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的幽默故事 黃英,看懂的文學水平都不一般

《聊齋志異-黃英》

馬子才,順天【1】人。世(世代)好菊,至才尤甚。聞有佳種,必購之,千里不憚(dàn怕;懼)。一日,有金陵【2】客寓(居住)其家,自言其中表【3】親有一二種,為北方所無。馬欣動(欣然動心),即刻治裝(收拾行裝),從客至金陵。客多方為之營求(尋找;訪詢),得兩芽(幼苗),裹藏如寶。歸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從油碧車【4】,丰姿(風度姿態)灑落(灑脫)。漸近與語。少年自言:“陶姓。”談言騷雅(風雅;文雅)。因問馬所自來,實告之。少年曰:“種無不佳,培溉在人。”因與論藝(種植;培育)菊之法。馬大悅,問:“將何往?”答雲:“姊厭金陵,欲卜居(擇地居住)於河朔(泛指黃河以北地區)耳。”馬欣然曰:“僕雖固貧【5】,茅廬可以寄榻。不嫌荒陋,無煩他適。”陶趨車前,向姊諮稟(商量,彙報)。車中人推簾語,乃二十許絕世美人也。顧弟言:“屋不厭卑,而院宜得廣。”馬代諾之,遂與俱歸。

第(馬之宅第)南有荒圃,僅小室三四椽(間),陶喜,居之。日過北院,為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無不活。然家清貧,陶日與馬共食飲,而察其家似不舉火。馬妻呂,亦愛陶姊,不時以升斗饋恤(賙濟)之。陶姊小字黃英,雅善談,輒(zhé經常;總是)過呂所,與共紉績(縫紉紡織)。

陶一日謂馬曰:“君家固不豐,僕日以口腹(指飲食)累知交,胡(何;怎麼)可為常?為今計,賣菊亦足謀生。”馬素介(素來耿介,意即“清高”),聞陶言,甚鄙之,曰:“僕以君風流高士,當能安貧;今作是論,則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6】。”陶笑曰:“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馬不語,陶起而出。自是(從此),馬所棄殘枝劣種,陶悉掇拾(duō拾掇;收集)而去。由此不復就馬寢食,招之始一至。

未幾,菊將開,聞其門囂喧如市。怪之,過而窺焉,見市人買花者,車載肩負,道相屬(路上接連不斷)也。其花皆異種,目所未睹。心厭其貪,欲與絕;而又恨其私秘佳本(良種),遂款(敲)其扉,將就誚讓(責備)。陶出,握手曳入。見荒庭半畝皆菊畦,數椽(幾間房屋)之外無曠土(空地)。劚(zhǔ,同“斸”,音zhú,鋤頭,引申之意為掘取)去者,則折別枝插補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細認之,盡皆向所拔棄也。陶入屋,出酒饌,設席畦側,曰:“僕貧不能守清戒,連朝幸得微資,頗足供醉。”少間,房中呼“三郎”,陶諾而去。俄(很快)獻佳餚,烹飪良精。因問:“貴姊胡以不字(許嫁)?”答雲:“時未至。”問:“何時?”曰:“四十三月。”又詰:“何說?”但笑不言。盡歡始散。過宿,又詣之,新插者己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術。陶曰:“此固非可言傳;且君不以謀生,焉用此?”

又數日,門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載數車而去。逾歲,春將半,始載南中異卉(南方奇異的花卉)而歸,于都(都市)中設花肆,十日盡售,復歸藝菊。問之去年買花者,留其根,次年盡變為劣,乃復購於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大屋。有的版本作“廈屋”)。興作從心,更不謀諸主人。漸而舊日花畦,盡為廊舍。更於牆外買田一區(一塊),築墉(高牆)四周,悉種菊。至秋,載花去,春盡不歸。而馬妻病卒。意屬黃英,微(暗暗地)使人風示(fèng,微言示意)之。黃英微笑,意似允許,惟專候陶歸而已。年餘,陶竟不至。黃英課(督促)僕種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賈(與商人合夥),村外治膏田二十頃,甲第(宅第)益壯。忽有客自東粵【7】來,寄陶生函信,發(打開)之,則囑姊歸馬。考其寄書之日,即妻死之日;回憶園中之飲,適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書示英,請問“致聘何所”。英辭不受採(訂婚的聘禮)。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贅焉。馬不可,擇日迎親行禮。

