出書,當時又恰恰趕上好時候,那真是很快忘記自己是誰的節奏。

古龍內心孤獨,天生浪子,就如他筆下的劍客刀客一樣。錢越賺越多,自然要揮金如土,可勁去造,結果二十多歲的古龍就開著新車出去浪蕩,浪蕩出一起車禍。

車撞個稀巴爛,還差點毀容,書只好暫時不寫了。

能寫也暫時不寫。

為什麼呢?這位淡江英文系的怪才說,錢花完再寫好了。

浪子古龍從來愛錢,但也任性。錢是用來花,用來買快樂的,有錢的時候,用不著那麼賣命。

說實話,他那時候寫武俠,還真是玩票性質。

古龍世界:何為劍?何為酒?何為女人?何為江湖?

(楚留香劇照)

2

英雄平常,英雄如狗

古龍寫武俠,曾停過好幾次,有一次居然是因為被讀者嫌棄。

但他每停一次,就武功猛進,最終終於將武俠帶入藝術殿堂。

因為這其中,有一個更重要,更特別的原因在推動他,那就是,當時的文藝界瞧不起武俠。

蚯蚓雖然也會動,但很少有人將它當動物。

我很多朋友藝術修養很深,動不動就跟我說:我從不看武俠,你幾時送幾套認為得意的給我,讓我看看武俠寫的究竟是什麼。

這些話是古龍後來說的,可以說,他的成就,歸根結底是內心的焦慮和不服促成。

古龍的武俠,去歷史化,去套路,學習外國文學,揉入電影技巧,不斷變化,那本就是為武俠,能夠在“文學領域佔一席之地”,他的特點是異常鮮明的。

他的人物,雖然同樣瀟灑英俊,武功高強,但那絕不是神,而是人。“他們也有人的缺點,也受不了打擊,他們也會痛苦、悲哀、恐懼。”

古龍邪惡之外,更多愛寫人類“愛、友情、幽默、同情、慷慨等的一面”,他對血腥殺戮的寫法,是排斥的。

所以他就總在刻意迴避殺人,總在渲染人在特殊時刻的情感、心理,就連楚留香也經常是悲哀、憤慨、苦笑、心往下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古龍善於偷師,是文學界著名的“扒手”,楚留香學的是007,《流星蝴蝶劍》受《教父》影響,像吉川英治、海明威、傑克倫敦、大小仲馬,及各種電影等等,那都是他的“地主老財”。

甚至於毛姆。

“他沒有被悲哀擊倒,反而從悲哀中獲得力量”,這才是《多情劍客無情劍》,和《鐵蛋大俠魂》真正的主題,但這個概念,是“我從毛姆的《人性枷鎖》偷來的。”

小偷如此做法,已經萬個時遷難比,因此他與金庸等人就更加不同。不但手法不同,也內容不同,武功不同。

電影分鏡式,是古龍慣用的手法,他對搏殺的描寫,心理大於招式。

從生命價值的抉擇中發現人存在的意義,從現實困境中尋找突破的方法,從心理、生存、處世態度中展現各種不同的人性,這是五四之後新文化的傳統內容,反對飛劍、掌風、法術等公式化寫作的古龍,更不喜歡歷史考據、時間限制。

金庸曾多次反對他淡化歷史時空,但他就是不聽。

武俠的江湖,是現實的江湖,古龍總想把人放入“極限情境”去考驗。

他同時還要在仇恨與鮮血中,宣揚仁慈和寬恕,從背叛復仇中,宣揚善惡有報,忠信得直,報復荒謬,從愛恨情仇、喜怒哀樂中,渲染友情的溫暖。

一個天賦異稟的少年,如何去辛苦學武,如何經歷若干巧合與奇遇,最後報仇雪恨,有情人終成眷屬等等,古龍都認為是下乘。

他就是寫《七種武器》,也不是寫武器的“厲害與可貴,而在點出誠實與信心等等的重要”。

所以,他的小說一般沒有金大俠的金蛇秘笈、九陰九陽真經、葵花寶典之類,也不會到處神功奇遇,女子個個冰雪聰明,男子基本不是憨魯就是滑頭。

英雄平常,英雄如狗,他更少談金庸那種大義大德。古龍的俠之大者,真正是那些打破了現實枷鎖、自身侷限,突然壓榨出閃光的人。

“什麼是正宗?什麼是邪魔外道?寫得好就是正宗!”

“你們認為古龍是寫武俠小說的,但我(自己)認為,古龍是個寫小說的!”

