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德加是印象派裡的怪咖，他不在戶外寫生，不追求自然光線，也不描畫真實場景——實際上，他最代表性的作品之“劇院芭蕾”系列，多數是他根據自己的回憶和想象在工作室裡虛擬出來的。他在畫完“芭蕾考試課”之後曾對經常出入劇院後臺空間的好友懇求說：“能不能在芭蕾舞考試那天把我帶到考場呢？有人告訴我是週四吧。我創作了那麼多以芭蕾考試為主題的作品但實際上從來沒見識過，這實在讓我覺得羞愧尷尬......”
為什麼德加進不去呢？很簡單，沒資格。
2⃣️
芭蕾舞最早可追溯到16世紀。17世紀，熱愛在舞臺上飾演阿波羅的法國“太陽王”路易十四，將芭蕾體系做了大刀闊斧的整改，使得芭蕾舞一舉成為整個歐洲最高雅最矚目的藝術形式。但到了19世紀，這個圈子開始朝著不可描述的方向發展，淪為了底層出身的少女試圖尋找長期飯票，有錢人花錢買樂子的風月場所。
“小老鼠”，是她們的代名詞。意指她們出身貧寒，父母多為洗衣工裁縫。6-8歲就被家人送來學舞，14-15歲上臺表演，然後最多跳個20年就會被辭退。運氣好的話，期間傍上個大款權貴，衣食無憂，跳出自己的階層。運氣不好的話，掙到的錢和做洗衣工的母親沒多少區別。
“捐贈者”，是他們的身份牌。按照流行的說法，就是“金主”。根據捐錢數目的多少，金主們可相應獲得幾項特權：或者可以在舞臺旁邊最佳位置觀看錶演，或者可以在後臺化妝間與舞女親密接觸；甚至可以出現在舞臺中央作主角兒......
雙方是典型“獵物”和“獵人”的關係。但誰是獵人誰是獵物呢？
身著tutu短裙的芭蕾舞女在舞臺中央的聚光下，旋轉著，跳躍著，有一個瞬間，她有些恍惚，以為自己是維納斯，用美征服了全世界。而在舞臺下的角落裡，那些衣冠楚楚的紳士們，打量她的眼光，和看一個鑽圈的小狗沒有區別。
這場願者上鉤的遊戲，兩方都是獵手，也都是彼此的獵物。
在這種意義上，劇院相當於妓院。舞女=妓女；母親=老鴇；捐贈者=嫖客；等待，換衣，竊竊私語，勾肩搭背，打情罵俏，暗地揩油——所有香豔不堪的畫面，極盡你的想象。
德加對這種皮肉遊戲的揭露，從遮遮掩掩到直畫不諱。他沒有什麼顧忌，因為他給自己的定位是隱性的偷窺者。他畫筆下的人物也沒什麼顧忌，“老鴇”母親們和“金主”捐贈者們，從幕後觀眾席逐漸走到了舞臺旁，從潛伏狀態變成了主角兒之一。
這也是很經典的一幅，舞女在舞臺上肆意綻放，旁邊一個被遮住腦袋的男人肆無忌憚地欣賞著自己的金絲雀，嗯，演出已經接近尾聲，他也將走上舞臺中央，讓所有的芭蕾舞演員站在他兩邊。他才是整場劇的主角，這才是整場劇的最高潮！
——這是那個時代“炫”的一種方式吧。
1876年，德加為作家Ludovic Halevy 創作的小說《Cardinal 先生和女士》畫了一系列畫。因為在此之前，他還沒能獲得特權進入歌劇院那些隱蔽的房間裡，所以他的作品是在一個歌劇院常客朋友Ludovic Lepic 的幫助下完成的。他用很簡單的筆觸，描繪出某些曖昧的意境。人物面目不清，人物表情卻不難揣測。
下面一幅也是很露骨的了。
