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父親的故事

我的父親出生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正趕上紅色政權主宰江山,全國上下拼盡全力解決蔣家王朝遺留下來的爛攤子的年月。

  父親家裡有兄弟姊妹六個,他排行老么,自幼體虛多病,家境貧苦,沒少受身邊同齡人的欺侮。他為此堅持每日長跑,增強體質,又去學習武術,練習拳腳,以抗外侮。

  待到求學的年月,父親遭遇了“文化大革命”。父親自幼崇拜英雄,《毛選》系列的思想更是深入到父親的大腦皮層。父親成為了忠實的毛粉,他在自己的日記扉頁工工整整書寫道:“我要一輩子讀毛主席的書,做一個對人民有用的人。”父親確實做到了。他確實堅持了一輩子。直到晚年,他對身邊人談起毛澤東,依然是充滿敬佩的口氣,依然在凱迪或者鐵血網站指點江山,激揚時政,闢謠反黑,精力無限。

  父親是一名才子。但他的求學之路甚是不易。他上小學時,連一本《新華字典》都買不起,只得在平日裡勤學好問,處處留心。他為了積攢詞彙量,把報紙上不認識的字摘抄下來,批註音意,又把好詞好句的段落剪切下來,做成簡報。父親的勤奮使得他從小學到中學一路連任做班長;他寫得一手出色的毛筆字,鋼筆字,粉筆字;他文學才華橫溢,在黑板上隨手創作幾首詩歌,身後都有一堆女生在忙著摘抄。在父親五十歲以後的同學聚會里,有一位阿姨懷舊到了動情處,居然一張嘴還能背出父親曾經寫過的詩。父親說他很吃驚,他早不記得那些文字了,沒想到還有同學會記得。

  父親是一個充滿魅力的人。他身材高大,身型修長,面貌英俊,談吐不俗,無論在他讀書期間,參軍期間,一直不缺崇拜者、暗戀者。有女兵向他表白遭到拒絕,哭鬧著揚言要跳井。父親淡淡一笑,講明瞭自己談戀愛是為了結婚的。他對姑娘沒意思,如果心有不忍接受了女方,回頭倆人走不到一塊,不是耽誤人家嗎?父親有生之年沒有與任何女性搞過曖昧。他的女人,只有我媽。

  父親和母親認識之前也有過戀愛,那是他的戰友。一個嬌小可愛,熱情勇敢的女孩子,她長著小兔牙,梳著大辮子,水靈靈的大眼睛,在黑白照片裡格外出彩。聽母親說,她是主動追求的父親,因為父親在部隊的時候,光明磊落,正直無私,好像一個保護神。可惜倆人轉業之後,身處異地。父親等了她一年,沒有收到任何信息,他接受了這一場有緣無分的“天註定”,轉身接受家裡人的安排——相親。不久他遇到了母親,張口就說“我有一個年邁的老孃,家裡很窮,我也很懶,你能接受嗎?”母親得知父親情況之後,溫柔地說:“既然阿姨那麼苦,你要好好孝敬她啊!”這句話,感動了父親,也奠定了他們以後的發展。時隔多年,父親的初戀情人輾轉來到南陽,父親和母親真誠友好地接待了她,我偷偷觀察他們,阿姨臉上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淚凝於睫,父親則是不如憐取眼前人的釋懷笑容。

  父親相親不止一場。據說有貌若天仙的美女,據說有驕傲的高幹子弟。他選擇我媽,一是因為我媽賢惠善良,二是因為他有一份文人傲骨,不願意攀龍附鳳,只求夫妻同心,相濡以沫。父親用他35年的光陰證明了這一點,無論貧窮,無論富貴,無論疾病,無論健康,無論任何上蒼拋下來的考驗,他對我媽,忠心不二,矢志不渝。

  父親走上工作崗位,將才幹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從放電影開始,考上技師,做到科員,又做到科長,升任副主任,還當過校長,他曾經舉辦的文化夜市成為我所在的城市九十年代的一道獨特的風景;他觀摩了一堂鄭大老師的公關禮儀課,就能走上講臺向學生們授業解惑;他接受過市電視臺和市日報晚報的採訪,創作的燈謎多次獲全國性獎項,還入選過“中國百名燈謎藝術家”之列……父親為人仗義,對人厚道,做事自律,講究誠信。他從未沾過公家一分光,卻為單位做了不少實事。他從未理會過社會的什麼“厚黑學”,卻得到了許多職場同事的信任與敬佩。

  父親是一個孝子。我奶奶患肺氣腫的年月,父親在工作之餘悉心照顧他,直到她去世安息。父親和母親結婚之後,每次隨著母親回孃家,他都把外公外婆逗得非常開心。外婆後來身體染病,父親克盡半子之責任,下了班就去接私活,回來把錢交給我媽,囑咐她頓頓肥鴿甲魚供給外婆,不要心疼錢。外婆外公去世之後,父親依然不停地忙碌。我很少見到他閒在家裡的樣子,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辦輔導班,他辦燈謎競猜活動,都是為了多掙些錢來改變生活質量,給家人和親友多些幫助。