金大俠的武俠無疑是一座高峰,但真正打破武俠套路,走向現代,走向更復雜的生存和人性的,一定是古龍。

古龍世界:何為劍?何為酒?何為女人?何為江湖?

(傅紅雪劇照)

3

何為劍?

古龍是說不完的,他的生命世界只能從酒與劍與女人中窺探。

何為劍?劍其實就是江湖。

任何江湖都是劍影閃爍,寒氣重重,它代表的,正是人生各種情境衝突下的搏殺和結局:

你不出劍,別人出劍,打不打,你根本做不了主;你的結果,不是勝利,就是失敗,不是生,就是死。

但是古龍所求,真正是和。

所以他這劍,就往往化為理念、信念的象徵,最終並非以血而解決,而是以我心的勝利而解決。

他筆下的生與死,殺與活,通常不過是一種外在罷了。

有時候,它甚至會成為最為孤獨怪異的傅紅雪那種。

殺人的刀,變成接生的刀,殺人的技藝,變成生產的技藝,這之後,傅紅雪的刀法反而更加精純。

古龍武俠,最為寫實,刀劍於他,那是境界,情感於他,那是修煉,所謂的武俠新意境於他,那是以真實的人生、尖銳的環境,凸顯人性和價值。所以他的小說中,諸如此類的對話,就隨處可見:

當阿飛問李尋歡,自己是否永遠無法打敗荊無命的時候,李尋歡搖頭。

“錯了,你必能勝過他。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靈氣,才有變化。”

劍無情,人有情,歸根結底,劍道,是情感之道,生命之道,身心安放之道,故而阿飛最終就能掙脫、超越舊情感的依賴,走向新的江湖人生。

分判神魔,區分善惡,固化黑白,已落下乘,以武技而論江湖,更落下乘,武俠,只是古龍世界觀的投射、映照而已。

或者說現實的寄託。

古龍世界:何為劍?何為酒?何為女人?何為江湖?

(李尋歡劇照)

4

何為酒?

何為酒?古龍談酒,曾經說:

“你若認為酒只不過是種令人快樂的液體,那你就錯了。

你若問我,酒是什麼?

那我告訴你:

酒是種殼子,就像是蝸牛背上的殼子,可以讓你逃避進去。

那麼,就算別人要一腳踩下來,你也看不見了。”

古龍的嗜酒,是出了名的,不管好酒劣酒,都是大口大口地喝。

林清玄來約稿,那就必須先喝酒才行,不喝就不給寫。初識的朋友,從不喝酒,一杯酒下去,古龍立刻感動,你給我一塊錢,我也會把版權給你。

所以古龍的喝酒,不只是風四娘那種

“騎最快的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殺最狠的人”的豪氣與快意,它也是一種逃避,一種尋求。

有逃避就有追尋,古龍尋求什麼?

他說,我其實不愛喝酒,愛的不是酒的味道,而是喝酒的朋友,還有喝酒的氣氛和趣味——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的卻是酒的排遣、友情的浸潤。

肝炎是喝不得酒的,但古龍渾然不管,他在酒中走過,最終死在酒上,死後朋友們又是以酒來祭,酒才是古龍真正的代表。

古龍思考、寫作須酒,交友、閒談須酒,一生所賺,多半花在與朋友喝酒之上,這是何等的寂寥,何等的重情,何等的依賴。

他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

劍是江湖,是江湖搏殺的工具,搏殺又是生存的掙扎,處處無奈,無法掌握,古龍如西門吹雪一樣,有深深的厭倦啊。

永遠有說不出的孤獨與厭倦,但又總得活著,怎麼辦?只有酒,只有那種殼子,那種別人一腳踩下來,也會看不見的殼子。

本身早無年輕時的劍影、殺氣的古龍,到底不過是紅塵中的凡夫俗子。

他身世中無以言說的痛苦,他早年的經歷所帶來的影響,以及他的文學人格、他眼中的世界真相,都只能使他——

也“只有躺在自己的冷汗裡,望著天外沉沉的夜色顫抖,痛苦地等待天亮;可是等到天亮的時候,他還是同樣痛苦、同樣寂寞。”(《多情劍客無情劍》)

如此的性格,如此的心靈,除了酒和友情,還有什麼可以抓住,可以逃避侵蝕?越要逃避,越要抓住,就越要沉溺,所以古龍就成了這個樣子。

但是他對友情,卻是真正忠誠的,就像他小說中的人物。

他的交友,上至騷人墨客,下至販夫走卒,無所不有。他無論對誰,從來只有豪情、歡樂,從來不會把悲傷、麻煩帶給朋友。

他用稿費換酒,在酒中交友,俠義、仗義,從沒有人能像他這樣珍重友情、體會友情、護衛友情。

朋友難得,女人易找,“古龍不可一日無女伴,但他常常會為了朋友,捨棄心愛的女人”——這對女人未免殘忍!奈何古龍,造就如此,不可改變。

“一個人如果沉溺於酒,必定有他傷心的事,而傷心的人必定是多情的人。”

這是古龍的經典句。

“如果你不喝酒,一定能活三百歲。”“如果沒有酒喝,我為什麼要活三百歲?”

