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历史文化丨「连载」李林山经典长篇小说《牛鉴》(二)


凉州历史文化丨「连载」李林山经典长篇小说《牛鉴》(二)


凉州历史文化丨「连载」李林山经典长篇小说《牛鉴》(二)


凉州历史文化丨「连载」李林山经典长篇小说《牛鉴》(二)

礼房门槛

嘉庆五年(1800)二月十六日,是武威县庚申岁考报名的日子。

那时节的武威县衙门,在西街上,照钦定开得好气派的八字衙门,右面墙上贴满了公文,宣化坊在右墙十步外。左墙边是岗楼子,不远是站笼,笼架上的铁绳栓着几个犯事的人。正门一般不开,但今个是县考报名第一日,所以,正门开着。进了仪门,转过去就是礼房。礼房当地摆着一溜子尺头桌子,圈椅里卧着五个如狼似虎的主事,摇着纸片子训斥低声下气的报名童生。

按照大清律例,考生本人“入籍二十年以上方准应试”,而且要求考生没有犯罪前科,不在服丧期间,身份不能是娼、优、里、隶、卒等,才可报考。为防止考生冒名顶替,要求考生带着宗族谱牒来报考,以审查其户籍,并且用文字描述考生的长相,还要求考生“互结”,即由应考的五人互相担保,保证考生没有身家不清或冒名顶替等弊,一旦发现某人名实不符,则“互结”的五人都不得参加考试;如果没有“互结”,则由本县廪生(即廪膳生员,明清两代称由公家给以膳食的生员为廪生,是科举制度中生员名目之一)签字担保。所以,尹绾探头探脑领着牛鉴进礼房门时,就听到主事在训斥一个童生:“族牒?这擦屁股的毛头烂纸,画些狗皮名字咋能作牒?下去,叫保长具结你族人三代各一,才能过印。”

廪生马廷锡与主事们一向熟悉,一见面,主事们欠半身,点了个头算是招呼。那尹绾每年春二月,哪次不是带一群学生进来报名?哪次不缠绕这缠绕那的,主事们见到他脸就绿,索性不理睬。

巳时下刻才轮到牛鉴报名。马廷锡先一步欠身把保状递上去,道声:“老哥们辛苦,学生今个保个人才。”话未说完,一个主事摆手不叫说,指着下面,把食指一勾:“事主近前。”尹绾忙陪笑过来,不料主事气得胡子抖:“谁叫你上前的?退!”牛鉴颤巍巍上前,主事问:“娃子,念几年书了?”“八年。”“喔,啥名字?”“牛鉴。”

主事一听,忙从袖子里挖出些小条子来,查了几张,脸一沉:“牛鉴?你犯倡禁,不得考的。”马廷锡凑过去,说:“老哥,县太爷二月初一宣讲圣谕会上,大庭广众讲了的,允许牛鉴报名咧。”主事说:“这个嘛,我又不知道。白字黑字也没有的。”下面尹绾一听,暴跳如雷起来:“驴杵东西,你敢违一县的信用?老夫向来不惧你,你若不与老夫填报,老夫撕你去见知县大人。”旁边几个主事一听,马上立了起来:“干啥?干啥?老死狗,老子们还怕你不成?”因为尹绾央求河南那些个朋友向知县敬过孝心银五两,知道底细,才敢跳骂的,主事见他大吵大闹的没法收场,反温语了起来,说:“事是吵着办的?”马廷锡一听靠谱,赶紧陪笑上前:“主事老哥们说得在理,有事好好说。”那主事才说:“总之,要叫老死狗出了门,才给叙相的。”旁边几个坐馆师过去,连挤眼带推地把老儒弄出了礼部门。主事这才拿起墨笔来,叫牛鉴近前,看了几眼,写道:“扁头,鹰勾鼻,蹶着前门牙,左牙搭在右牙上,下巴尖,长着猴子,两根猴子毛。桃花眼,单眼皮,左眼稍大。总论:类似倡家子相貌。”写完,念给几个主事听,主事们哈哈大笑起来。那执笔的主事笑着把叙相丢给马廷锡,说:“全看你的面子。要不,过不了关的。”

