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肝膽文章,一生皆為文學事

鄭君治學,蓋用胡適之法,往往恃孤本秘笈,為驚人之具,此實足以炫耀人目,其為學子所真賞,宜也。

——魯迅


鄭振鐸:肝膽文章,一生皆為文學事

鄭振鐸


《雁蕩山之頂》鄭振鐸

紅的白的杜鵑花,

隨意在山徑旁開著。

我迎著淙淙的溪聲,

上了瀑布之頂---雁蕩山之頂。

疲倦了的夕陽光,

只照我一個人的身上。

偶然有幾隻歸巢的烏鴉,

在沉寂的空中,

呀呀地叫了幾聲。

淒涼的感覺,

突然沁入我全身的細胞中。

“荒山不可以久留,

還是歸來好。”

這樣地,我便復歸喧囂的人間。

人間雖喧囂,

總把我的心牢牢地維繫住了。

(1917年,20歲的鄭振鐸遊雁蕩山,留有新詩《雁蕩山之頂》,此詩是鄭振鐸早期詩作,亦是目前所能讀到的最早謳歌雁蕩山的新詩。)

鄭振鐸先生, 1898年出生於溫州市區乘涼橋的一戶官宦家庭,原籍福建長樂縣首佔村,全村皆為鄭姓。鄭振鐸這一房曾出了五名進士,是當地名門望族。

高祖鄭用蒼,進士出身,曾任山東鹽運使、領按察使銜、二品頂戴。曾祖鄭宏博是貢生,授甌寧學訓導修職郎,曾祖母是湖北巡撫柏蔭的女兒。祖父鄭允屏跟隨一位在浙江任道臺的表親當幕僚,曾隨他到東海中的銅山島守島。受當道臺的表親有意照顧,祖父後來來到溫州任鹽官。雖只是個九品的芝麻小官,倒也算是肥差。幾年後他便把家眷由長樂接到溫州定居下來。於是鄭振鐸便經常說自己是溫州出生的福建人。

鄭振鐸出生時,是家裡的長孫,當時家住乘涼橋的“鹽公堂”。“鹽公堂”的院子很大,前面是主管鹽務的衙署,後面是居家寓所。當他呱呱落地時,“鹽公堂”如逢大典,長輩給他取名為“振鐸”,有“搖鈴發出號召,一呼百應”的意思,希望他將來成就一番大事業。

年幼時的鄭振鐸是在長輩們的鐘愛中度過的,但命運無情,在他七歲那年,在揚州知府衙門任職的父親突發急病,回溫州治療,不久便去世。從此,祖父一蹶不振,也病故了。從此,家中日趨貧困,一家四口只得依靠親友接濟及母親給人做些家務活度日。後來,鄭家也搬了一次家,但地點不清楚了,當年的“鹽公堂”現已蕩然無存了。

鄭振鐸八九歲時,母親將他送到縣城隍底的一傢俬塾讀四書五經。十二三歲時,把他送進了三官殿巷永嘉第一高等小學(今廣場路小學)。因家道中落,到冬天他仍是一身單薄的衣衫。日久天長,他便患了慢性鼻炎,兩行鼻涕常常不由自主地從鼻孔中掛下來,同學給他起了個“鼻涕佛”的綽號。有的同學還瞧不起他,甚至不和他玩,他總是獨自默默地坐在一個角落裡讀書。小學畢業後,他考進了浙江省第十中學(今溫州中學)。儘管常因交不起學費而被迫輟學,但鄭振鐸還是以優異的成績讀完了中學。當他離開溫州到北京讀大學時,帶的是一隻皮箱和許多的書籍。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鄭振鐸是一個繞不開的人物。他一生橫跨多個領域,是眾人眼裡典型的“全才”。胡愈之先生曾在悼念他的文章中這樣寫道:“在文學工作中,你是一個多面手,不論在詩歌、戲曲、散文、美術、考古、歷史方面,不論在創作和翻譯方面,不論是介紹世界文學名著或整理民族文化遺產方面,你都做出了平常一個人很少能做到的那麼多的貢獻。”(《哭振鐸》)在中國現代作家中,鄭振鐸是較為複雜的一位,他不是一位簡單的作家或學者,也從來沒有將自己侷限於一隅。無論是在文學領域,還是在其他領域,他都取得了令人歎服的成就。不過,他始終都執著於文學本位主義的理念,在所從事的每項工作中都積極推動著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