這幅畫的背景，乍一看會被認為是在公園，再仔細一看有幕布，下面一排腿，有男的有女的，看不見在做什麼，徒留給觀者無限遐想。離觀者視線最近的是右邊一個男人，背對觀眾，黑衣黑帽，旁邊有個芭蕾舞女，只露出半截身子，擺出一個富有挑逗性的芭蕾姿勢。不難看出這是表演前，金主們提前來到劇院與舞女們約會。
德加的畫裡，男不帥女不靚，頗有點兒童畫的意味兒，主題卻是很沉重殘酷甚至是荒謬的，這算是一種諷刺麼？畫左邊還有半個男人身子露出來，拄著柺杖，看來年紀不小了。為老不尊呀。
然而德加的態度是很中正的，他不站在任何人的立場。他的偉大就在於他的客觀。他是最清醒的旁觀者，隱蔽在角落裡，真實地記錄這一些場景。他筆下的舞女，面目模糊，算不上美貌，有些甚至是十分醜陋的。男人，就只剩下了一個個黑乎乎的影子。連頭部，德加都懶得多添幾筆。
他的主角，一直是舞女。男性不過是背景板，也是舞女人生背後的操縱手。
這幅畫裡，單色的背景，人物群組被分為三部分。靠近觀者的這一部分，是候場區，舞女們有站著的，坐著撫頸的，肆無忌憚仰頭打呵欠的。中間的是正在展現曼妙舞姿的幾個舞女。再往深處看，有個男人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傾，觀看著這一切。這個男人，有兩種可能：要麼是劇院老闆，要麼是花錢享受特權的金主。
舞者在舞臺上下的生存狀態，一目瞭然。
德加畫中稱得上“美”的部分，是芭蕾舞裙及裙下的形體。藍色的白色的黃色的，他用最簡單的彩色粉筆和木炭筆畫出舞裙的輕盈蓬鬆質地及其中富有柔韌性的肉體。
3⃣️
這張，是從包廂的角度看向舞臺。包廂裡坐了一個女人，應該是一位貴夫人，挺富態的。不知道她看這個表演是什麼心情。
同情？女人對女人很難有真正的同情。
鄙夷？有一些吧。畢竟都是些貧賤的戲子。
嫉妒？一點點吧，舞女身段年齡都有優勢。
淡定？這應該才是主基調。也許舞女們會讓自己的老公心猿意馬，但是不會撼動自己的地位。
從畫上看，包廂與舞臺只有一尺的距離，然而卻是天上地下兩個世界。
投胎投對了，一輩子都無憂了。投不對，一輩子就搭進去了。
有部芭蕾舞女的傳記裡有這麼個故事：芭蕾舞女搭上了一個公爵，還生下一個女兒。然而公爵不願意娶她，後來娶了一位公主。私生女後來也成為了芭蕾舞女，借生父的勢力在16歲時被捧紅。後來在21歲時，因為演出時裙角擦到了煤氣開關，裙子著火，被燒死了。
4⃣️
從1860年，到1900年早期，德加將劇院作為他畫畫的焦點。
他探索劇院裡的不同空間：包廂、舞臺、走廊、舞蹈練習室等，並描繪其中的人群：芭蕾舞蹈演員（舞臺上的、休息的、練習的），歌手、音樂家、觀眾、後臺觀看的VIP等。 即使他描繪其他的主題，劇院依然是其中的背景。
這個封閉的區域，對普羅大眾開放的，只有部分觀眾席的座位。能被外界捕捉到的，就只有練舞廳緊閉的窗簾縫隙裡隱隱透出的光亮。但這個神秘的空間，像是一個微型宇宙，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它提供給德加一個龐大的實驗場所，使得德加可以無限發揮——任意的出人意料的觀察角度，各種燈光效果，陰暗的樂隊空間與明亮舞臺的對比，舞女動態和姿勢的研究，舞女在各種組合中的排列......