然后,又转去向另一个主事办保书,主事看了马廷锡的保书,照样从袖筒里挖出纸头翻看,摇头说:“不瞒你说,刚接到某地联具诉件,牛鉴娃子里邻、族人那边可有具结文书?没有的话,哪怕知县大人亲自来了,怕也不成。”马廷锡说:“律例上说了,只要廪生担保,就可报名的。”主事咄了一声,笑道:“老黄历啦。当今刁顽廪生,通过保文受贿,多了去了,刑部、礼部新下了文的,你要看,倒是可以借看的。”说着就办另一件去了。

老儒尹绾的骂声又响起,马廷锡怕把事办砸,赶紧出门去堵嘴。“老同年休得叫骂,事情其实不难,大不了回家去,找里邻、族人各五人,写个书,摁个斗箕,返回来再办就成了。”尹绾说:“马同年幼稚,那里邻、族人既然勾结告状,岂可摁斗箕给我们?”

这说话的单儿里,牛鉴看到那个主事出门向茅坑走去,跟了过去。扒着茅房门看,主事正在大解,吭吭地呻吟。牛鉴向他使个眼色,捏捏衣角,伸个舌头。主事眼一亮,点了点头。等他提裤子时,牛鉴赶上去,掏出两个麻钱,塞进了他裤腰。主事出了坑沿,捏捏裤腰,脸上马上露出敬佩和欣赏的笑来:“小哥,老子当了一辈子衙门人,什么样的礼没见过?就你这娃娃礼还是头一次,送得老子舒服。由此可见,小哥你未来前途远大,老子服了你。说,啥事?”牛鉴说:“就是刚才牛鉴那保书事。小的,正是牛鉴。”主事想都不想,拍着他肩膀:“球个事,立即办给你。走!”说着,拉了牛鉴的小手,就进了礼房。一眨眼间,牛鉴拿了盖印的保文,一烟溜去向恩师报喜。

岂料,尹绾听他说完刚才一折,啪地过来就是一巴掌,气得牙直咬:“大失所望,大使所望哇。燎毛东西,小小年纪就会行贿,如果长大当官,岂不祸害国家?”直把牛鉴骂了个脊背寒,噗嗵就给恩师下了跪。马廷锡圆场说:“啥大的事?这等地方发作,叫外人看了如何做想?身份还没验呢?”

尹绾见牛鉴泪花闪闪的,心也软了,轻轻踢他一脚,低声骂:“回学了,仔细你的屁股。”拉起牛鉴就进了礼房。礼房里刚才给牛鉴办事的主事,皱下眉,向牛鉴说:“小哥,还有啥事?”牛鉴说还有身份没验。那主事劈手夺过马廷锡手中的纸单,走到办身份的主事前说:“借印用用,是个十分重要的朋友的身份。”咔咔地五声,就把“娼、优、里、隶、卒”上盖上了差号红印,问都不问,又开了张“父母健在”的小函,咔地盖了红印,丢给牛鉴,说:“小哥,报名直这些手续,你就好好准备去考。本主事忙,不陪话了。”马廷锡和牛鉴作揖谢了,交了二百文考费,出了衙门。

凉州历史文化丨「连载」李林山经典长篇小说《牛鉴》(二)


凉州历史文化丨「连载」李林山经典长篇小说《牛鉴》(二)

号棚十日(1)

武威城里有名的书院,当时就有北溟书院、天梯书院、成章书院三家,聘的都是翰林作山长,教习清一色是有名的举人。各路商人和本邑商户,先是大捐大纳,才做绅士,因为,商人做了绅士,就不被百姓轻贱,每年道、府、县还要考核他们,有恶行者开除。即便如此,武威城里还是有五百多绅士,绅士须劝民教化,格外爱在学校上认捐,大笔捐银专用于办学,学校反倒富得很。这三家书院甚是球势,收的都是富家、官宦子弟,享的是好气派的教学阵势,因此,出去的秀才就多。别处念书考了秀才的,这三家书院不但不要学费,反倒帖给银子,挖他来复读。因此,这三家书院是越富越有人气,越能出举人、进士,生生地把府、县儒学院给比下去了。后来,府、县儒学院仗着是官办的培养秀才的专门学堂,只收十五个娃子掺在四十个秀才中读书,才挽来了面皮。

