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品声音】生命年轮,水墨写就:记破荷堂主李老十

【艺品声音】生命年轮,水墨写就:记破荷堂主李老十

二十年来,每逢六月一日将至之时,我都会面向南天,心香一炷,基奠、告慰破荷堂主人那逝去的魂灵。

破荷堂,乃吾友画家李老十斋号,位于北京东城南小街大方家胡同。

初闻李老十其名,为上世纪80年代末期,记得禹舜兄在一次闲聊中谈到:“我有个学长,叫李玉杰,他现在的名字为李老十,已落户北京,画得好,才气大,人品也好。”后来,在北京也听人多次谈起过:“有个李老十,是你们哈尔滨的,艺术水准很高,人也很好。” 自此,对李老十,我情有独钟。

1992年岁尾,承蒙友人介绍,我得见老十于破荷堂。“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老十对我一见如故,待我如上宾。此际,老十方逾而立,但颇显老成,谈起话来,谦和有礼,丝丝入扣,令人倍感亲切。此后,每至京城,必到破荷堂。

老十融古涵今,能诗善赋。同好诗文的画界名士王镛、田黎明、陈平、朱新建、刘二刚、边平山、王和平、梅墨生、许俊、徐洪文,时常相聚破荷堂,说禅论易,对弈吟诗品茗,煮酒论画坛英雄。我不才,年龄且小,又非画界中人,本不该侧身其间,但得见如此众多令我“高山仰止,心向往之”人物,便时常流连忘返,忝列破荷堂。在此,闻古今名家旧事轶闻,观当世贤达吟诗挥毫,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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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十《观云图》

老十性情朴厚,貌不动众,但他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英雄人物,是为人为艺为学的榜样。在他那里,良知、正气与诚信,绝不可讨价还价,世俗的、虚假的、丑恶的事物,向来与他格格不入。我钦佩老十的正直、仗义,欣赏他的热情、豪迈,更被他的真诚、善良折服。我为自己平生能结交到老十这样一位品德高尚的好朋友,深感幸运与骄傲。

老十长我五载(生日均为正月里同一天),对他,我虽口称兄长,实执弟子礼,他对我,则是信任偏爱有加,视为知己、兄弟。破荷堂上,畅所欲言,无话不谈,时常乐不思蜀。记得某晚返哈,酒饭过后,离开破荷堂时火车已将发车,老十急忙穿衣,推出那部破旧的自行车,连声“快!快!”带上我飞穿大方家胡同、南小街,疾驰北京站。到站后,他气喘吁吁,但仍不忘叮嘱注意包裹,直到我进站方离去。平素,他的手很紧,即便对熟人也轻易不赠画,但对我,却豁略大度,每每主动赠予,屡屡拒收润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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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90年代的10年里,破荷堂主李老十曾三度回哈省亲。首次,为1994年除夕前。我为老十夫妇及爱子一行订好机票,然后接机、安排下榻酒店、设宴接风,一切都义不容辞。其间,他寻亲访友,我带车随往。返京前,他以人物画精品一帧相赠,令我喜出望外,再三致谢。第二次,为1995年深秋,老十应禹舜兄邀请,与何家英、冯远、刘二刚、李孝萱等十余位著名画家联手莅哈参加“当代名家水墨画展”,再住马迭尔。笔者有幸为接待者之一,昼随老十诸君出行,晚则邀老十、孝萱去吃宵夜。说段子,讲趣闻,谈书画,不亦乐乎。临别,他再次成人之美,主动为我画就残荷一卷并拒收所呈润金。

第三次则是1996年春夏之交,这也是老十生命中最后一次回归故里——一周后他便离世了。我曾迎请他到寒舍,接风洗尘并观览敝藏。粗食浊酒,老十不以为意。无论是品评书画之时,还是推杯换盏之际,他都言谈自如,一派祥和,未显“将走”的蛛丝马迹。孰料,此次与老十相会,竟是永别之约,这次晚宴,则是我与他“最后一次晚餐”。

