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

前人俢史,着眼于兴衰。《国史大纲》完成之日,正值与日寇决战之际,山河国运悬于一线。钱穆先生避难昆明岩泉寺,修国史以续民族香火。“中华民族何以至今日境地?”士子阶层的自省横贯本书始末。古人云:“欲灭其国,必先灭其史。”这就是中华文化一脉相承,千年不亡的原因。史不亡,国不亡。国不亡,天下亦不亡。

钱穆: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

自学成才

无锡春秋时为吴都梅里地,秦汉置无锡县,这一名称沿用至今。无锡北依长江,南频太湖,京杭大运河从中穿过,物华天宝,人才辈出。仅民国时期就为中国培养出了钱穆、钱钟书、周培源、刘半农等多位大师。由于种种原因,钱穆在大陆并不广为人知,但其著作却是国学爱好者的必读之书。

钱穆: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

1895年,钱穆出生在江苏无锡县。六岁时入私塾读书,十一岁转入南京私立钟英中学,却恰逢武昌起义,学校停办。钱穆只得辍学回家,在自己家乡担任小学教员,从此开始了教学生涯。钱穆曾以未进入高等学府为憾,但日后却成为北大、清华、燕大等名校教授。

在家乡教学期间,钱穆自学中国古代史,侧重于考据古人事迹。1930年,发表《刘向刘歆父子年谱》,一举成名。经同乡顾颉刚推荐,被聘为燕京大学国文讲师。在北平八年,钱时常在北大、清华兼课,与学术友人时相切磋。如果说人生有为数不多的几个重要节点,那么进京讲学则是钱穆生命的重要转折。

再修国史

三百年前,明朝士大夫目击世变,开始思考如何存续中国固有文化,于是后人记住了顾炎武、黄宗羲等人物。三百年后,日本侵华,中国士子阶层,亦在困窘与恐惧中思考中华民族将何去何从。历史是如此的相似。

钱穆: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

第一次提出写国史的是清华长衫美男子陈梦家。一日,在钱穆住处旁边的草坪上,陈说:先生写一本中国通史教科书吧。对于这个建议,钱穆拒绝了,他认为材料太多,而自己所知有限。之后陈又多次提及,钱采用拖字诀,认为此事体大,希望日后平安返回故都再考虑。

钱穆: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

抗战后,国军一溃千里。国民党采用空间换时间的战略布局,迁都重庆。北大、清华、南开也组成著名的西南联大,在昆明重新建校。中日军力悬殊,前线节节败退,国内弥漫着一种亡国论。钱穆开始重新思考撰写通史一事。最后下定决心写一部中国通史,采用绵延的手法叙述中国历史,用以激发民族自信,鼓舞抗战士气。钱穆首先刊文驳斥了当时流行的“中国古代专制黑暗、民无法、无权”等观点,主张对历史应充满温情与敬意。

钱穆坚持独立的历史观。《国史大纲》将太平天国运动称为洪杨之乱,国民党出于民族革命的政治需要,对太平天国运动一直隐恶扬善,所以重庆当局审查时,责令钱更改对太平天国运动的评价。但钱从保护传统文化和客观事实的角度,坚持己见。最后重庆当局只得妥协。

钱穆: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

西南联大迁至昆明后,事情繁杂,通史的撰写进展缓慢。1938年春,钱穆结识宜良县县长,县长推荐其去岩泉寺潜心著书。这一日,岩泉寺方丈得知有贵客降临,一大早便在门口迎候。入寺后,钱被安顿在寺中左侧的一座小楼,上下各两层三间。前有一院,四周遍植矮树花草。环境清幽、古朴干净。钱甚是满意,更重要的是小楼偏僻,游人所不至。国学大师陈寅恪造访后曾惊呼:然使我一人在此,非神经不可。

从此晨钟暮鼓,钱穆开始笔耕不辍的写书。这一消息本事保密,最终还是被一些仰慕者打听到。西南联大的学生就多次来邀请先生回校演讲,均被著书为由拒绝。钱穆晚年回忆起岩泉寺的隐居时光,充满深情:生平最难获得之两年也。

