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自然的文字更打動人:泰戈爾在我家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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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自然的文字更打動人:泰戈爾在我家作客

陸小曼

作家簡介

陸小曼(1903―1965),江蘇常州人,作家、畫家、翻譯家。師從劉海粟、陳半丁等名家,晚年被吸收為上海中國畫院專業畫師。曾參加新中國第一次和第二次全國畫展。陸小曼擅長戲劇,曾與徐志摩合作創作五幕話劇《卞昆岡》。她還諳熟崑曲,也能演皮黃,寫得一手好文章,有深厚的古文功底和紮實的文字修飾能力。前夫王賡為職業軍人,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留學,曾任民國交通部護路軍副司令。陸小曼和王賡、徐志摩的婚戀故事讓她成為著名人物,也遭到過極大的誤解,承受過很大的壓力。

誰都想不到今年泰戈爾先生的八十大慶倒由我來提筆慶祝。人事的變遷太幻妙得怕人了。若是今天有了志摩;一定是他第一個高興。只要看十年前老頭兒七十歲的那一年,他在幾個月前就坐立不安思念著怎樣去慶祝,怎樣才能使老頭滿意,所以他一定要親自到印度去,而同時環境又使他不能離開上海,直急得搔頭抓耳連筆都懶得動;一直到去的問題解決了,才慢慢的安靜下來,後來費了幾個月的工夫,才從歐洲一直轉到印度,見到老頭的本人,才算了足心願。歸後他還說,這次總算稱了我的心;等他八十歲的時候,請老人家到上海來才好玩呢!誰知一個青年人倒先走在老人的前頭去了。

本來我同泰戈爾是很生疏的,他第一次來中國的時候,我還未曾遇見志摩;雖然後來志摩同我認識之後,第一次出國的時候,就同我說此去見著泰戈爾一定要介紹給你,還叫我送一張照片給他;可是我腦子裡一點感想也沒有。一直到去了見著老人之後,寄來一張字條,是老人的親筆;當然除了誇讚幾句別無他話,而在志摩信裡所說的話,卻使我對這位老人發生了奇怪的感想。他說老人家見了我們的像片之後,就將我的為人,脾氣,性情都說了一個清清楚楚,好像已見著我的人一樣;志摩對於這一點尤其使他佩欽得五體投地;恨不能立刻叫我去見他老人家。同時他還叫志摩告訴我,一二年後,他一定要親自來我家,希望能夠看見我,叫我早一點預備。自從那時起,我心裡才覺得老人家真是一個奇人,文學家而同時又會看相!也許印度人都能一點幻術的吧。

我同志摩結婚後不久,他老人家忽然來了一個電報,說一個月後就要來上海,並且預備在我家下榻。好!這一下可忙壞了我們了;倆個人不知道怎麼辦才對。房子又小;窮書生的家裡當然沒有富麗堂皇的傢俱,東看看也不合意,西看看也不稱心,簡單的樓上樓下也尋不出一間可以給他住的屋子。回絕他,又怕傷了他的美意;接受他,又沒有地方安排。一個禮拜過去還是一樣都沒有預備,只是兩個人相對發愁。正在這個時候,電報又來了,第二天的下午船就到上海。這一下可真抓了瞎了,一共三間半屋子,又怕他帶的人多,不夠住,一時搬家也來不及,結果只好硬著頭皮去接了再說。

一到碼頭,船已經到了。我們只見碼頭上站滿了人,五顏六色的人頭,在陽光下耀得我眼睛都覺得發花!我奇怪得直叫起來;怎麼今天這兒盡是印度阿三呀!他們來開會麼?志摩說:“你真糊塗,這不是來接老人家的麼?”我這才明白過來,心裡不由的暗中發笑,志摩怎麼喜歡同印度人交朋友。我心裡一向欽佩之心到這時候竟有一點兒不舒服起來,因為我平時最怕看見的是馬路上的紅頭阿三,今天偏要叫我看見這許多的奇形怪狀的人,綠沉沉的眼珠子,一個個對著我們倆個人直看,看得我躲在志摩的身邊連動也不敢動。那時除了害怕,別的一切都忘懷了,連來做什麼的都有點糊塗。一直到擠進了人叢,來到船板上,我才喘過一口氣來,好像大夢初醒似的,經過船主的招呼,才知道老人家的房間。

