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酒》第六章:江神子

《将酒》第六章:江神子

仙林自古水路发达,往南走泾河最多三日便可抵达金陵,往东自陵江一路而下途径晋阳、绵州,在行几日便可抵达天府蜀地。

自大明开国以来,仙林渡船行林立,渔业繁盛。这家唤做渔歌子的船行在渡头东面的巷尾,位置虽算不上好,但生意却极好。掌柜是位身穿长衫的中年男人,不像别家的掌柜呷着清茶拨弄着算盘珠子,他手里握着一卷纸张发黄的古籍,边读口中边念念有词,不住摇头晃脑的啧啧称赞。

渔歌子的掌柜姓何名必用,何必用自有酷爱读书,一心是想要读书考取功名的,可事与愿违,这秀才没能考上,因着父亲早亡,不得不接手了世代相传的船行营生,到如今已近二十个年头。书仍旧可以读,功名是无法考了,但这并不妨碍何必用时常掉掉书袋子。别家的船行多半以自己的姓氏为号,所以整条街上皆是:李记,胡记,张记,到了何必用这里,他索性取一词牌名:渔歌子。一心想要学那“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旷达渔翁,在这浮海尘世逍遥自在。

午后,船行里的船大多已经出去了,船行里除了掌柜,还剩下一年轻的小伙计一些杂活。叶蓁与刘湖绿对视了一眼,刘湖绿点了点头,抬脚先一步进了渔歌子铺内。

“这位客官,可是要雇船?”何必用听到声响抬头看着刘湖绿道。

刘湖绿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啪的一声重重的搁在柜台上,摸了摸唇边修葺的极漂亮的八字胡,漫不经心道:“掌柜,我们要雇船。”

“两位客官里面请。”何必用将手里的古籍放回柜台,扭头朝里间喊道:“渔樵,给两位贵客上茶。”那里间的伙计应了一声,很快轻快的脚步声传来,是一年轻的伙计端着茶水走了过来。

“在下何必用。”何必用接过伙计送上来的茶水,客客气气的给刘湖绿、叶蓁让了坐,并倒了两盏茶,笑着问道:“不知两位客官,是要雇船前往何处,近日船行的船都出去了,倘若客官着急赶路,只怕本行是没有船了,但若是客官过几日出发,船还是有的。”

“我们当然着急赶路,不然也不可能放着那么多家船行不去,专门上你这儿来,李老六可是说贵行的船又大又多,去趟蜀地也走的,怎么到了何掌柜这里就成了难处,难不成这渔歌子徒有虚名而已?”刘湖绿说的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碗猛喝了一大口,眉头皱成了一座山丘:“何掌柜,这茶也忒苦了吧。”

何必用给刘湖绿添了茶水,陪着笑脸道:“客官,这可是上好的雪茆茶,用的是雪撷山的山泉水,我那伙计可是忙活了一早上咧,许是这茶水客官喝不习惯。”

久未做声的叶蓁喝了口茶,是雪茆茶不假,但多半是些粗劣不堪的品相,她不动声色的咽了下去:“何掌柜,我们是来仙林采买酒水的,后天一早便要回金陵,不知……”

“后天?有船有船,我这儿的船有大有小,有奢有俭,有客船有货船,不知客官想要哪种?”

“就要李老六的那艘船,船夫也要他,旁的人我们信不过,价钱我们多给些,劳烦何掌柜尽快替我们安排。”刘湖绿皱着眉头,又灌了一大口的苦茶。

何必用略有些犯难的回道:“按理说这客人的要求,船行自然是有求必应的,但近日老六,老六他,他接了单生意,去蜀地了,只怕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所以,这船是不是另外安排?”

“何掌柜,不是我们不信任贵行,实在是我们认识李老六,而且昨日我在贺记酒坊遇见了他,也已经与他说好了此事,所以今日才特意赶来。”叶蓁煞有其事的回道。

刘湖绿帮腔道:“何掌柜,难道这里头有甚么问题不成?还是这船不愿意雇给我们?”

何必用面色一下变的极其古怪,他左右看了看,又看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李老六失踪了,昨日出去的船,被搁在了泾河上,早上被官府的人拖了回来,那船上还多了具尸体。”

“竟有这等奇事。”刘湖绿佯装一脸震惊,与叶蓁对视了一眼,又道:“何掌柜,果真竟有此事?”

何必用急道:“这等人命关天的事,怎可胡说,两个时辰前官府的于捕头亲自来过了。”

“那请问何掌柜,那李老六的船可有去处?”叶蓁淡淡问道。

“按照船行的规矩,任何一艘船只要离开渡头都得记录在册的,昨日午后李老六带了个客人,那客人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要雇艘船,由李老六掌船,说去金陵,到了便回,那人穿着长袍,戴着斗篷,低着头,所有的手续皆符合规矩,因那客人催的急,我便快速为他办理了相关手续,就让他们去了。”何必用叹了口气,又道:“如今这李老六没了踪影,船上又死了人,我这亏得哪里是二十两。”

“案子没结束,船自然是无法下水了,可是何掌柜,你竟不知那雇船的是甚么人么?”叶蓁若无其事的看了一眼柜台上,樟木制成的柜台上躺着厚厚的一册簿子。

“现在想来,定是那人有意隐瞒身份了,那雇船单子登记的只怕是个假名字了,这李老六虽惯酗酒,但干起活来却是把好手,旁的人去趟金陵一个来回少则需六日,可这李老六懂的看气色,风向,只需五日半便能打一个来回,所以很多老客人都爱雇他,李老六呢也常常自己揽客,柜上的租船费用一纹也不少,日子久了,我也对他很是放心。”

“你这掌柜只顾挣银子,自己的伙计没了踪影,船上又死了人,你呀,只怕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刘湖绿起身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身上的衣衫笑道。

何必用本来已经心急如焚,经他这一说更是急的冷汗都冒了出来,抬着袖管擦拭着额头,急道:“这,这又是为何?”

