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楚爭霸引發的春秋亂鬥:戰爭邊緣下的精明算計,苦了鄭國和宋國

春秋五大戰爭,三次都發生在晉楚兩國之間。另外,晉齊兩國之所以發生鞌之戰,主要原因也是因為晉國擔心齊國會與楚國聯合。可以說,春秋中期的主旋律,是晉楚爭霸。

春秋五大戰爭,三次都發生在晉楚兩國之間。另外,晉齊兩國之所以發生鞌之戰,主要原因也是因為晉國擔心齊國會與楚國聯合。可以說,春秋中期的主旋律,是晉楚爭霸。
和春秋初年,各小國間隨便就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打上一場不同,晉楚間的大國競爭高手過招,反而表現得很剋制。從城濮之戰到向戌弭兵,中間差不多90年,真正的大仗,也就打了這三回。
兩大國之間的距離足夠遠,彼此爭的是勢力範圍,不大可能直接威脅到對方本土。所以起碼的安全感還是有的,不像晉國和秦國,或者後來楚國和吳國,有個風吹草動就會引起對方巨大疑慮。
當然大國手裡的資源多,可打的牌也多,直接正面對決,基本是最後選項了。

晉楚爭霸引發的春秋亂鬥:戰爭邊緣下的精明算計,苦了鄭國和宋國


《晉文公復國圖》(局部),(傳)李唐,絹本設色,現藏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全圖採用連環畫形式,描繪了晉文公(重耳)被父親放逐在外十九年,最後回國即位的故事
衛星國的妙用
魯僖公三十三年(前628年),晉國除了崤之戰把秦軍包了餃子外,還差點和楚國再打一場大戰。
晉文公一死,心思活泛起來的不是秦穆公一個。南方的許國,竟然投靠了楚國。
如果說,這時晉、楚是一流大國,齊、秦是準一流大國,那麼鄭、宋、魯等國可以算二流中的強國,許國則連三四流都不知道能否夠得上。
但無論如何這是個危險的信號,本來幾乎所有重要國家都奉晉國為霸主,處於在晉國主導的同盟內。現在有人反水,要是置之不理引起連鎖反應,那問題就相當嚴重。
於是“晉、陳、鄭伐許”。割雞焉用牛刀,晉國未必出動了多少兵力,鄭國和許國是世仇,鄭穆公是晉國扶上君位的,晉國剛剛滅掉了企圖偷襲鄭國的秦軍,體現了大哥對小弟的關愛,鄭國當然也給大哥好好表現,所以這次伐許,鄭國應該是主力。


所以接下來楚國的反應,也是針對鄭國。“楚令尹子上侵陳、蔡。陳、蔡成,遂伐鄭。”楚國手裡囤著一個鄭國的流亡公子,把這位公子送回去取代鄭穆公,也不算師出無名。但楚國不是直接攻鄭,先打服了陳、蔡兩個更接近南方的三流國家,然後北上。
鄭國表現出色,居然頂住了攻勢,還撿漏把那位流亡公子殺掉了。看這個結果,打鄭國,楚軍也未必出動了主力,事情主要還是交給兩個剛收服(應該是收回,畢竟這兩個國家大多數時候都是追隨楚國)的小弟去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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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鄭國這樣忠勇的盟友,晉國當然要有所表示,晉軍終於出動了,攻擊目標是蔡國。蔡國是楚國的門戶,當年齊桓公伐楚,就以打蔡國為第一步。所以楚國不能坐視不理:晉陽處父侵蔡,楚子上救之,與晉師夾泜而軍。
兩軍隔河對峙,前面這一系列小弟亂戰之後,晉楚兩大國,終於到了戰爭的邊緣。
然而這時雙方都表現出高度的謹慎和雞賊。
晉軍統帥陽處父寫信給楚軍統帥子上:“我聽說:‘有教養的人能接受有道理的話,有勇氣的人能夠和敵人正面扛。’你如果打算開戰,那麼我軍後退三十里,把河邊空出來,再留給你足夠的時間,給你擺好陣勢;不然的話你讓我過河,也用這個態度對我。老這麼耗著,也不是個事。”
子上就準備過河,但有人提醒他,晉國人最不講信用了,咱們面對的可不是宋襄公,河過了一半他來個突擊,那可就慘了。——說這話的人叫太孫伯,是城濮之戰時楚軍統帥子玉的兒子。這時距離城濮之戰(前633年)也不過五年,對晉國人善於玩陰的,他應該記憶猶新。
於是子上決定,還是自己後退三十里。
然而,發現楚軍後退之後,陽處父的反應不是過河,而是歡呼。他宣佈:“楚國人已經逃走了!”然後就帶著晉軍,以勝利之師的姿態回家了。