此番老十返京前日晚,我前往其暂栖处——其双亲寓所送别(翌日晨他便飞回)。新月如钩,我们谈了很多、很多,但他仍无诀别迹象,唯出门送我时手持画作五幅声言相赠,令我感动亦感意外,惶恐中竟无从道谢。出门后,他默默地陪我走了很远、很远……

老十品德好、素养高,对朋友情真意切,自不必多言。但其愤世嫉俗、外柔内刚的秉性,人们或有所不知。正是基于对世态炎凉的不解、对尔虞我诈的不屑,为充分表达自己勇于直面人生揭示真相的强烈批判意识,他才开始尝试创作“鬼打架”系列作品。他幻想着有一大拨刚直不阿的“大鬼”突然现身,去痛打、铲除那些形形色色为虎作伥、鱼肉百姓的万恶“小鬼”,使魑魅魍魉无处遁形,从而正本清源。于是,他的作品发生蜕变,一件件扣人心弦、惊世骇俗的系列画作“鬼打架”诞生了。在这里,他不仅要通过画笔充分地表现人世间的美与善,淋漓尽致地揭示那丑与恶、痛苦与黑暗,更是要把那些人面兽心、人身鬼行现象悉数、尽情地加以批判。这些,都是他的内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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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十作 陈平题

但正是由于在构思与创作中太用心、太动情、太执着,老十的思想、精神、状态,便随同画风、笔触的深入而完全都融入到这些画作之中。品读他的作品,你不难发现,他存留在这些悲怆画作里奋争与艰涩的笔痕墨韵,已显现他所经历的万般痛楚与百般苦斗之端倪(他患有肝病),甚至有人以此断言他将难享天年。对此,老十在一篇文章中谈到,自己已意识到如此画下去,对身心会愈加不利,“几欲封笔”,但已“欲罢不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作品数量的递增,这种不堪的态势愈演愈烈,他终于决定,要离我们而去。他的遗书中有这样的话:“我的亲人啊,你们能原谅我吗?人生太苦了,解脱了!”对此,我揣测,极度苦闷中,他便试图去寻找一个没有邪恶、没有狡诈,更没有苦难的太平世界。于是,在儿童节莅临的一霎那,他纵身一跃,离开这温暖、亲切的大地,奔向那静寂、黑暗的苍穹。

多年后,评论家薛永年曾对我叹曰:“李老十这个人,是为艺术而生的。”既然如此,我想,老十的死,就应当是为艺术而死。老十的寿命虽定格在39这个数字上,但他必将永远活在他所创作的残荷、罗汉、花鸟与鬼趣图等作品之中。生命年轮,水墨写就!

老十以一种惨烈的方式遽然离世,使我深深地领悟到人生的悲怆与无常,那时我的心境,仅用“震惊”“悲痛”等词句是不能形容的。痛定思痛,我开始搜寻他离去前的不详征兆。说来奇怪,在老十“临走”的前一周内,我几乎每夜都恶梦迭起,他的身影竟数度出现。惊醒后,老十所绘李贺诗意“月午树立影,一山惟白晓”之瘆境,一时挥之不去。我本不唯心,但今日想来,仍疑惑满腹,这或许真是老十的灵魂在向我作最后的告别吧!在此,还有一事要讲,即在他最后回哈返程前两天的夜晚,卉民先生、禹舜兄与我,同邀老十共饮。老十喝得很多,话也很多。他告知前两天曾去医院探望弥留中的长兄。记得讲起目睹胞兄痛不欲生的情景时,他语调凄楚,神情悲观,令我惊诧不已。这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次”老十失态”。后来推测,或许从这时起,他就联想到他自己的肝病,或许也就在此刻“生比死更悲”(海明威的生死观)的意念生成了。再有,此次小酌翌晚送别时,他力将五张精品佳作交我收藏。今天想来,这不失“托孤”之意(一周后,恶耗便传来)。此事归为先兆,或不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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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十《一苇渡江》