“何掌柜,如今船上死了人,官府自然是要追查凶手的,可唯一的线索李老六也没了踪影,你说官府会找谁,自然是你这个船行的老板,这案子查不查的出,另说,可说到底这打开门做生意的,天天被官府盯着,你说这生意能做的顺利么?”刘湖绿看着何必用,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铺子,语重心长摇了摇头道。

“是是是。”何必用猛的点头:“那我该如何,就这么坐在这等官府前来调查?还是等着船行生意越来越差,还是……”

何必用突然眼睛一亮,转身回到柜台里,从柜子里抱出一叠记录船行每日出船的记录簿子,一路小跑抱到刘湖绿与叶蓁的面前:“这是去年到这个月的船行记录册,你们看看可有问题?”

“何掌柜我说你是不是吓傻了,这些册子有何用?我们知道你船行生意好,但是……”没等刘湖绿说完,叶蓁抢道:“将与李老六有关的记录都找出来。”

“正是此意。”何必用急忙抓起最上面的一册,摊在桌上一页一页的翻了起来。

“这李老六好像去金陵最多,有好几家商行都愿意雇他,他可是为你挣了不少银子。”刘湖绿翻的速度极快,很快就看完了其中一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洪武十七年,八月初六,天气尚热,元润斋雇了李老六去金陵送货,八月十二,又雇了李老六去金陵,八月二十五,又是元润斋,只不过这次去的是蜀地。”叶蓁又翻到九月,十月,面色越来越凝重:“去年八月到十月,三个月期间李老六为元润斋送货多达十二次。”

“这并没有问题,元润斋乃本地最大的商行,生意遍布天下,在很多地方开设有分号,这只能说明元润斋的生意很好。”刘湖绿摸了摸下巴,一脸不屑道。

“元润斋每次要李老六运送的货物数量皆很少,八月十二一壶春六坛,八月二十五丝绸十二匹,九月十四茶叶十六斤,二十八日梨花白五坛,十月初五貂皮一箱……”叶蓁翻回记录册,重新又过了一遍,她脸上渐渐浮出了一丝笑容,只是在刘湖绿看来,完全不明白其中有何深意。

“元润斋很大方,大方的让人匪夷所思,一壶春不过三两银子一坛,六坛不过价值十八两,可雇佣船只和李老六的费用却是二十六两,还有这茶叶不过价值三十两,送去蜀地,光来回船费就需要二十四两,这……这里面定有古怪。”叶蓁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脸,那人面色苍白,可她与自己说话时,温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暖意,犹如一曲婉转动听的清歌,在耳边久久不散。

“看来得去见一见那元润斋的主人。”出了渔歌子船行,叶蓁又想起了两日前在屋檐下见到那一身素洁衫子的女子,那负责登记的男人唤她苏姑娘,叶蓁分明见到那男人一脸的欣喜,瞬间改口的不适应让他面色有些尴尬,但那女子却全然不见,只淡淡的看着自己,如同一缕清风划过林间翠竹,一丝柔软在心底跌荡开来。

这世上有些人,哪怕只见一面,便也能叫人永生难忘,而有些人,就像一坛尘封经年的老酒,你不用打开,就知道一定是好酒,那股芬芳馥郁让你忍不住想要去揭开一尝究竟。

“夫人,这个月往金陵送的东西是不是换个人。”妇人低眉垂眼,凑到依偎在罗汉床榻上,正闭目养神的老夫人耳边低语道:“听说那老六失踪了。”

保养极好的老夫人刷的一下睁开双眼,边上的妇人急忙伸手搀扶着她坐起身来,又在那老夫人的身后塞了厚软的垫子:“今日一大早,我去船行寻他,可何掌柜说老六接了单买卖去金陵了,这按常理,我们与老六约定好的时间,他断然不可能去接别的生意,我心里有些疑惑,想着在细细打听打听,可还没来得及问,官府的捕快就找上门来了。”

“失踪了?”老夫人目光一凌,有隐隐的寒意渗出来,叫人瞧了不寒而栗。

老妇点了点:“是,整个渡头的人都在议论,说那老六恐是被人,被人杀了……”

半晌,那老夫人突然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唬得那妇人吓的面色惨白,那老夫人笑道:“死了也好,省去了我们很多事。”

“夫人,如今铺子里头的生意皆有少夫人打理,这每个月送去金陵之物,怕时间久了让她知道了,到时候……”老妇欲言又止,很快又调转了语气,笑道:“这老六死的倒正是时候,他一死便死无对证了,到那时,即便她有任何疑心,也没有证据了。”

“凌波啊,你跟着我多少年了。”老夫人一身雍容华贵,突然幽幽的叹息道。

“回夫人,奴婢跟随夫人已经三十八年了,奴婢十岁便进了宋府,当初夫人也不过十五岁。”

“我们都老了,只是我一想到这偌大的元府竟要交到一个外人手上,你叫我如何安心。”元老夫人重重的叹了口气:“我十六岁便嫁到了元府,跟随老爷一路艰辛将这元润斋经营成今日的局面,可上天他不公啊,五年前老爷一病不起去了,三年前寿儿也一病不起,三个月就送了性命,你说,这上天可曾开过眼呐。”

“夫人,你这身子方才大好,当仔细保养才是,这些事我们从长计议。”

“我已经老了,如今这身子骨也愈发不行了,本想着慢慢将元润斋交到元添手里,可这添儿竟如此不争气,罢了罢了,你先下去吧。”元老夫人摆了摆手,慢慢的阖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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