黃英既適馬,於間壁(隔壁)開扉(門)通南第,日過課其僕。馬恥以妻富,恆(經常)囑黃英作南北籍(賬簿),以防淆亂。而家所需,黃英輒取諸南第。不半歲,家中觸類皆陶家物。馬立遣人一一齎還(送回)之,戒勿復取。未浹旬(十天,一旬),又雜之。凡數更,馬不勝煩。黃英笑曰:“陳仲子【8】毋乃(豈不)勞乎?”馬慚,不復稽(查考),一切聽諸黃英。鳩(聚集)工庀(pǐ儲備)料,土木大作,馬不能禁。經數月,樓舍連亙(接連不斷),兩第竟合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馬教,閉門不復業菊(以菊為業),而享用過於世家(世代顯貴之家)。馬不自安,曰:“僕三十年清德(廉潔的德行),為卿所累。今視息人間(活在世上),徒依裙帶而食,真無一毫丈夫氣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窮耳!”黃英曰:“妾非貪鄙;但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跡,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9】。然貧者願富,為難;富者求貧,固亦甚易。床頭金任君揮去之,妾不靳(吝惜)也。”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醜。”英曰:“君不願富,妾亦不能貧也。無已(不得已;沒辦法),析(分開)君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害?”乃於園中築茅茨(草屋),擇美婢往侍馬。馬安之。然過數日,苦念黃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輒至,以為常。黃英笑曰:“東食西宿【10】,廉者當不如是。”馬亦自笑,無以對,遂複合居如初。

會馬以事客金陵,適逢菊秋(菊花盛開的秋天)。早過花肆,見肆中盆列甚煩,款朵佳勝,心動,疑類陶製。少間,主人出,果陶也。喜極,具道契闊(qiè離合,聚散。此指闊別的情愫),遂止宿焉。要之歸,陶曰:“金陵,吾故土,將婚於是。積有薄資,煩寄吾姊。我歲杪(miǎo年末,年尾)當暫去。”馬不聽,請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無須復賈(經商)。”坐肆中,使僕代論價,廉其直(通“值”),數日盡售。逼促囊裝,賃舟遂北。入門,則姊已除(打掃)舍,床榻裀(yīn墊子)褥皆設,若預知弟也歸者。

陶自歸,解裝(卸下行裝,指休息)課役,大修亭園,惟日與馬共棋酒,更不復結一客。為之擇婚,辭不願。姊遣二婢侍其寢處,居三四年,生一女。陶飲素豪,從不見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無對(對手)。適過馬,馬使與陶相較飲。二人縱飲甚歡,相得(互相投合)恨晚。自辰(上午七點至九點)以迄四漏(四更),計各盡百壺。曾爛醉如泥,沉睡座間。陶起歸寢,出門踐菊畦,玉山傾倒【11】,委(棄,脫)衣於側,即地化為菊,高如人;花十餘朵,皆大於拳。馬駭絕,告黃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馬俱去,戒勿視。既明而往,則陶臥畦邊。馬乃悟姊弟菊精也,益敬愛之。而陶自露跡,飲益放,恆自折柬(寫信;捎信)【12】招曾,因與莫逆(彼此情投意合,非常要好)。值花朝【13】,曾來造訪,以兩僕舁(yú抬)藥浸白酒一罈,約與共盡。壇將竭,二人猶未甚醉,馬潛以一瓻【14】續入之,二人又盡之。曾醉已憊(極度萎靡、困頓),諸僕負之以去。陶臥地,又化為菊。馬見慣不驚,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觀其變。久之,葉益憔悴。大懼,始告黃英。英聞駭曰:“殺吾弟矣!”奔視之,根株已枯。痛絕,掐其梗,埋盆中,攜入閨中,日灌溉之。馬悔恨欲絕,甚怨曾。越數日,聞曾已醉死矣。

盆中花漸萌(發芽),九月既開,短乾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澆以酒則茂。後女長成,嫁於世家,黃英終老,亦無他異。

異史氏日:“青山白雲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15】。植此種於庭中,如見良友,如對麗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註釋:

【1】順天:府名。治所在今北京市。周代為燕地。漢、唐為幽州治所。遼代置南京,亦名燕京。金代改為中都。元代改為大都。明代洪武元年(1368年)改為北平府。永樂元年(1403年)建北京,改北平府為順天府。清代沿用。

【2】金陵:古地名。戰國時楚威王置金陵邑。秦代稱秣陵。三國時吳國從京口(今江蘇鎮江市)遷都於此,稱建業。晉代建興(晉慜帝年號,313——317年)初年改為建康。五代時梁置金陵府。南唐都之,為江寧府。宋代建炎三年(1129年)改為建康府,元代為路。明代洪武元年建都於此,稱南京。其地相當於今天的南京市和江寧縣。