志摩是高興得連跑帶跳的一直往前走,簡直連身後的我都忘了似的,一直往一間小屋子就鑽,我也只好悄悄的跟在後邊;一直走進一間小房間,我才看見他正在同一個滿頭白髮老人握手親近,我才知道那一定就是他一生最崇拜的老詩人。留心上下的細看,同時心裡感著一陣奇特的意味,第一感覺的,就是怎麼這個印度人生得一點也不可怕?滿臉一點也不帶有普通印度人所有的兇惡的目光,臉色也不覺得奇黑,說話的音調更帶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美,低低的好似出谷的黃鶯,在那兒婉轉嬌啼,笑迷迷的對著我直看。我那時站在那兒好像失掉了知覺,連志摩在旁邊給我介紹的話都不聽見,也不上前,也不退後,只是直著眼對他看;連志摩在家中教好我的話都忘記說,還是老頭兒看出我反常的情形,慢慢的握著我的手細聲低氣的向我說話。

在船裡我們就談了半天,老頭兒對我格外的親近,他一點也沒有驕人的氣態,我告訴他我家裡實在小得不能見人,他反說他愈小愈喜歡,不然他們同胞有得是高廳大廈請他去住,他反要到我家裡去嗎?這一下倒使我不能再存絲毫客氣的心,只能遵命陪他回到我們的破家。他一看很滿意,我們特別為他預備的一間小印度房間他反不要,倒要我們讓他睡我們倆人睡的破床。他看上了我們那頂有紅帳子的床,他說他愛它的異鄉風味。他們的起居也同我們一樣,並沒歐美人特別好潔的樣子,什麼都很隨便。只是早晨起得特別早,五時一定起身了,害得我也不得安睡。他一住一個星期,倒叫我見識不少,每次印度同胞請吃飯,他一定要帶我們同去,從未吃過的印度飯,也算吃過幾次了,印度的闊人家裡也去過了,真有許多不同的地方。同時還要在老頭兒休息的時候,陪他帶來的書記去玩;那時情況真是說不出的愉快,志摩是更樂得忘其所以,一天到夜跟著老頭子轉。雖然住的時間不長,可是我們三人的感情因此而更加親熱了。

這個時候志摩才答應他到八十歲的那年一定親去祝壽。誰知道志摩就在去的第二年遭難。老頭子這時候聽到這種霹靂似的惡信,一定不知怎樣痛惜的吧。本來也難怪志摩對他老人家特別的敬愛,他對志摩的親摯也是異乎平常,不用說別的,一年到頭的信是不斷的。只可惜那許多難以得著的信,都叫我在志摩故後全部遺失了,現在想起來也還痛惜!因為自得噩耗後,我是一直在迷霧中過日子,一切身外之物連問都不問,不然今天我倒可以拿出不少的紀念品來,現在所存的,就是附印在這裡泰戈爾為我們兩人所作的一首小詩和那幅名貴的自畫像而已。

平淡自然的文字更打動人

這是2004年新發現的陸小曼佚文,首刊於1940年8月出版的第157期《良友》畫報,2004年由上海《文匯讀書週報》再發。此文珍貴,可以補足現代文學資料中很重要的一項缺失:在這裡我們可以讀到泰戈爾訪華的真實細節。