寒迫人家的娃子,也能读书。那时节,城里设了社学不说,乡里也设下十三里堡、河东堡、四十里堡、丰乐堡、高沟堡、三岔堡及达家寨、冯良寨、和寨等等社学几十家,贫寒人家十五岁以下娃子,农闲时不送社学,他爹爹是要挨皮锤的,所以,念书人就特别多。社学的先生他被县教谕造了册,不纳粮税的,还得月粮四斗,苛剥些学生的干腊肉方、油饼馍馍、三文五铜的,算是好户,敢纳妾的。就是坐塾、坐馆的,因他多少有名望,学生的月例就多,也成天价接来送往,酒气喷天。

尹绾到五十多岁,教法越是精到,比教出萧翰林那阵更出名,三大学院山长就想挖他去当教习,出的是月银十两的格致,老儒却不爱钱儿,不肯赏脸。因他是坐馆的,馆子窄小,学生挤不下,加上南街社学的学生都跑他处了,县教谕就聘了他做南街社学的教授,月例半两银、半石粮,学生可以由他挑选,老儒认为自己可以做主选学生,是个实权差,就欣然撤馆,搬进了南街社学。

以上说些掌故闲话。

嘉庆五年(1800)二月二十,正逢壬寅大吉,沾“寅”字的光,是“龙虎榜”大张日,原本是三年两度按规矩传下来的县考的日子。可新知县巡查县儒学号房时,大皱了眉头。

新知县回了衙,当即就把县教谕、儒学正堂教授、副堂训导传进县衙,大发雷霆:“介个武威,破棚烂号子,弗弗地肆丢了老爷的脸。前任莫非不拨学款子给伊们?”县教谕也是新从四川补过来的,原是知县,也在一边格老子格老子地帮腔骂。儒学正堂教授说:“拨是拨款子的,只是一项发了廪银,一项发了师资,还有往来拜送,等等,窘迫的很。”知县吹着泡碗子说:“侬的家乡,儒学考院顶是气派,砖阁楼号间也,飞檐啦,有至公堂,有明伦堂啦,彩子牌楼啦,一应照的肆乡试的架势喔。”下面的人这才明白是知县大人嫌儒学号棚太旧,要出新制度了。

果然,知县说:“今年个,本县侬要发下大笔银修儒学号棚啦。现在是来不及啦,侬新任的啦,伊号子烂弗丢侬脸的。关键有一折,必须赶做啦。”知县说,本月还有九日,九日内只有后天是辰日,说啥也得在明日一天把县考的规矩定下。啥规矩?就是要拿出乡试的程序来考县试。下面的人听了,大惊:“老爷,拿乡试的程序,那是要需要一大帮人的,什么内帘,什么外帘……”

知县手一摆:“庸才!这有什么难啦。朝廷要伊们做甚?本县侬先拟了一个,伊们看看啦。”

衙役端来个方盘,上面是一张纸。纸上写的都是县试的一干人选名单,外帘官都是三班衙役充当,内帘官中多是礼房的人,那县教谕何等聪明,一看就知道是知县想夺他的考权,心里大怒,口里说:“大人安排周到,本谕昨日风寒,发了肺气,早想告个假的,一应事情全仗,全仗。”知县说:“这事体可弗行。”一边给县教谕使眼色。

等走了儒学办县试的人,知县屏退衙役,过来教导县教谕,“老哥弗会作官啦。要是按以前的考法,弥封啦,朱誊啦,画等啦,就几间破房走动,岂有油水?老哥就按侬的办法搞钱啦。”县教谕一听,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于是,二十一日,三班衙役飞往四乡传达县考,照知考生,今年用的是乡试的路数,改革有改革的妙处,一是县考用乡试办法,全为考生日后熟悉乡试程序,养胆子的;二是本县厉行严格规矩,千万要杜绝作弊,为朝廷选贤。武威百姓听了,都夸新知县有的是新气象。

因是新制度,所有的考生就集中在二十一日夜择在北府门一带的店里过夜。那里的店,以往那是冷店,不期望今年就红火了,走廊夹堂里都住满了考生,只把北府门一带各色生意给弄火了。

大清县考是钦定下制度的,一律选在二月,遇到“寅”日或者“辰”日,择一吉日才开考。因为,“寅”是虎,“辰”是龙,暗合了“龙虎榜”的意思。若是哪个胆大的知县,不用这两龙虎日,另选他日,那是要杀头的。嘉庆五年(1800)二月二十二日,戊辰日,寅时,照现在的时间,还是早晨三点多,天是又冷又黑的。但县儒学门前昨日抢搭起的彩牌楼下的大鼓却轰隆起来,考生们赶紧提上考篮往县儒学跑。一时间,满城尽是提灯笼的人,狗在叫,巡城的兵在杂乱地骂人打人。