【3】中表:父親姊妹(姑母)的兒女叫外表,母親的兄弟(舅父)姊妹(姨母)的兒女叫內表,互稱中表。漢代蔡邕《蔡中郎集》卷二《貞節先生陳留範史雲銘》:“閉門靜居,九族中表,莫見其面。”

【4】跨蹇從油碧車:騎著小毛驢跟在油碧車後面。蹇,此指驢,因驢不能疾行,故稱。《漢書》卷一零零上《敘傳》班彪《王命論》:“是故駑蹇之乘,不騁千里之途;燕雀之疇,不奮六翮之用。”油碧車,一說指飾有青色帷幕的車子,另一說為“油壁車”之誤。油壁車,古時婦女所乘之車。因車壁以油塗飾,故名。《玉臺新詠》卷十《錢塘蘇小歌》:“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

【5】固貧:猶“固窮”,甘處貧困,不失志節。《論語·衛靈公》:“君子固窮。”晉代陶潛《陶淵明集》卷三《飲酒》詩十六:“竟抱固窮節,飢寒飽所更。”

【6】“則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二句:意謂如果把種菊的花圃變成貿易的市場,這簡直是對菊花的汙辱。暗寓責備陶生之意。東籬,晉代陶淵明《飲酒》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後人因以“東籬”代指菊圃。黃花,指菊花。宋代韓琦《安陽集·九日水閣》:“雖慚老圃秋容淡,且看黃花晚節香。”古人認為菊花品格高潔,與梅、蘭、竹並稱四君子。

【7】東粵:一說指廣東。廣東、廣西古為百粵之地,故稱兩粵。也專稱廣東為粵或東粵。“虎門銷煙”的民族英雄林則徐被罷官後,廣東當地百姓送給他的頌牌上寫的是:“民沾其惠,夷畏其威,勳留東粵,澤遍南天。”另一說“東粵”猶“東越”,古時“粵”與“越”通。東越為古代越人的一支,相傳為越王勾踐的後裔,居今福建、浙江一帶。

【8】陳仲子:戰國時齊國著名廉士。他的哥哥陳載是齊國的大官,食祿萬鍾。《孟子·滕文公下》說他“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也,闢兄離母,處於於(wū)陵(楚國之地)。” 楚王想請他出任相國,不願高就,與妻逃去,為人灌園。黃英把馬子才比作陳仲子含開玩笑之意。

【9】“謂淵明貧賤骨……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三句:淵明,晉代詩人陶潛的號。陶淵明曾為彭澤令,黃英也姓陶,故稱“我家彭澤”。陶潛後辭官歸隱,家貧,性愛菊,故云。

【10】東食西宿:《藝文類聚》卷四十引《風俗通》:“兩袒:俗說,齊人有女,二人求之。東家子醜而富,西家子好而貧。父母疑不能決,問其女,定所欲適,難指斥言者偏袒,令我知之。女便兩袒。怪問其故。雲:‘欲東家食西家宿,此為兩袒者也。’”黃英以此取笑馬生既想要“清廉”之名,又貪戀“享樂”之實。

【11】玉山傾倒:《世說新語·容止》:“山公(濤)曰:‘嵇叔夜(康)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後世因以“玉山傾倒”形容醉倒。

【12】折柬:寫信;捎信。明代朱孟震《玉笥詩談》上:“先生折柬招與共飲,自日午洗濯,燒燈竟夕。”亦作“折簡”、“折札”,因古人把信寫在竹簡上,“折簡”(折其半)言其隨意。

【13】花朝:舊俗以農曆二月十五日為百花生日,稱為花朝節,又稱花朝。宋代吳自牧《夢粱錄·二月望》:“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浙間風俗,以為春序正中,百花爭望之時,最堪遊賞。”。明代田汝成《熙朝樂事》:“花朝月夕,世俗恆言,二、八兩月為春秋之半,故以二月半為花朝,八月半為月夕。”又,宋代楊萬里《誠齋詩話》:“東京(今河南開封)二月十二曰花朝,為撲蝶會。”

【14】瓻(chī):古時盛酒器具。《廣韻》:“瓻,酒器。大者一石,小者五斗,古之借書、(還書饋酒)盛酒瓶。”

【15】“青山白雲人,……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四句:唐初學者傅奕,相州鄴(今河南安陽)人。為人曠達,崇尚自然。《舊唐書·傅奕傳》:“傅奕性嗜酒,醉臥三日,自寫墓誌曰:‘傅奕,青山白雲人也。因酒醉死,嗚呼哀哉!’”這裡藉此表示對陶生的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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