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纪念不是为了记仇:明珠和他的“鹞子涧之战”(下)

寻找程继贤

纪念碑立起来后,对于大部分志愿者来说,434团的故事结束了。明珠却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始,他对团长程继贤的兴趣愈加浓厚,继续搜集与之相关的资料,寻访434团幸存者及军属。“开始的时候也没想着咋做,结果做着做着就陷到里头了。”

明珠的做法是“转一转、看一看、挖一挖”:先进行实地考察,把材料中的地名一一对应;进而研读材料,还原军事上的细节;再辅以现场挖掘以及收集当地人的口述,将书本材料与实地材料相互印证。他觉得自己的方法“不系统,不专业”,跟学者相比还有很大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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鹞子涧挖出的弹壳

研究了几年鹞子涧之战,明珠一直不知道程继贤长什么样,他猜想程继贤应该是一个普通军人的长相,面色黝黑,身材壮硕。2017年年底,他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得到了程继贤的照片,却看到了一位眉清目秀、双目有神的军人。“每天脑子里都是434团程继贤,好像一直互相写信的笔友,想来想去想不到他是这样,不像军人,像个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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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继贤

明珠还在其他志愿者的帮助下找到了程继贤团长的女儿程慧云。一次,他带着程继贤照片以及台湾忠烈祠程继贤牌位照片去临汾看望程慧云,她正好在烧纸祭拜父亲,供桌上摆了一张照片,不是程继贤。

明珠问她:“奶奶,这是谁?”“我爸爸。”“这张照片是从哪找见的?”“别人从网上找给我的,说是我爸爸。”明珠拿出程继贤的照片:“奶奶你看这个是谁?”这是80多年后程慧云第一次见到父亲的照片,本以为她会像电影里演的一样,抱着照片痛哭流涕,没想到老太太看着照片说:“你啊,活着的时候没跟你享一天福,死了净跟上你受罪了。”

程慧云1934年生人,父亲战死的时候她只有三岁。抗战刚开始,程继贤找了一辆驴车,把妻女从寿阳拉到大同,待了两个多月,这是他们父女最后的相处时光。大战在即,程继贤又找了一辆驴车把妻女送走。

程慧云对父亲只有两段记忆。一是有一个午后她蹲在地上和稀泥玩,父亲回来看见了,赶紧给她打了把伞,怕她晒到,蹲下来陪她一起玩。二是他们父女分别的时候,驴车刚走几步父亲就追上来,抱起她,亲一亲,走了几步,父亲又追上来,抱起她,亲一亲,一连重复了三次,才依依不舍地目送女儿离开。

程继贤死后,程慧云的母亲改嫁,她跟着叔叔程继宗生活。部队撤到河南汲县时,二战区给程继贤开追悼会。有人跟程慧云说“你爸爸死了,快点跪下给他磕头!”她不相信:“我爸爸没死!我爸爸还活着!”

程继贤的事迹一直被晋绥军传颂,他的抚恤金阎锡山一直给到1949年。1946年,程慧云上了太原女师,三青团面试的时候,面试官正好是程继贤的老相识,就给了她一个小组长。结果这个“小组长”让程慧云在“文革”的时候被批斗得死去活来。

明珠经常想:“程继贤是亏还是不亏呢?说他不亏,他为国捐躯,结果妻离子散,女儿后来都没人管;说他亏吧,比起跟他一起死去的1500多十八九岁的新兵蛋子,他还留下了一张照片,供后人祭奠。其他人死的连名字都没有,我们也只能立一个无名碑。你说他们图了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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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慧云手持父亲的革命烈士证明书

朋友们都觉得明珠在鹞子涧之战中“陷得太深”。他试图还原当时的一切细节,反复揣摩程继贤在战死前的心境,甚至还给程继贤设计了一场戏,每当酒后兴致所至,明珠就会一人分饰两角,演给朋友们看:

决战之前,警卫员进来,说:“报告团长,接长官部电令,命你部坚守阵地,不得擅自撤退!”程继贤说:“回电,我部无令不离斯土!”此时的传令兵呆呆地站立,许久未动。程继贤问他:“他妈的,还不快去,怕死了?”警卫员哭着说:“团长,自打从家里出来跟你打日本人的那天,我就没想着能活着回去!我只是想我娘,团长,你说我娘会知道我死在这里吗?”程继贤瞬间心软了,想起了自己的老娘和女儿,说道:“好兄弟,团长对不起你们!把你们从老家带出来,不能把你们带回去。”