“伯樂”和“人梯”


在早期新文學的發展中,鄭振鐸是一位重要的推動者。他不但有著過人的社會活動能力,而且有著極為深厚的理論素養,在新文學建設上有一套自己的理念。他所主編的文學雜誌和書籍對中國現代文學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著名作家何其芳曾說過,“我在上中學的時候,就是鄭振鐸先生編的《小說月報》的讀者。他翻譯的泰戈爾的《新月集》和《飛鳥集》,也是我當時喜歡的讀物。我上大學的時候,他在北京教書,並且和章靳以同志一起編《文學季刊》。這個刊物對當時比較沉寂的北京的文學界,是起了推動作用的。曹禺的成名作《雷雨》,就是在這個刊物上發表的。”(《悼念鄭振鐸先生》)可以說,鄭振鐸在新文學事業上傾注了大量心血,很多作家走上文學道路,以及很多名篇佳作的問世,都和他的付出有著一定的關係。


早在“五四”運動之初,鄭振鐸就和當時很多熱血青年一樣,懷著對國家和民族的崇高熱情,積極投身到了改造社會的大潮中。“五四”運動剛爆發的時候,他與瞿秋白、耿濟之等人創辦了一系列刊物,並大聲疾呼:“中國舊社會的黑暗,是到了極點了。”(《〈新社會〉發刊詞》)文學研究會的創建是鄭振鐸先生文學事業中不可省略的一筆,作為該團體的發起人,他經大家推舉起草了《文學研究會章程》,並確立了這樣的宗旨:“本會以研究介紹世界文學、整理中國舊文學、創造新文學為宗旨。”在新文學的建設上,鄭振鐸一開始就能表現出如此遠見卓識,確實是難能可貴的。他對文學的理解不但冷靜深刻而且視野開闊,這個宗旨也幾乎成為了對他一生文學事業的精準概括。


鄭振鐸一生有過多種身份,而對現代文學影響最為深遠的莫過於雜誌編輯。在上世紀30年代,郁達夫就對他的編輯工作極為認可。他在主編文學刊物期間,對新作家的提攜和新文學作品的推出更是功不可沒,這也使他在現代文壇上長期處在一箇中心位置。比如他所主編的著名副刊《學燈》,推出了很多重要的新文學作品,其中就有郁達夫的《銀灰色的死》。後來,從茅盾那裡接手主編《小說月報》後,他更是充分地發揮了“伯樂”的角色。著名作家許地山在他鼓動下走上了創作之路,並發表了《命命鳥》《商人婦》《綴網勞蛛》等一系列重要作品。女作家廬隱的處女作《一個著作家》是由他推薦,而代表作《海濱故人》則是經他親手發表。還有很多年輕的作家,因為得到了他的提攜,而在文學道路獲得了更為長遠的發展。


在編輯事業上,鄭振鐸是一種全身心的投入。在他高漲的工作熱情中,滲透著一種國家和民族的大義。比如在1925年的“五卅運動”中,他與葉聖陶、胡愈之等友人因不滿當時的上海輿論界而創辦了《公理日報》。胡愈之先生後來曾這樣描述鄭振鐸這期間的工作狀態,“你把一切都丟開了,整晚不睡覺,自己動手寫稿、編報、校對、接洽印刷,還在你自己的家門口親自派報,所有當時參加工作的朋友都比不上你的幹勁。”(《哭振鐸》)在鄭振鐸的編輯工作中,從來都是有熱情而無私心。也正是因為這種高貴品格,才形成了他在中國現代文壇上的強大凝聚力。他先後主編過《文學旬刊》《文學》月刊、《文學季刊》《文藝復興》等刊物,幾乎每一份刊物的周圍都彙集了一個皇皇可觀的作者群體。曹禺的《雷雨》、錢鍾書的《圍城》等現代文學經典都是發表在他所主編的文學刊物上。


鄭振鐸在編輯事業上的貢獻不僅體現在他所主編的雜誌上,還體現在所主編的一系列的文學書籍。在他主編的《文學研究會叢書》裡,除了文學研究會成員的作品,也把當時其他團體作家的優秀作品一併出版。此外,還有《魯迅全集》《世界文庫》《美國文學叢書》等等。這些文學書籍不僅對早期新文學成就作了總結,同時也拓展了新文學創作的廣度和深度。可以說,鄭振鐸所從事的編輯和出版活動是其文學事業的一個重要部分,集中地反映了他慧眼識英才的“伯樂”眼光和甘為“人梯”的奉獻精神。