晉國人自己評價陽處父,發明了一個成語,“華而不實”,這也是一個好例證。
楚國人很沒趣,然而不敢追擊,也只好回家了。
這事實際上為後來的兩國相爭定了個基調:或者利用自己的小弟給對方找彆扭,或者欺負對方的小弟讓對方沒面子。真要正面對決,還是儘可能迴避,場面上能做到單方面宣佈勝利,就算很圓滿的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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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諸國
爭奪中間地帶
小弟有如此妙用,身為大國,當然要多收小弟。然而,小弟也不是越多越好,尤其是小弟要是距離自己太遠,帶來的麻煩就遠遠多於好處。
當初齊桓公伐楚,先收服江國和黃國作為攻楚橋頭堡。但是伐楚回去後,江、黃就處於楚國威脅之下,齊國卻沒有能力為保護它們再組織一次遠征,這兩國最終都為楚國所滅。收了小弟而包庇不了,無論如何很折霸主的面子。
齊桓公死後,楚國的勢力急劇擴張,甚至讓北方的曹國、衛國都屈服了自己。這時晉國出兵曹、衛,就把楚國置於很尷尬的位置:救,還是不救?
楚將子玉一咬牙,還是要救,於是城濮一戰,就被晉國打得大敗。
經過早期爭霸戰爭的試探摸索,北方和南方的大國,都慢慢清楚了自己實力的極限。北方不能過分逼近長江,南方不能過分逼近黃河,偶爾過去耀武揚威刷下存在感是可以的,追求長期控制,多半就會自取其辱。
晉國和楚國都意識到,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大約是鄭國和宋國一帶,所以雙方時常在這裡膠著。這兩國尤其是鄭國的歸屬,也就成了兩強角力的焦點。


鄭國的地理形勢,是《孫子兵法》中所謂的“衢地”,四通八達,兵家必爭:從這裡向南,可以進逼楚國的方城要塞;從這裡往北,過黃河就是晉國。向西,可以去洛陽朝覲周天子,從而祭起“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大旗(不過春秋中期以後,這招漸漸不太管用了);往東,則可以橫掃中原諸夏。所謂“中國得鄭則可以拒楚,楚國得鄭則可以窺中國”。
晉楚三場大戰,除了城濮之戰楚國傻大膽衝到衛國去了之外,另兩場都是在鄭國的地界上打的:邲之戰,邲在今天的河南滎陽東北,是鄭國的北境;鄢陵之戰,鄢陵是今河南鄢陵西北,在鄭國南部。
晉、楚兩國在鄭國對峙時的心態和在衛國、蔡國不同,都覺得不能再讓了:只有鄭國站在自己一邊,身前才算有個屏障;反過來,鄭國和誰站在一邊,另一方就會覺得自己的要害暴露在敵人的兵鋒之下。
這是大國之間難免的安全感悖論,一方想提升自己的安全感時,另一方就會加劇不安,所以戰爭就往往不可避免。

晉楚爭霸引發的春秋亂鬥:戰爭邊緣下的精明算計,苦了鄭國和宋國


小國的安全保障
後世在中國的土地上,若出現一個地方上的割據政權,大家都覺得把它滅掉才是自然合理的,因為追求統一是最大的正義。但春秋時代,人們的心態還很不同。
儒家經典裡鼓吹“興滅國,繼絕世”,已經被滅掉的國家讓它復活,已經斷絕的世系給它續上,被當作大功德。雖然這是理想化的情懷,但現實中還是可以找到一些例子的。至少到春秋中期,還有一種反對把人家國家滅掉的觀念,經歷過春秋初的亂戰還能活下來的諸夏國家,亡國的風險暫時不那麼大。
魯宣公十年(前599年),陳國發生了著名的夏姬之亂,大夫夏徵舒謀殺了國君陳靈公。陳國在鄭國的東南,大多數時候被楚國控制,但晉國勢力極盛時,也有能力打陳國的主意。當時陳國的太子,就在晉國。當時楚國的國君,正是雄才大略的楚莊王,他顯然意識到,這是個加強自己對陳國控制的好機會。
魯宣公十一年(前598年)冬天,楚國伐陳,楚莊王宣稱是“夏徵舒為不道,弒其君,寡人以諸侯討而戮之”。——這都是春秋時代比較好面子講規矩的地方:第一,攻打別國,要找理由,不能說打就打,類似“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樣的論調,在這個時代是沒有說服力的;第二,楚國伐陳,以一己之力搞定那是輕而易舉,但還是要以諸侯之師,多國部隊的名義行動,這樣,就可以把一個大國的私慾,包裝成國際社會的共同意志。