印度大詩人、亞洲首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泰戈爾曾兩次訪華,第一次是1923年,代表中國知識界的北平講學社蔡元培、梁啟超、胡適之向泰翁發出邀請,由徐志摩擔任翻譯和具體的陪同。這次訪華,在中國知識界中產生了巨大的轟動,泰戈爾到達北京時,當時中國知識界的領袖人物,幾乎傾巢出動,盛大歡迎,而陪同泰戈爾左右的徐志摩和林徽因,更是金童玉女,相互照映,神采飛揚。徐志摩既精通英文,又是才華橫溢的中國詩人,他為泰翁翻譯,多是華彩詩句。5月8日,泰戈爾64歲華誕,中國主人為泰翁舉辦了盛大的宴會,主席人胡適之先生代表中國知識界送給泰翁十幾張名畫和一件瓷器,還贈送給泰戈爾先生一箇中國名字“竺震旦”。晚會的高潮是新月派同仁演出泰戈爾的戲劇《齊德拉》,劇中對白全用英語,著名學者陳西瀅替不精通英文的梁啟超擔當現場翻譯。演出前,還插進了一個富有詩意的鏡頭:漂亮的林徽因飾一古裝少女戀望“新月”,以雕塑般的造型表示,這是新月社組織的一次令人難忘的演出活動。

泰戈爾訪華引起了中國知識界的強烈轟動,但也有魯迅、郭沫若等左翼知識分子撰文挖苦、嘲諷。魯迅在《墳·論照相之類》《華蓋集續集·馬上日記之二》裡,都有過直接的譏諷。

此後,泰戈爾在中國的一切活動都由徐志摩代為安排,他們共同遊覽了泰山、濟南、南京、龍華、杭州,還一起去了日本。在日本,徐志摩陪泰戈爾老人玩得也很開心,並寫成了《沙揚娜拉十八首》,其中,最末一首便是那著名的《贈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裡有甜蜜的憂愁――

沙揚娜拉!

這十八首《沙揚娜拉》,最後被徐志摩刪掉了其他的,只剩下這最末的一首,成為傳誦一時的名作。

1929年3月,泰戈爾第二次訪華,他這次決意安安靜靜地與朋友相處,不想再參加熱鬧宴會,做大場面演講,他給徐志摩寫信說:“這次決不要像上次在北京時那樣弄得大家都知道,到處去演講,靜悄悄地在家住幾天,做一個朋友的私訪,大家談談家常,親親熱熱的像一家人,愈隨便愈好。”

因此,這次訪問就成了徐志摩和妻子陸小曼的私人接待活動,並在徐家一住七天。這七天中,徐志摩和陸小曼特意給泰翁佈置的印度風房間,他不願意去,非要住在徐志摩和陸小曼的房間。這是對任性老頭的一個生動的刻畫。而泰戈爾平素也並不像西方人那麼挑剔,只是早起,並不斷地談詩,並給徐志摩和陸小曼讀詩。這段記憶由陸小曼記下來,可以知道,泰戈爾的第二次訪華與第一次訪華的聲勢浩大不同。他只是與友人安靜地相處,談詩歌,聊天。臨別前,泰戈爾還給陸小曼和徐志摩寫了一首詩,並在徐志摩準備的一本簽名冊上畫了一幅自畫像。然而,世事變化不遂人願,徐志摩在泰翁第二次訪華後的第二年,因飛機失事而英年早逝。泰戈爾和徐志摩曾約定,在八十歲生日時,徐志摩去印度為他祝壽,不料,徐志摩卻先於老人之前,去到了另一個世界。

陸小曼這篇文章不長,用詞也平實,結構上更是隨意自然,卻寫得情真意切,對泰戈爾的記憶和對徐志摩的懷念,都有機地混合在一起。這是真正的紀念,她不是做作的大呼小叫,而是通過懷念兩人相處的那些獨有的細節,體現出對徐志摩的思念情感的。但這篇文章在描寫泰戈爾上,卻運用了好幾個細節展現其特別之處。

關於人物,我們反覆強調細節描寫的重要性,這種細節的呈現,需要作者有敏銳的觀察力,有好奇心,也有特殊的思考,才能看出特異來。所以,細節最能體現一名寫作者的表現力。

問題

情感深摯不一定要用猛烈的詞語才能表現出來,有時候平和沖淡、蘊涵著深刻意味的細節,反而能讓這種情感表現得更加感人。請結合文章來具體體會。中小學生在寫人時,最難的是找到真正能呈現人物個性的細節,而避開那些虛情假意捏造的細節尤為重要。你能想到哪些關於朋友、長輩、家人的記憶深刻的細節?如果能夠記下來,對寫作會有直接的好處。

延伸閱讀

泰戈爾的《新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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