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起點事件(下) Via 老漁先生

​【馮玄】

“我以為你至少要幾小時之後才回來呢。”一個女人坐在書桌上,一手握著一瓶酒,一手翻看著李希烈的日誌。她看了看推門進來的李希烈:“不好意思啦!”說著,把手裡的酒遞向前:“來,喝一杯!”

李希烈避過遞上前的酒瓶,上前一把奪過日誌本,丟在床上:“你怎麼跟外面那群小孩兒一樣。”說完,癱坐在椅子上。

女人見他不喝,又喝了一大口,從桌上下來,蹲到李希烈跟前,神色嚴肅:“你應該喝一杯。”

李希烈嘆了口氣,看著眼前這個她又愛又恨的女人。這個女人名叫馮玄,SEC駐PPUN總幹事,學生時代和李希烈是同學。

李希烈一把抓過酒瓶,猛地喝了一口,又遞迴給馮玄,怔怔地說:“我出局了……”

馮玄摸出一包煙,點起一根:“嗯……有杜預在,我估計你也難入局。”

杜預這個名字勾起了李希烈的興趣:“這個杜預,是什麼人?”

馮玄掏出手機,投屏在牆上,是杜預的個人資料:

杜預,男,48歲……前PPUN太空部隊直屬後裔特種小隊隊長,領少校軍銜……2617年在火星殖民地暴動中,因擅自炸燬奧爾庫斯區穹頂,造成超過3000人死亡,數萬人因缺氧陷入昏迷的奧爾庫斯慘案,被革職審判。本人也因重傷,於同年退役。

李希烈仔細地尋找記憶中相關的信息,忽然反應過來,指著投屏說:“哦!杜預!當年那個奧爾庫斯的屠夫!”

“他現在是SEC特別事件反應小組指揮官。”

李希烈回想著數小時前與杜預的碰面,他覺得這個人難以捉摸,他特別討厭難以捉摸的人和事。馮玄就是難以捉摸的人和事之一。他又覺得不可思議,這場堪稱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對話,究竟會在哪幾個人的見證下進行?杜預麼?想到這裡,他心裡有些害怕,甚至有一些不懷好意的幸災樂禍。

“希望你們進展順利吧……”憋了半天,李希烈說道。

“我希望你也參與進去。”馮玄把煙掐滅,扔下了窗臺。“確切說,是總部希望你參與進去。”

李希烈哧地笑出了聲:“總部希望我參與進去?那杜預是怎麼回事?再說,我什麼時候要聽SEC的命令了?”

窗外是漆黑的夜,馮玄站在窗前,像隱入黑暗中的貓:“希烈,關於這件事,總部意見分歧很大。所以我才會到這裡來見你,你一定要參與進去。”

李希烈知道馮玄不會拿這種事胡說,她向來有一說一。他和馮玄曾經相處的時間很長,儘管馮玄經常對他冷嘲熱諷,但歸根結底,最欣賞他的,還是馮玄。李希烈看著馮玄總有種莫名的未遂的焦慮感,他覺得他們倆應該是要在一起的,早就應該在一起的。但是馮玄走的,是與他相去甚遠的路,望不見彼此身影的路。

馮玄看李希烈低著頭不說話,不禁噗嗤地笑了:“想什麼呢?你不問,我也會跟你說。”她坐在李希烈對面的床上,說道:“四年前,收到地外無線電信號後,總部原則上就已經承認了地外文明的存在。之後,軍方就一直在研發足以抵禦地外文明的高能武器。”說到這兒,馮玄不覺哂笑。“結果,你也知道了,外層防線被輕而易舉地繞過去了。這事兒軍方根本都不想跟總部討論。”

馮玄一臉幸災樂禍的樣子:“我覺得軍方那群人,真是以最謹慎的態度在做白日夢啊!”

李希烈想著,數千艘星艦結成密密麻麻的防禦陣列,被瞬間突破,兩廂都毫髮無損,越想越覺得尷尬,可怖。想著想著,杜預那張冷冰冰的臉又浮現出來,李希烈忽然覺得好笑。

但轉頭,馮玄就異常嚴肅地問道:“希烈,事到如今,你覺得外星人,有侵略意圖麼?”


李希烈皺起眉頭,說道:“我覺得,不像……”

“但是做兩手打算,是沒有問題的。”馮玄說道。“總部大部分人不信任外星人。在會面之前,總部就已經在激烈討論要不要摧毀巨蛋,以徹底消除威脅。”

“摧毀巨蛋?摧毀巨蛋!摧毀巨蛋……”李希烈輕聲地念叨,對未知的恐懼席捲而來。人類如同走夜路的孩子,面對迎面而來的巨大又猙獰的身影,如何不畏縮,不心生懼意。

“嗯,杜預就是支持摧毀巨蛋那一派的中堅力量。老實說,如果不是你第一時間到了現場,我覺得巨蛋已經沒了,外星人估計已經躺在實驗室裡被大卸八塊了。”

李希烈回想起幾小時前,被圍成鐵桶的會見現場,不禁背脊發涼,反問道:“他們這麼做有什麼意義?第一艘來了,不會有第二艘嗎?”