春秋戰國時代的中國軍隊,1.將軍,2.弩手,3.劍士
很快,楚軍控制了陳國,弒君者在城門口被車裂。然後,楚莊王準備“縣陳”,就是把陳地變成楚國的一個縣。所謂縣,就是懸,也就是由楚王直接控制的遙遠的邊境地區。這個構想如果落實,陳國就此滅亡。
但楚國的賢臣申叔時向楚莊王提出了勸諫,他打了一個比方:有人牽著牛走到別人的田裡,結果受害者就把牛給搶走了。踩別人的田確實有錯,但因此把牛搶走,難道就不過分了嗎?申叔時說:諸侯跟您來,是討伐陳國的叛逆的,現在你貪圖陳國的富有,就把人家吞併了,恐怕不可以吧?
楚莊王便放棄了設縣計劃,讓陳國人從晉國迎回太子,重新建國。
楚莊王一開始想縣陳,也未必只是貪圖陳國之富,而是不願意一個家門口的國家,卻落入親晉的國君手裡。但仔細掂量之後,還是覺得吞併一個國家要付出的道義成本,來得更大。
據說,孔子讀史至此,曾經喟然讚歎說,楚莊王真是賢明。其實人的因素是一方面,更重要的還是時代:春秋時晉楚對峙,齊秦的實力,相去也僅一間而已,譬如東邪西毒南帝北丐,誰也無法取得絕對優勢,這種情況下中小國家的人心向背,會影響到大國能否取得霸主地位。


楚國為了爭霸主,經常把別國打到滅亡的邊緣,在最後關頭給人留一條活路,以示恩威並舉。晉國處理國際事務的手段通常還要更加柔和一點——當然,有這個印象,也可能是因為《左傳》的作者比較偏袒晉國。顧棟高梳理晉國疆域擴張的時候,經常寫到某地“不知何年屬於晉”,顯然就是這片土地原來的主人怎麼被晉國欺負的內容,被《左傳》給吞了。
晉國本是華夏文明的邊緣,中原諸夏素來輕視它粗鄙無文,但國力強盛之後,卻儼然是華夏文明(當時很多人看來也是唯一的文明)的代表和捍衛者。
國家草創的階段,晉國擴張慾望極盛,所謂:虞、虢、焦、滑、霍、揚、韓、魏,皆姬姓也,晉是以大。若非侵小,將何所取?武(晉武公)、獻(晉獻公)以下,兼國多矣,誰得治之?
當然,這是太行山以西的事,其間牽涉到恃強凌弱,屠滅種類的故事,華北平原上的列國,同樣缺乏感同身受。
等到晉文公時代,晉國越太行,啟南陽,揮師東南以爭霸天下的時候,晉國就畫風大變,與之前判若兩國。它要小國尊重自己的霸主地位,要向各國索要賄賂物資,但總的說來,是扮演著諸夏保護者的角色。被別的國家欺負了,找晉國為自己出頭,是很多國家很自然的反應。

這就要說到又一個重要之點,就是在盟友最需要幫助的時刻,晉國也往往會玩失蹤。
宋國的戇頭
對中小國家來說,不至於亡國,顯然並不就意味著日子好過。魯宣公十四年(前595年),楚莊王派大夫申舟出使齊國。從楚國到齊國,一定要經過宋國。而申舟和宋國有仇,當年宋國一度和楚修好,宋昭公和楚穆王一起打獵,宋昭公遲到了,申舟就當眾鞭打了宋昭公的車伕,這是對宋國極大的羞辱。
現在,雖然宋國國君換成了宋文公,但這件事,宋國人一定不會忘。更要命的是,楚莊王還假意要求申舟不許宋國借路——從人家的國土經過,不跟人家打招呼,這麼做,就是刻意在挑釁宋國。申舟對楚莊王說:鄭國人眼神好,最會看風頭;宋國人耳朵聾,遇事拎不清。您派去晉國的使者不向鄭國借路,這口氣鄭國人也就忍了;宋國人卻一定不會放過我。楚莊王的回答倒也直接:宋國人要是殺你,我就討伐宋國。話說到這份上,申舟也明白了,大王就是要用自己這條命,換一個伐宋的藉口。於是他把自己的兒子引薦給楚王,這是提醒:一來,我為國家把命都搭上了,您對我兒子可要好好照看;二來,我不能白死,您一定得把宋國打下來,我兒子盯著看呢。