他传令全团集合,打开一坛酒,每人斟满一碗。“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干了这碗酒,后人肯定会记住我们的。传令:全团坚守阵地,路死插牌,沟死沟埋,誓与阵地共存亡!”大家一饮而尽。“叭”地把碗摔得粉碎,拿起枪,奔向鹞子涧战壕中去……

民政部门的“李主任”

鹞子涧之战以及关爱抗战老兵志愿活动已经融入了明珠的生活。山西大学法律系的他毕业后去了太原天然气有限公司,坐办公室,朝九晚五,工作清闲。为了时间更加灵活,他自愿“下放”,当了一名巡线工,每天清早都要开着一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里都响”的小面包车,在太原市郊沿天然气管道转上几个小时,看管道是否有损坏、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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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时的明珠

明珠周末很少休息,山西的中条山、忻口、平型关、娘子关……整个山西战场他都走过一遍。由于对山西战场、太原会战了如指掌,明珠承担起大部分山西抗战老兵的审核工作。在审核的过程中,很多老兵把明珠当成民政部门的“李主任”,认为是国家派人来看望他们,这给了他们莫大的安慰。明珠觉得自己“李主任”的名号虽然是冒牌的,但是他为老人做的事却是“货真价实”的。

除了每月几百元的补助之外,明珠认为能真正做到给老人心理上的关爱更加重要。“关爱”曾经给老兵们发过一件衣服,衣服上印有“抗战老兵”四个字。一位老兵家属跟明珠说:“我爸爸以前让人家批斗惯了,走路都是靠着墙根走的,后来也不太出去,人家都觉得这个老汉挺倔的。自从你们这衣服来了以后,他就专门哪人多往哪钻,也不说话,就让别人看他胸前‘抗战老兵’那几个字。人家一看,哎呀,这老汉闹过日本人,都竖大拇指。”

“关爱”还做了一批“抗战老兵”的铭牌,很多老兵把它当成宝贝。山西运城的老兵高凤梧住在一个养鸡场旁边,以捡破烂为生,明珠去看望他的时候“就感觉一万只苍蝇扑面而来”。基金会发给他的铭牌都生锈了,别针也断了,九十岁的老人拿铁丝一点点弯起来,还戴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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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老兵高凤梧和老伴

明珠的妻子开玩笑说,“明珠他就是个怪人,正常人闹的他不闹,整天就是八路军、国民党、鹞子涧;再不就是看个墓、找个坟、寻个石碑……”他们2013年的3月份结婚,孩子两年后出生。对于他经常往外跑,妻子还是比较理解的,不埋怨他。但他妈妈就很不客气了:“你说你整天管老兵,人家谁管你了?”妻子帮忙解释:“妈你不要说他,他这就是个责任,再说他也不是吃喝嫖赌去了,这是个正经事情。”

这几年,明珠老在家里念叨“鹞子涧”,不满四岁的儿子也跟着学会了。明珠一不在家,儿子就说“爸爸又去鹞子涧了”。明珠觉得,将来孩子长大了,能了解他这一段经历,也算是给后代留下点念想。

“看烈士!”

研究鹞子涧之战,让明珠结识了很多朋友,军军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他是鹞子涧村村民,明珠第一次来鹞子涧的时候,就和他打过一次照面。之后明珠三天两头往村里跑,每次都在军军家歇歇脚、煮碗面,两人就熟络了起来。

鹞子涧村是大山最深处的一个村子,1937年日军侵华的时候有400户人家,如今全村只有13个常驻村民,种地时节会有几个劳动力回来,也不过二十个人。村子里没有自来水,吃水、用水要到远处的山里,用塑料桶接山泉。村里没有网络,手机信号也非常微弱,每家窗户上都有一个专门挂手机的钉子——只有挂在窗户上手机才有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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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在窗户上的手机

军军是鹞子涧村“首富”。他以前在北京打过工,后来回村子里养羊为生。他们两口子都非常勤快,最多的时候养了100多只羊,还买了玉米收割机,帮周围几个村收割玉米。在大营镇、繁峙县都买了房子,女儿在太原工作,儿子在大营上学。生活好了,军军的老婆不让他待在鹞子涧,希望能一起到镇上生活,方便接送孩子上学。但是军军不走,他有他的道理:“我这人嘴笨,出去就是人管我,在这就是我管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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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和军军