劇院為德加提供了無數可能的圍繞舞女的主題，也成為了德加用各種技法——彩色粉筆畫、油畫、版畫、雕塑等——的實驗室。
在1885年2月21-1892年9月19日期間，德加終於獲得了特權，得以近距離接觸舞女的真實生活，他前後一共去了177次，並參與了上百場演出。
他畫了一些大幅的畫，用簡單的線條變現舞女的姿態的律動。這些畫在1918年德加工作室被拍賣的活動中展出後，讓很多評論家都不知該如何評論。到今天，依然眾說紛紜。
也許這種說法是可以考慮的：他寧願犧牲成作，而保留了這些作品“未完成”的狀態。因為他追求“活著的線條”，簡單的形態美。他傾向於把這些畫畫得像是一本開放的書，一個電影的一系列慢鏡頭，而不是刻在石頭裡的成品。
在那個時代，偏愛主觀性，摒棄客觀性的象徵主義正在萌芽，使得很多象徵派的畫家開始聲名鵲起，比如古斯塔夫·莫羅等。
然而，德加也是借自己的回憶畫畫——所以他應該是象徵主義派系的？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他要從自然施加的暴政中解放出來。這與親近自然唯自然是大的印象派是背道而馳的。
1890年的《芭蕾場景》——
舞臺佈景好像是在一個火燒雲的海邊，夕陽把礁石染成了紅色。舞女在海邊，舞動著失魂落魄。壯美中有種悽豔。明明是舞臺上人工營造的，卻讓人有身臨其境在真實自然場景中的感覺。
這是舞臺的魅力，更是德加的實力。
夢境？現實？
舞女在舞臺上演繹著醉生夢死，德加何嘗不是在他的畫裡體會著醉生夢死。
5⃣️
1899年，德加邀請朱莉·馬奈去他的工作室參觀，他說：“來看看我正在搞的顏色大爬梯吧”。朱莉是印象派女畫家莫里索的女兒，她有個有名的大伯，就是被稱為“印象派之父”的馬奈。朱莉看了大受觸動，回去寫日記說：他從來不給別人人看他正在做什麼。
德加最鍾愛的就是彩色粉筆畫和木炭畫。這是藝術家裡是很獨樹一幟的了。他像一個掃地僧，將一隻掃帚一般的畫筆用得出神入化，使得身體成為了奇妙戲劇的樂器，演奏出舞臺上下舞女的人生悲喜劇。
6⃣️
德加一輩子都沒結婚，很多中文書裡介紹說他有厭女症，這是沒有官方定論的。
他的一生極其神秘。 他曾說過：藝術家是沒有私生活的。意思大概是：藝術家已經把藝術當做另一半了。所謂的“梅妻鶴子”。
寫到這裡，我突然開始明白為什麼德加一輩子未娶，也沒有什麼風花雪月的故事。
看清了感情遊戲不過是權色交易？
比起來我更願意相信：他在藝術中得到了人生需要的所有，他已經滿足了。
需要婚姻麼？不需要。
1912年，因為房子拆遷，德加搬離了他的工作室，他因此停滯了工作。視力和聽力也逐漸失去。
《平衡木上的舞蹈者》在該年12月10被賣出，破了紀錄，478000法郎。1917年，9月27日中風死於巴黎，終年83歲。
臨死時他的遺願是：我不想要誰來發言，真的不要！墓誌銘這麼寫：他熱愛畫畫。
1918-1919，隨著他的離去，他的工作室裡早年和晚年留存的作品被曝於天下，揭露了他之前不為人知的創作活動。自始至終，德加都像他所希望的：傑出的，但不為人所瞭解的。
7⃣️
德加是我見過最擅長用藍色的了，很仙很美。
整場展最喜歡的，是這一幅冷綠色調的畫。陰溼的天氣，冷冰冰的排練室，一點點冷紅，就像人生一樣。
於巴黎
2020年2月23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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