果然,宋國的反應很激烈。宋國執政華元說:“過我而不假道,鄙我也。”楚使從我國經過都不打招呼借路,是把我國當作了楚國的一個邊邑。淪為邊邑,就是國家滅亡,而殺了楚使,就算楚國來討伐,也無非是滅亡而已。宋國抱著慷慨赴死的心理,殺了申舟。楚莊王聞訊的反應,霸氣得要炸裂:
楚莊王挺身站起,大袖飛揚。古人在屋裡不穿鞋,莊王鞋子都不穿就往外走,負責穿鞋的僕役在院子給他把鞋穿上。管佩劍的僕役反應又慢一些,在宮門之外,才替他把劍佩戴好。王的車駕,則一直到蒲胥這個地方的市中心,才追趕到位。
莊王如此激動,也不好說是急於為申舟報仇,還是終於有了伐宋的藉口而興奮。總之,九月,楚軍把宋國重重包圍。宋國的反應,當然是向晉國求救。
這麼多年來,宋國一直是晉國最忠實的追隨者,晉國當然有責任救宋。可是就在兩年多以前,邲之戰晉國剛剛慘敗在楚國手裡,現在又忙於和秦國作戰,所以還真難提起再和楚軍大戰一場的勇氣,所謂“雖鞭之長,不及馬腹,天方授楚,未可與爭”。
這種情況下,晉國的賢臣,對怎樣做一個大國,提出了重要的理論創新,諺曰:“高下在心。”川澤納汙,山藪藏疾,瑾瑜匿瑕,國君含垢,天之道也。君其待之。

處理問題時,高調還是認慫,自己心裡要能根據具體形勢做判斷。魚缸可以是純淨的,但河流與湖泊就得容納汙垢;盆景可以是小清新的,但山林與藪澤裡就一定有病蟲害;所以美玉難免有瑕疵,做國君的,被侮辱了有時就得忍。這就是天道。“君其待之”,身為大國,下的是一盤很大的棋,這個場子,以後再說。
但晉國顯然認為,大國可以逃避戰爭,小國卻必須死扛到底,所以派人哄宋國說:“晉國已經出動了全國軍隊來救你了。”使者走在半路上被鄭國人抓住,送交到楚國手裡。楚莊王讓他跟宋國人說實話,這個使者倒也是條有勇有謀的漢子,假裝答應,於是被送到樓車上喊話,但他豁出性命不要,還是按照晉國的指示喊,到底把“晉師悉起,將至矣”這句無恥的謊言送進宋國人的耳朵裡。
於是宋國人戇勁上來了,拿出一種守株待兔的精神(大家都知道,這是嘲笑宋國人蠢的一個著名的段子),來等待晉國的援兵。——也不知道該說幸還是不幸,宋國都城城牆堅厚,宋國人守城的能力,當時天下第一。
這一仗打成了春秋時為期最長的一次圍城戰,前後相持九個月。宋國人被逼到“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地步。沒東西吃了,吃小孩,自己的孩子捨不得吃,那就換,你吃我的,我吃你的。柴火是早就沒有了,就拆解死人骨肉做燃料。

其實城外的楚軍也快撐不下去了,楚莊王想撤兵,但是架不住申舟的兒子跪在馬前:“我父親知道必死而不敢不執行王的使命,王卻沒有說到做到。”只得咬牙在城外蓋房子開墾農田,表示打算一直耗下去。
最終,還是楚軍後退了三十里,兩國簽訂盟約。這是給宋國極大的面子,表示籤的不是城下之盟,兩邊相對平等。盟約的核心是八個字:“我無爾詐,爾無我虞。”咱們誰也別騙誰。
很多論史的人,批評宋國人頭腦頑固,楚國不借道,“鄙”你就鄙了,非要殺人家使者,置這口閒氣做什麼?楚國來討伐,打不過,認輸求和就是,畢竟春秋不是戰國,勝利者也不會屠城,籤個城下之盟,獻上犧牲玉帛,無論如何要好過吃孩子燒死人的慘狀。
但一樣也有支持宋國的意見。宋國人珍視自己的國格,珍視與晉國盟約,當然體現了一種可貴的尊嚴意識和重然諾的精神。即使從利害算計的角度考慮,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這一番慘痛代價換來的結果,一是楚國從此輕易不敢招惹宋國,二是晉國覺得對宋國有所虧欠,在國際事務處理上往往有所照顧,所以總的說來宋國還是得大於失。
鄭國的滑頭