仅用一年多的时间,《国史大纲》就已完稿,由此可见钱穆的苦学之力。中国著名物理学家钱伟长报考清华时,有一道题要求写出二十四史的名称、作者、卷数、解释人是谁。应考者中唯有他得了满分。钱伟长远超同侪的文史功底,得益于幼时四叔钱穆的悉心教导。叔侄感情深厚,1994年,已值85岁高龄的钱伟长重游岩泉寺,在四叔著书处停驻良久,并题下“岩坚泉清,宜结良缘”八字。

1939年夏,钱穆带着《国史大纲》手稿远赴香港,交付商务印书馆印刷。商务印书馆是中国出版业中历史最悠久的出版机构,与北京大学同时被誉为中国近代文化的双子星。临行前钱穆嘱托出版家王云五尽快出版。匆匆出书不符合钱穆的惯例,但战争局势不明朗,让他不得不将《国史大纲》尽早发行。

《国史大纲》一经面世,立即引起学术界的轰动,被公推为中国通史中的最佳著作。国民政府将其定为大学历史必修教材。《国史大纲》集各种赞赏于一身,自然也有不认同者。闻一多就曾在报纸上公开骂他“冥顽不灵”,钱穆不以为意,在闻一多遇刺身亡后,还特意去其遇难处凭吊。学生也有反对,学者何兆武在回忆中说: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感情太深厚了,只看到他美好的一面,而对他不怎么美好的一面绝口不谈。

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也执此观点,内战后,蒋远走他乡。多年之后,钱去美国讲学,故人重逢。蒋还耿耿于怀:先生的《国史大纲》我读了五遍,似乎书中说古代的优点太多,缺点太少。钱反问:书中所写的优处,有没有不妥的地方?蒋答:没有。“既然没有,那就无妨。如今国人喜欢批评旧传统,却绝口不提优点,我的书可以矫正这个偏颇,你觉得如何?”蒋点头称是。这个回应也是其书生报国的用心所在。

钱穆对中国传统文化可谓情有独钟。一次,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设宴招待新同事,钱穆以初来乍到的身份向校长进言:学校的M楼、S楼缺乏中国文化,建议改用中国名字。满座为之默然。后来,燕京大学专门召开校务会议讨论这件事,最后采纳了钱穆的建议,把M楼改为穆楼,将S楼改为适楼。至于校园那个景色秀丽的湖应该用哪个名字,大家争论不休。最后钱穆定位“未名湖”,后成为北大的象征。

钱穆: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

先生一去

内战结束后,钱穆远去香港办学。1950年,创建新亚书院。后定居台北,蒋介石为体现礼贤下士,将“素书楼”赠予钱穆,并多次嘱托蒋经国以师相待。钱穆一生远离政治,晚年更是如此,在素书楼深居简出。84岁时,突然双目失明,靠口述完成另一巨著,谦称《晚学盲言》。《晚学盲言》是先生最后之作,旨在阐释中国传统文化的“天人合一”观点。代表着钱学最后进阶之大境。

在漫长的百年风雨中,先生一生可归结为两件事,前半生在证明中国不会亡,后半生在证明中国能复兴。虽不谙政事,但其宣扬的传统文化早已成为台独分子的眼中钉。1990年6月,台北“立法委员”陈水扁等人诬告钱穆非法占有政府用地,先生愤而搬离素书楼,两月后郁郁而终。后素书楼改建为钱穆纪念馆,陈水扁向钱穆夫人胡美琦女士道歉,胡愤慨地说:宁愿为死人建纪念馆,也不让活人居住。

先生一去,带走的是一个时代,标志着士子阶层在中国的彻底消亡。最终先生的骨灰被撒入“生于斯,长于斯”的茫茫太湖,似乎也预示着中华文化的必然回归。不管未来时代怎样的变迁,我们都不应该忘记先生的书生报国之情,不应该忘记在中华民族最黑暗的时刻,先生以一己之力延续着民族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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