這也是古龍的經典。

“生死事小,喝酒事大”的古龍,是傷心之人,是“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李白一流的人物。

有酒的地方就有朋友,古龍也是多情之人,他還是魏晉一般的風度。

他就是這樣,將瀟灑的李白、放曠的魏晉、輕生死重俠義的武俠合二為一,把他的生命,過成了一場複雜的歡宴。

古龍世界:何為劍?何為酒?何為女人?何為江湖?

(古大俠和楚留香身邊的女人)

5

何為女人?

何為女人?

女人是林仙兒,是專門帶男人下地獄的魔女。

女人是藍蠍子,專門佈施色相,魅惑男人,但又重情重義。

女人是林詩音,善良、懦弱,只顧家和孩子,但也會折磨人。

女人是薛可人,她優雅高貴,但會裸體挑逗燕十三。她雖然嫁給了夏侯星,卻一有機會就想逃離。

女人是慕容秋荻,她愛謝曉峰,也恨謝曉峰,愛恨交加,她就要操縱江湖,殺死他。

……

古龍武俠的所有男人都是古龍,但也不是,所有女人都是古龍身邊的女人,但仍不是。

“女人就是女人。”

女人在古龍的世界裡,是情,是色,但也可能是一種麻煩,一種陪襯,一種考驗,一種危險。有酒的地方就有朋友,有酒的地方也總有女人,他經歷的女人太多了,但無一善終。

“我也是個江湖人。”古龍說。

“我是大男子主義。”古龍又說。

“做我的妻子很難。”古龍其實是知道的。

父母離異,幾次分合,早讓古龍對女人即心嚮往之,又心存芥蒂,這樣的一個酒鬼,這樣一個忙碌的,浪跡的,友情大於愛情的男人,也真讓女人難以堅守。

他幸虧有才有錢,才可能不斷地在酒與朋友與女人之間行走,那無疑是他最不需要劍的時候。

酒與劍與女人,代表了人生的探索、追尋、轟烈,與狂歡,酒與友與女人,則代表了古龍的悲情、多情、絕情、瀟灑、狂放,與安放。

但那畢竟是明日又是天涯。

“哈哈,誰也不曉得古代女人是不是那樣呀!”

古龍的小說從不考慮真實的時空,他關注的是人類最基本而永恆的情感或形態。

他的江湖無疑正是靠此建立,但在現實中,他因為對那些最基本而永恆的東西太過洞察,似乎也刻意模糊了他自己的時空。

他是否是因為“榆錢空高疊,買不住春風”、“十二闌干閒倚遍,愁來天不管”,這才“付與酒杯渾不管”?

是否是因為心中豪情萬丈,氣象萬千,這才要“梅花恣逞春情性,不管風姨號令嚴”?(朱淑真詩)

生活是繭,古龍是蝶,翅膀打溼也要撲騰,傳奇無非來自本性。便如始終不能化蝶,和易於折翼的那種。

浪子與俠士之間,現代與傳統之間,水與火、靈與肉、雅與俗、人與神魔之間,古龍既正得讓人敬,又邪得讓人疼。

但這多情無情,深情絕情的迷霧裡,隱藏著的,到底是一條現實的,重枷之下的,頑強不屈的活潑潑的生命。

那麼,這就是一個於擠壓中仍在追尋人間美好,高等情韻的古大俠。

那麼,他就是一種尖銳而豐富的奇崛,一種澎湃而瑰麗的勇氣,一種多情而燃燒的人性,一種自主選擇的結局。

這就是說,古龍的小說,從來不只是一個故事,古龍本人也是,他既然已經把他全部的生命,注入到酒與劍與女人之中,那他就必定是快樂而雄霸地活過的。

“照耀千古者,惟‘義氣’二字而已。”

“只要是人,就有痛苦,只看你有沒有勇氣去克服它。”

江湖自有江湖的邏輯,一個人只要走的灑脫,走又何妨!古大俠走好——明日,明日還是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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