不識相、認死理的宋國結果如此之慘,那麼猴精猴精的鄭國,處境是不是能好上一些呢?
前面說過,鄭國是晉楚相爭的焦點。兩強角力八十多年,鄭國認晉國是老大和認楚國是老大各是四十多年。可見晉楚兩國有多麼勢均力敵,也可見鄭國見風使舵有多麼敏捷。
宋國圍城戰的三年前,即魯宣公十二年(前597年)春天,楚國打鄭國,理由照例是鄭國歸附了晉國。堅守了十七天,鄭國看情勢不妙,決定占卜自己的命運。先佔卜投降,結果是不吉;又占卜去太廟痛哭一場,然後準備和楚國打巷戰,結果是吉。
於是全城痛哭,連城牆上的守軍也開始哭。
這哭聲楚軍都聽見了。也許是楚國人講禮法,覺得人家已經哭了,就要暫時放一放;也許是楚國講戰術,覺得這是哀兵,不好對付,暫時放一放等鄭國人這股子氣洩了再說;也許是楚國人誤會了,以為鄭國哭,是準備要投降了……總之,楚軍後撤了。
於是鄭國乘機修好了城牆。楚軍再次發起進攻,這次鄭國堅持了三個月,終於被攻克。
鄭襄公按照當時投降的規矩,光著上身牽著羊,走到楚莊王面前,說了一番很哀哀切切的話,大意是事已至此,您要把鄭國的人口都流放到楚國南部的荒遠之地,我認了;您要是把鄭國的土地瓜分給諸侯,我也認了;如果您惦記歷史上兩國的友誼,保留鄭國的宗廟社稷,把鄭國變成楚國一個縣,讓我們繼續侍奉您,這是您的恩惠,我的心願,但是並不敢指望。掏心窩子的話我都已經說了,您看著辦吧。

這時楚莊王展現出高貴的寬容,給鄭國的待遇,比鄭襄公自陳不敢指望的那個方案還好,他讓鄭國復國,退兵三十里,然後簽訂了同盟條約。
楚莊王這麼做,公開的理由是鄭襄公“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實際上,楚國連把距離更近、實力更弱的陳國變成縣都要仔細斟酌,真把鄭國變成縣,技術上也有很難克服的困難。
鄭國國土面積不小,國家根基深厚,對外國直接統治會有各種牴觸,還處於半貴族半官僚體制下的楚國,拿不出一個有足夠能力應對這種局面的地方行政班子來。而且,鄭是自己的同盟國,晉國人打過來,自己不過是有協同防禦的義務;鄭是自己的一個縣或幾個縣,晉國人打過來,那就成了守土有責,一點不能退縮,政策上選擇的餘地,反而會小很多。
事態發展至此,看來鄭國的及時投降,取得了不錯的結果。但問題是,這時晉國的救兵到了:夏六月,晉師救鄭。荀林父將中軍……及河,聞鄭既及楚平,桓子(即荀林父,桓子是其諡號)欲還,曰:“無及於鄭而勦民,焉用之?楚歸而動,不後。”
楚國春天就開始伐鄭,前後大約120天,到了夏天六月,晉軍終於出動了。這次,晉國倒未必是有意拖延,此前晉軍的中軍統帥一直是郤缺,此時卻突然換成了荀林父,經歷這麼重要的人事變動,顯然內部有些關係難以理順,行動效率就被拖了下來。剛到黃河邊,探馬來報,鄭國已經投降了。