  父親樂善好施,自己兜裡卻盡是毛票。他不愛管錢,不計較吃穿。表哥曾經買給他一件名牌襯衣,他樂得穿在身上,逢人炫耀是他外甥給他買的。那件紫羅蘭色的格子襯衣,他一直穿到去世,穿得布料都快磨破了。我給父親買的衣服,從來不能告訴他真實的價格,他知道了會生氣。每每聽到很便宜的價錢,父親才會笑逐顏開,嘴上還埋怨著去試穿。

  父親性情剛烈,行事幹練,素來不畏強勢。他認準的事,哪怕前方是天王老子地王爺,又或者魍魎小鬼攔路虎,他都義無反顧不慮後。父親為了將工作順利推動,常常廢寢忘食,以單位為家。他在職工學校任職校長期間,發現教室房頂漏水,親自爬高上低去勘察,以致從高樓摔下,雙腿骨折。他在家休養期間,才察覺到我已經碰碰噠噠成為青春期的小姑娘了。而在我童年的記憶裡,父親從來沒有接過我放學,父親從來沒有留心過我的作業,父親從來沒有參加過我的家長會……我的父親,將他精壯的體力全部投入到了“為人民服務”處。他津津樂道自己是一名共產黨員,他就要做一名如同焦裕祿、孔繁森那樣的共產黨員。

  父親是一個文人,一個軍人,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一個追求完美的潔身自好的人。但是他的命運坎坷非常人所能承受。父親因長年勞碌,他在四十一歲的壯年患了腦血栓,半身偏袒。父親不得已退了二線。他大受打擊。父親有一個世俗的觀念,即“男主外,女主內”是天朝延續幾千年的傳統。男人就該一門心思拼搏事業;女人就該一門心思相夫教子。當他看到母親辛辛苦苦地又上班又照顧家,他精神苦悶,脾氣逐漸變壞。於是,他一反常態,對我從不管不問到嚴格教育。起初,我不理解,因為十五年來,我印象裡都是沒有什麼父愛的。別的女生有爸爸陪著去遊樂場去動物園,或者捧在手掌心視之如珠如寶,我是被他各種無視,各種譏嘲,以至於我與他關係素來冷淡。他突然用惡毒的語言挖苦我,用勵志的雞湯鼓勵我,他不許我後退,他要我遇到問題多總結自己的原因,他要我面對失敗多反省自己的錯誤……使得我無數次懷疑自己不是他的親生女兒。直到父親去世一年以後,我才醒悟他的良苦用心,他覺得他不能再保護我了,他只能用這種方法讓我迅速成長,儘快成熟,好迎接未來的風刀與霜劍,世態與炎涼。

  無奈,我在他有生之年,經常與他作對。我覺得我接受不了父親的高標準嚴要求。宛如《紅樓夢》與《射鵰英雄傳》裡的情節:熱衷四書五經和宦海競流的賈政偏得了一個厭倦八股和淡泊名利的寶玉,聰明絕頂,玲瓏剔透的黃蓉卻生了一個混沌莽撞,急躁驕橫的郭芙。我那令人刮目的父親也無奈地趕上了一個不思進取,安於現狀,甚至有點與世無爭,只要能活在“楊柳岸,曉風殘月”的詩意空間就感覺到滿足的女兒。父親變得憂心忡忡,他希望我能為自己前途多做考慮,不要總是以古墨紙香為友,與三毛、瓊瑤為偶像,與流浪、漂泊為嚮往,與東籬、南山為故鄉……那些不接地氣的文藝派的生活態度,其實是活在自我世界裡的避世之念。父親為了破碎我的夢,他用了一些手段來刺激我,比如他經常借我那光彩奪目,事業有成的姑家表哥來對比我的平庸無奇,比較到關鍵處,他對我的失望言辭便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氾濫一發不可收拾。他終於把我刺激得覺醒了,我卻與他記仇了。

  父親後來察覺到了自己的過激,他也發現我的個性轉變之後過於激進。父親後悔了。父親想要我鬆懈一點,不要太過勞累。我不聽,我在跟他較勁。特別在父親患癌之後,我在心裡吶喊著:加油加油加油!努力努力努力!我要給我爸吃好的,我要給我爸穿好的,我不能讓別人覺得我對他不盡心,不盡孝。我也不能讓他覺得,他對我指望不住。可是父親……他經常對我說的是,我不稀罕,我不在乎。我不需要你如此拼。我不需要你整夜不睡覺,我不需要你活得像頭驢。你應該去過你該過的日子,你應該讓我們儘快享受天倫之樂。

  直到父親離開這個世界,我都沒有滿足他這個奢望。

  我深深地對不起父親。許多時候,我深深地自責自己不認識父親。

  最關鍵的是,即使過去了兩年,我還是沒適應失去父親的生活。縱然他生前對我一度咆哮,責罵,排斥,恨鐵不成鋼。他的去世,註定成為我心裡永遠無法修復的傷痕。也正是因為他的死,我才真正釋懷了他曾經對我殘酷又難言的愛。

  父親原諒過我嗎?不得而知。

  記憶裡每每出現這幅畫面,我都會淚流滿面:父親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拒絕了我為他吸痰——他這個抉擇到底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他到底是不忍心我這樣做還是不願意饒恕我?也許只有到了大限之日,我才能夠知道吧。

  “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這句話說得真真切切。可惜,我與父親,卻是一場遺憾終身的虐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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