文學本位的藝術理念


鄭振鐸對現代文學的貢獻,與他獨到的藝術理念是分不開的。這種理念不僅體現在他對文學本質的認識上,還體現在他的創作當中。


在早期新文學的發展中,鄭振鐸首先是從一種理論的高度提出了自己的藝術理念。他既反對鴛鴦蝴蝶派在創作上的那種娛樂姿態,也反對正統文學的載道觀念。他明確指出,“文學就是文學:不是為娛樂的目的而作之而讀之,也不見得為宣傳,為教訓的目的而作之,而讀之。”(《新文學觀的建設》)他認為文學就是要抒發真性情,在提倡“血和淚的文學”的同時,他又認為“血和淚的文學不僅是單純的‘血’與‘淚’,而且是必須顧到‘文學’二字。”(《雜談·無題》)這種文學本位主義的理念使他超脫了那種狹隘的藝術視野,對當時的新文學創作來說,無疑是一種有益的矯正。我們也不難發現,鄭振鐸先生的文學觀念和魯迅先生有著很多相通之處。他從來不是簡單地為文學而文學,在提倡文學本位主義的同時,又非常注重文學的社會功能。


對於中國新文學事業,鄭振鐸也並非只滿足於理論上的構想,他從一開始就積極地進行著創作上的實踐。和很多現代作家一樣,鄭振鐸也在中國新詩史上留下過重要的一筆。在“五四”時期一度流行的小詩熱潮中,鄭振鐸是主要的推動者之一,他的那首《我是少年》則受到了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先生的賞識。他在創作領域的涉獵相當廣泛,曾先後嘗試過詩歌、散文、散文詩、小說等多種文體。這些作品無不洋溢著濃郁的情感,它們不但代表了早期新文學的創作水平,而且也引導了一大批作家在創作上的實踐。


不過,鄭振鐸用心最多的還是散文,所取得的成就也最大。在他的代表著作《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有這樣的話,“在我們的文學史裡,最苦的是,抒情的散文太少。”因而,鄭振鐸極力提倡散文的抒情功能,如他的《山中雜記》《海燕》《歐行日記》《西行書簡》《蟄居散記》《劫中得書記》等作品集,無不是以強烈的感染力著稱。這種創作風格在他的小說中也有體現,比如他的《貓》《桂公塘》《黃公俊之後》等名篇,都帶有著不同程度的散文化特徵。值得一說的是,雖然鄭振鐸先生在創作中極為注重情感的表達,但是他所追求的並不是一味的小資情調。在他的作品中,有纏綿感傷的氛圍,更有為民族大義拍案而起的衝冠之怒。像他的《街血洗去後》《六月一日》等文章,完全是一種大義凜然的控訴。


另外,鄭振鐸在新文學創作上的貢獻不僅體現在他的原創作品中,還體現在他對外國作品的譯介上。在他翻譯外國作品的過程中,大都包含著一個二度創作的過程。他把自己的創作風格也帶入到了所翻譯的作品中,併產生了較為廣泛的影響。比如他翻譯的泰戈爾的《飛鳥集》,影響了包括冰心、何其芳在內的很多著名現代作家。尤其是他在翻譯那些童話作品的時候,更是充分考慮到了中國兒童的閱讀特點,帶有著濃郁的本土化特徵。而這些翻譯作品都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到了當時的新文學創作。


自成體系的文學史研究


文學史研究是鄭振鐸文學事業中濃墨重彩的一筆,他所著的《文學大綱》《插圖版中國文學史》《中國俗文學史》等無不是現代學術史上的扛鼎之作。鄭振鐸在學術上的巨大成就,當然是和他那勤奮嚴謹的治學態度分不開的。魯迅先生在1935年致增田涉的信中曾說過,“中國教授中鄭君是工作和學習都很勤謹的人。”更為重要的是,鄭振鐸還善於吸收前人的成果,在傳統研究範式的基礎上,形成了一套自成體系的治學方式。他的治學態度和方法不但極大地影響了後來的學者,而且也讓包括魯迅在內的同時代學者大為讚賞。