老十的弃世,令人伤感,也足以令人抱怨。或许,我们都没能真正读懂他。从表层上看,他没有充分考虑到他人因此而产生的苦痛,也即他断然放弃了对其个人责任和道德层面的担当,这是不可取的。然而,从更深层的角度来分析,他如此而为的原因,或许就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去规避将至的灾难,更不是仿效托尔斯泰做“最后的逃亡”。那又是什么呢?老十在“远行”前十天曾写过一篇短文《秋雨、荷塘》,蕴含玄机。他这样写到:“一朵美丽的花败落了,有人会伤感,会联想到人生的短暂,但也会有人淡淡地说,明年还会再开那!”接着,他又讲自己憧憬物质生活、精神生活以外的灵魂生活:“只有脚力最强的人,才能够不满足衣食、学术与文艺而去探求人生的究竟、宇宙的根本。我钦佩脚力强健的人。”这似乎就是答案——即他追求所谓的灵魂生活,幻想涅槃后的重生或永生。此意念,从他选定“最后一日”为儿童节(亦所谓”初始之日”),似乎也能得以暗示。因而,我们应该试着去读懂他,然后去包容他、谅解他,继而更怀念他。记得康德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的缺点,来自于他所处的时代,但一个人的美德与伟大,却只属于他自己。”

在此,我们还应获知,对这个世界,老十其实是不舍的。这里有他的亲人,有他的朋友,更有他深爱的事业。老十单位时任领导陈履生曾对我讲,民警赶到出事的那家饭店22层防火通道,勘察那狭窄的现场,除发现墙面留有老十咬破手指写就的血书“对不起”,还看到地面显现数十滴颜色深浅有别且交织在一起的血点,另有十数根半截的烟蒂。由此推知,高楼之上,最后时刻的老十,定当浮想联翩许久。眼望满天星斗,俯瞰那熟悉的座座建筑、条条街道,怀想每位至爱亲朋,他内心该是多么的痛苦!既有对这个世界的眷恋与不舍,更有对另一世界的向往与探求。踌躇、彷徨!彷徨、踌躇!此刻,他必定泪如泉涌!呜呼!就此打住,不敢再推想下去了!

画集、个展,接连不断,层出不穷。2018年岁首,在黑龙江大学博物馆,身为破荷堂主生前好友——我满怀深情地策划并主持了“李老十艺术大展”开幕式及学术研讨会。这是老十遗作首次最集中的一次亮相故里,他生前的至爱亲朋——当代中国画坛的名师大家冯远、卢禹舜、石开、高卉民、陈平、李孝萱、梅墨生、刘墨、许俊、徐洪文,老十遗孀刘宝华、独子李昂及老十的两位胞姐,不畏严寒,不远千里,悉数莅临开幕式现场。研讨会上,缅怀场面,令人泪崩,陈平、李孝萱、梅墨生,一度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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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十《稚子戏荷图》

至于老十的画作,自始我便以瑰宝视之,今又拜览,依旧钟爱至极。人生有限,艺术则无限。老十生前画值不昂,但其所制残荷、罗汉、鬼趣,早已为画界中人所称誉,尤其残荷画作,豪不夸张地讲:天下英雄无敌手!而今,其画值虽已翻百倍,但仍处涨停期。据藏界推算,老十毕生书画作品,充其量也不过千件,而面世之作,又多精湛,升值潜力自当无限。身家性命水墨中,深愿收藏者宝藏之。我相信,也是坚信,老十遗作,日后必将如同陈寅恪挽王国维语“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我之所以在此大书特书老十,并大张旗鼓地为弘扬其艺术摇旗呐喊,是因为我真切地期望所有热爱书画艺术的人,都知道人世间曾经出现过一位名叫李老十的杰出画家,更期望读过老十书画作品的人都会去赞叹他那勇于正视现实的艺术作品,至少我希望身边的友朋都能读懂它们并因此而景仰、感佩老十那充满正义的处世观念与社会责任感,进而洞悉、理解他那表显张力而实求平和的画作。

请把真诚、博爱传递下去,即便是死去,也要这样!这便是破荷堂主李老十最后的呐喊与祈福。

原文刊载于《艺品》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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