於是荀林父一聲令下,咱們回家吃飯吧。這個決定倒也並非不合理。鄭國都已經投靠楚國了,也無所謂救鄭國了,我還辛辛苦苦趕過去做什麼?關鍵在荀林父還說了“楚歸而動,不後”六個字,等楚軍撤了,咱們再出兵去打鄭國,也不算晚。這鄭國就是倒黴催的了。
幸好,晉國不都是荀林父這樣的老狐狸,還有一幫子想跟楚國一決高下的愣頭青,他們自作主張過了黃河。荀林父作為統帥不能把他們置之不理,只好也跟著過了河。
楚莊王的計劃,本是“飲馬於河而歸”。楚國的列祖列宗沒到過黃河邊,讓楚軍的馬喝一口黃河水,有重大的象徵意義。真駐紮在這裡和晉軍一決勝負,他沒這個打算。
對大王的這個想法,楚國的令尹,著名的賢相孫叔敖也很支持,但問題是,楚國也有愣頭青,他們高呼:“君而逃臣,若社稷何?”我們國君在此,晉國只是派來一群卿大夫而已,這種情況下我們若是迴避晉國,置國家於何地?愛國主義的大纛一祭起,楚莊王也不得不開始猶豫。
在晉楚兩國的持重派和主戰派都在相互扯皮的時候,鄭國出來煽風點火,積極促成晉楚決戰,等著觀望結果然後站隊。這一次,這亂世如鄭所願,晉楚最終在邲一戰,晉國被打得狼狽逃回黃河北岸,看來鄭國暫時可以認定一個大哥了。然而這也只是幾年的消停。晉國很快緩過勁來,兩大國又開始輪流伐鄭。在這種夾縫之中,鄭國的立場常常轉得比風車還快。為了給自己的反覆無常解嘲,鄭國的大夫好多成了段子手,警句不斷:

晉、楚不務德而兵爭,與其來者可也。晉、楚無信,我焉得有信?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引這句《詩》,是說遇到麻煩,不能等晉國來救你。傳說黃河一千年清一回,晉國就像黃河水,救兵千年等一回。)
敬共幣帛,以待來者,小國之道也。犧牲玉帛,待於二競,以待強者而庇民焉。(把財物恭恭敬敬準備好,等待那些來打我們的人,這就是小國的生存之道。祭祀用的牲畜和玉帛,別集中到中央,而要放在北邊和南邊的邊境上,就等待那些強大而能保護我國人民的人。)
最有意思的是魯襄公九年(前564年)的那次與晉國結盟。晉國和鄭國就盟約的誓詞發生了爭執。
晉國人要求說,鄭國以後應該“唯晉命是聽”,反正你以後一定得聽我晉國的。結果在向神明念誓詞的時候,鄭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加了一句,鄭國“唯有禮與強可以庇民者是從”。
晉國人一聽火了,這不是有奶就是孃的做法嗎!這盟書得改回來!
鄭國人說:“這盟誓已經彙報給神明瞭!如果盟書也可以改,那就是神明也可以背叛;神明都可以背叛,那大國又有什麼不可以背叛的?還是就這麼著罷。”
晉國人也無可奈何,走了。果然,他前腳走,後腳楚國又來了。

鄭國還是老樣子,向楚國投降,和楚國結盟。也有人不好意思,說:“我們剛跟晉國歃血為盟,嘴上的血還沒幹就改變立場,合適嗎?”
鄭國的執政子駟說:“我們本來就說的是追隨強大的國家,並沒有違背盟約!”
看來,鄭國的道德崩潰得最徹底,鄭國人也是真善於拿著條約咬文嚼字。所以,鄭國能成為春秋各國裡最早頒佈法律的國家,實在也是毫不奇怪的。
但這種精明實際上並不能改善鄭國的處境,每次它似乎都把自己的損失控制到了最小,但也導致了沒有哪個大國把鄭國當自己人,沒事就來欺負他一回,累積下來一算,混得簡直比宋國還慘得多。就在上面提到的那份盟約裡,還有這樣的文字:上天降給鄭國災禍,使之夾在晉楚兩個大國之間。你們做大國的,不給我們友好的聲明,反而以戰爭要挾我們結盟,讓我們鄭國的鬼神不能享受到清潔的祭祀,讓我們的人民不能安心耕作,男男女女辛苦羸弱,有冤卻無處訴說。(天禍鄭國,使介居二大國之間,大國不加德音,而亂以要之,使其鬼神不獲歆其禋祀,其民人不獲享其土利,夫婦辛苦墊隘,無所厎告。)
後來孔子周遊列國,碰到好多隱士,這些隱士往往就出現在當年的晉楚戰場一帶。孔子不滿黑暗的現實,老想著恢復周禮;隱士們則不以為然,這和他們見識了發生在這一帶的鬧劇與悲劇,有很大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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