在對待古今中外文學的態度上,鄭振鐸所持的是一種可貴的整體觀念。他認為文學可以有優劣之分,卻不能為狹隘的國家或群體觀念所侷限。因此他在治學上也頗有劍走偏鋒的意味,對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學作品給予了充分的關注。尤其是對於中國古典小說,鄭振鐸有著一種天然的熱情。在他小時候,每次一翻開《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這些作品,幾乎是廢寢忘食。即便在避難歐洲的時間裡,他每天都要花去大量時間流連於英、法等國的圖書館,查閱古典文獻成了他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在治學方式上,鄭振鐸極為注重對前人的繼承,堅持處處用史料說話。在《研究中國文學的路徑》一文中,他這樣說過,“凡要下一個結論,凡要研究到一個結果,在其前,必先要在心中千迴百折的自喊道‘拿證據來’。”在他的代表性著作《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有近三分之一的史料都是當時別人的著作中所沒有過的。對於這種研究方式,魯迅先生曾在1933年致臺靜農的信中說:“鄭君治學,蓋用胡適之法,往往恃孤本秘笈,為驚人之具,此實足以炫耀人目,其為學子所真賞,宜也。”事實上,鄭振鐸的文學史研究不但受到了胡適先生的巨大影響,而且也得到了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真傳。在他的文學史著作裡,不僅有新史料更有新發現。也正是因為有史料上的自覺意識,他在文獻的校勘和收藏方面做出了驚人的貢獻。


更為難得的是,雖然鄭振鐸非常注重史料的價值,但是他並不是簡單地為史料而史料。與當時流行的文學史著作相比,鄭著文學史的一個最大亮點就在於它的文學史觀。在研究過程中,鄭振鐸先生往往是從一種宏觀視角入手,來把握歷代作品和作家流派的演變。在這一點上,他接受了一度流行的“進化論”觀念。不過,他又完全超越了“五四”時期那種後者居上的激進立場,充分注意到了古代文學的價值,並指出了“進化論”在文學史領域的意義。他說:“所謂‘進化’者,本不完全是多進化而益上的意思。他乃是把事物的真相顯示出來,使人有了時代的正確觀念,使人明白每件東西都是隨了環境之變異而在變動,有時是‘進化’,有時也許是在‘退化’。”(《研究中國文學的新途徑》)他的學術名篇《水滸傳的演化》《三國志演義的演化》《西遊記的演化》等文章,無不清晰地勾勒出一種“進化論式”的文學演變。


而在對待文學發展的問題上,鄭振鐸則提出了著名的“兩動力說”。在他看來,任何一種文體發展到一定程度就不免會僵化起來。而在這個時候,文學往往因為兩方面的刺激,才獲得更為長遠的發展。其一是外來文學,其二就是民間文學。因此,他在論述古代文學的時候,格外注重來自印度文學的影響。同時,他也非常注重民間文學的價值,並梳理出中國小說的演變。那些在很多人看來“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間文學,正是他所關注的對象。他的代表作《中國俗文學史》可謂是一部帶有開創性意義的學術著作,它不但豐富了當時的文學史研究,而且為後來的學者開闢出一個新的空間。


此外,在從事文學史研究的過程中,鄭振鐸也沒有簡單地就文學而論文學,在他的文學史觀裡涵蓋著一種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視野。比如在論述元代戲曲的時候,他就是從當時社會的生活現狀入手,深入剖析了元代戲劇興起的原因和發展的社會背景。他的代表作品《元代“公案劇”產生的原因及其特質》《論元人所寫商人、士子、妓女間的三角戀愛劇》等文章,都是從一種宏大的社會歷史視角出發來探析文學問題。在今天看來,這種研究方式未免有些老套,而就當時的學術界來說,無疑是一個重大的進步。


總體來說,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鄭振鐸有其無可替代的貢獻。無論是在新文學的建設上,還是在舊文學的整理上,他都功不可沒。從他那成就驚人的文學事業中,我們處處能夠看到魯迅先生的影子。誠然,鄭振鐸最終沒有達到魯迅那樣的深度,但是二人從事文學事業的方式卻驚人的相似,他們對文學的理解也比一般人要博大精深。雖然鄭振鐸在創作以外的領域所取得的成就更大,但是他自始至終都執著一種文學本位的藝術理念。因此,我們對他的認識也應當迴歸到一種文學的意義上來,尤其應當與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背景聯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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