在认识明珠以前,军军不知道生活了30多年的鹞子涧曾经“闹过日本人”。他是个热心人,了解明珠他们做的事是为了纪念抗战英烈,是好事,就开始尽自己所能帮助志愿者们。

鹞子涧周围都是山,村子里都是高低不平的山路,汽车在此行驶困难,三轮车是这里最好的交通工具。不少来过鹞子涧的志愿者、研究者都对军军的三轮车印象深刻(冈山大学姜克实教授、北京大学王新生教授都曾是军军的乘客)。他的驾驶技术高超,在没有任何保护的山路上快速穿行,拐弯也不减速,坐车的人心惊胆战,开车的人平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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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军驾驶的三轮车

立纪念碑的时候,石碑、物料都是军军的三轮车运上山的,晚上干活的时候山上没有灯,军军就打开三轮车的大灯照明,还在家里煮好面条拿上山给志愿者们吃。纪念碑立好之后,军军帮忙拉水浇种纪念碑周围的松树。明珠给他钱,军军不要,于是每次来鹞子涧,明珠就带一些烟酒吃食,俩人一起找个山头坐下,撇一撇(聊聊天),抽抽烟。

为了让更多人了解这段历史,明珠经常带全国各地对这里感兴趣的学者、朋友来鹞子涧,军军家就成了“接待站”。核桃面、玉米面、窝头、泡面,不管谁来,军军都一视同仁,用朴实的饭菜招待。有时来客也住宿在军军家里,到了晚上7点,天刚刚黑,军军就跟他们说:“没啥事,都睡吧。”没有电视、网络、信号,除了睡觉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干。明珠他们挤在炕上,睡了一觉发现才晚上11点多,睡不着了,只能起来在村子里一圈一圈地走,或者仰头看满天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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鹞子涧村

军军也在潜移默化地被影响着。明珠他们刚来的时候,在村子里寻访当年的战斗遗迹,军军不理解:“这有啥看头?球的看头也没有!”时间久了,军军也会给第一次来鹞子涧的人讲哪几个山头打过仗。有一次,军军带着明珠他们上山,路上碰到临村的羊倌,隔着山谷喊他:“军军,弄啥咧?”他隔空喊道:“看烈士!”回声萦绕在黄土高原的山谷之间。

纪念不是为了传播仇恨

鹞子涧已经成了明珠的精神港湾,也让他对战争有了更深层的认识。他经常一个人跑到鹞子涧,点上一支烟,坐在纪念碑下,想象程继贤团长和那1500位士兵活着时候是什么样子。有一次,他买到了一份日本士兵的手牒,发现他恰巧死在鹞子涧,就把手牒放在纪念碑下,摘了两只野花,给他也点上了一支烟。

特稿︱纪念不是为了记仇:明珠和他的“鹞子涧之战”(下)

日本士兵里市宽手牒

“从手牒上看,他就是一个普通日本农民,八分钱的征召令就让他上了战场,半年以后就死在了中国。他肯定也有父母、孩子,也有很多故事。”明珠觉得应该更理性地看待战争,“其实大家都是被裹挟进来,没有办法,每一个逝去的生命都值得尊敬。”

与众多抗战老兵以及其他战争亲历者接触,让明珠觉得,很多老人都已经看开了,看不开的其实是他们的后代。周锡奎老人还在世的时候,有一次明珠拿日军少佐尾家刢的照片给他看:“这就是在鹞子涧跟你们死扛的、被你们围在马蹄形阵地的十一联队第一大队大队长尾家刢。”老人沉默了一会,对着照片说:“当年我们是敌人,但我想现在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明珠认为,怀念和纪念牺牲的英烈不是为了传播仇恨,而是为了珍惜现在、珍惜和平。“为什么要做这个事情?其实是为了我们现在要更好地生活。我们看到当年他们那么多不容易,就应该抓紧有限的时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对家庭、对社会、对单位。而不是像网上说的,什么‘哪怕华夏遍地坟,也要杀光日本人’,很多人都跑偏了。”

明珠不觉得来回奔波鹞子涧是苦差事。“就拿鹞子涧来说,来鹞子涧我就快快乐乐。有一天可能因为什么原因,我们不来鹞子涧了,缘分暂时终止了,我们也不要有什么遗憾,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就行了。”

(本文首发于澎湃新闻·私家历史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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