卯时,天还没放亮,县儒学又是一通密鼓,通知考生入场。新知县和新县教谕在彩门前纸扎的龙桥边上香、祝祷、奠酒,然后带全体考务人等向龙桥磕头,放了一把火,桥熊熊燃烧起来,倒把学门照了个白昼似的。

尹绾带着牛鉴等七八个学生,排着队,打着“南社县比”的幡,提灯笼一路宣唱着“阿弥陀佛”走了过来。守门的四个兵把尹教授腰里拍上一枪杆,骂道:“驴杵,发丧还是送死人?唱你妈的球的阿弥陀佛。你立住不能进去,这些娃子的破衣烂袋放一起,老儒你就照看吧。”尹绾不介意,陪着笑,作揖说:“老哥哥们,全仗,全仗。”给四人的腰里各塞了一个烧山药。

牛鉴黑咕窿咚被赶进院中,把两样东西牢牢记在心里。一样是左手提的考篮,篮里装着两个油馍,半只鸡,两个空碗,一只手巾,砚台和笔墨裹在一件衣服里,放在上面。这可是一天的伙食。一样是紧捏在右手的一叠纸张,有保文、身份清单、具结状、叙相文书,最最丢不得的。

先是点名。牛鉴把叙相递上去,两个公人把灯笼凑上来,大睁了眼要验相。只听坐在尺头桌上的喊:“扁头?”“中。”“鹰勾鼻?”“中。”“蹶着前门牙?”

公人一个过来,掰住牛鉴头,看了一会说:“蹶着前门牙,中。”“左牙搭在右牙上?”“中。”“下巴尖?长着疣子?”“中。”

“两根疣子毛?”

公人凑上来看,结果是疣子上只有一根长毛,马上高叫:“一根。”

坐桌子的就说:“查住一个冒名的,拿下!”那公人就上前揪住了牛鉴耳朵,把他揪到一边去站着。到了这时,牛鉴才猛地记起,原来果然有两根毛的,一根是前些天吟诗时,不知不觉捻断了——岂不是犯了天包大祸?牛鉴一急,放开嗓门就号哭起来。

眼看是太阳出来了,考生们除了查住“冒名”的一干人,其他都过关,领上卷子了。这一干人按规矩是要枷首在衙门前示众的,都在嚎哭。这时,来了一个公人模样的,十分慈眉善目的,问了这一干人的姓名,答应给他们外报出去,好叫家人知道。

一会儿,就见尹绾气急败坏地进来,先是骂牛鉴的疣子,无奈去和站一边使眼色的公人说话。那公人悄悄说:“叙貌点名这一关,那是最严格的。不过,通关节也是有的事,只是得使银子,你把袖筒拿来。”尹绾和公人在袖筒里乱告价还价一通,最后,尹绾拿出五两银子给公人,公人只管笑,却不走人。尹绾说:“老哥,你的功劳费折些行不?”公人黑下脸说:“这积德的事,还告价?要是老子不想积这德了,你这五两银拿走,你学生娃子领走。两便,两便。”尹绾只好哆嗦着手,拿出一两碎银给了他。公人急走去和刚才那些人悄悄说话,一眨眼就拿了叙相正件来了,骑缝处断下的一半存在公案。公人把正件丢给牛鉴,说:“快跑,去兑卷子。”

牛鉴慌慌张张就走。甬道路长,不断有一拨一拨愁眉哭脸的考生家人从甬道尽处的院门出来,提着空褡裢。牛鉴刚进小院门,就听到一阵凄惨的嚎哭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赤着上下身、仅挂个花裤衩的五十多岁的考生,被搜检大人搜出了夹带,犯了考场作弊的嫌,正被公人锁了脖子,拉着长铁绳拽着往外走,后面跟的公人,拿着牛鞭,密雨般地抽打着,考生蹶着花白山羊胡嚎哭。有一个被搜出夹带的,许是被打昏了,赤身上草草盖着衣服,被公人拿门板抬着往外走。到牛鉴跟前时,牛鉴闻到一股恶臭,细看是一溜子稀屎糊糊从门板上滴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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