馮玄默不做聲,過了會兒,才說道:“我一直很反感他們來者不善,所以要先發制人的思維。但是……”她一把握起李希烈的手。“如果他們真的來者不善,我們趁現在先發制人,至少以後還有一戰之力。”馮玄的手越握越緊,眼睛緊盯著李希烈,像是在囑託遺言。這讓李希烈愈發不適。

“你們準備怎麼辦?難道要綁架外星人,以此要挾他們不要靠近地球嗎?”

“據我們推算,他們從母星抵達地球,至少需要8年時間。”馮玄鬆開李希烈的手,雙手緊張地在耳邊揮舞。“如果軍方真的炸燬了巨蛋,如果他們並沒有其他飛船在途,如果這次衝突的消息沒有發送回他們的母星,我們也許有足夠的時間吸收巨蛋裡的科技成果,然後再運用到我們的艦船上,然後……”馮玄自顧自地描繪著這個看似可行的計劃,沒有理會一旁焦慮不安的李希烈。

“如果?也許?”李希烈憤怒地打斷馮玄。“你們準備把人類的命運交給‘如果’和‘也許’嗎?”

李希烈焦慮地在狹窄的房間裡踱步:“你們這是賭博!”

“我知道這是賭博!”馮玄平靜地說,“所以我需要你……”

新西伯利亞的夜涼如水,巨大的城市建築群從十幾公里外依然能看到高聳入雲的塔尖,熠熠生輝。遠東的方向落日的餘暉將大片薄雲暈染成粉色。如果你不仔細分辨,你聽不見城市的聲音。唯有群星,對你私語。唯有群星,數千年來,自人類文明伊始,永恆不變,讓你深深質疑時間的尺度。

新西伯利亞對於馮玄來說,是有回憶的。從學校畢業,她便來到這個PPUN的邊疆重鎮,負責邊境貿易管制。生性要強又我行我素,她被調往西安總部的時候,新西伯利亞並沒有幾個人願意記住她的名字。她不願談及新西伯利亞,應該說,她不願分享過去。

西安,她和李希烈再次相遇,她成了SEC駐PPUN總部的一名高級參事,李希烈則如願以償地在大學教書。職業生涯總是不會盡如人意,儘管深得高層的賞識和重用,她依然記不得身邊的許多名字。儘管對她的工作都持讚賞態度,她的下屬和同事卻依然不願意和她多說一句話。馮玄,和她的名字一樣,散發寒意。

那段時間,馮玄時常會和李希烈約會。可能談不上是約會,她喜歡看李希烈振振有詞,侃侃而談的樣子。她覺得學校生活把他慣壞了,成了鑽進理想主義的尖塔裡,不肯下樓的小孩。她能想象,像李希烈這樣長相尚可,口才尚可,有著小善良的教師,會把學校裡涉世未深的女學生迷成什麼樣。

然而無論起初是什麼話題,他們倆都會激烈爭吵。李希烈尤為看不慣她極致的實用主義和利己主義。馮玄雖然不願和他爭吵,卻似養成習慣一樣嘲笑他。她譏諷李希烈的理想主義是過期的肉罐頭,是打不到魚的破網,嘲笑他是個迂腐的老學究,應該被送去火星透透氣。

最終,他們並不會握手言和。所有的對話都會以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結束。

“人類的未來,究竟會是什麼樣的?”李希烈經常這樣問她。

她只不做聲,然後和李希烈去往遠離都市的原野打獵,去河谷露營,去山頂看落日和群星,遠離那些在她生命中忽隱忽現的並不願記住她名字的人。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對馮玄來說,就像是潛水的人浮上水面呼吸一樣必須。

“你知道嗎,我嫉妒你。我嫉妒你能夠關心人類,而我不能。”她不知道睡在身邊的李希烈會不會理解。李希烈的眼裡,有她豔羨的光芒。

他們的分離和他們的相聚一樣倏忽。四年前,李希烈作為語言學家代表,參與到無線電信號破譯小組;馮玄也接替了PPUN總幹事的職位。兩人各自開始了忙碌的新生活,並沒有告別的儀式。

隔三差五的聯繫,都是無關痛癢的閒話。兩人都不知道是誰在欲言又止。

李希烈從馮玄口袋裡摸出煙:“借個火。”

馮玄幫李希烈點上。他倆的目光透過火光碰在一起,馮玄馬上挪開了眼。

李希烈疲倦地眯了眯眼,說道:“說吧,需要我做什麼?”

“我,做了一個決定。”馮玄把鬢角的頭髮理到耳後,“我決定不支持他們的計劃,我不能任憑他們賭上全人類的命運,但我並不能阻止他們。即使會談真的開始了,他們也會找時間實施計劃。”

“你身為總幹事,就沒有斡旋的餘地了麼。”

“沒有。事實上,我來這裡找你,也沒有人知道。”馮玄揚起眉,歪嘴犟笑。

李希烈知道馮玄我行我素慣了,身邊也沒什麼朋友。但是說起在SEC的工作,她總是能左右逢源,化險為夷。但這次,他覺得馮玄好像承受著什麼巨大的壓力,一些他難以想象的壓力。

“如果你不行,那我就可以阻止他們麼?”李希烈問道。

“以前的你,可能不行。但我看了今天的你,我知道,今後的你,一定可以。”馮玄說的話讓李希烈有點摸不著頭腦。“至少你,會不遺餘力地去促成這次對話,而不是朝著外星人扔炸彈。”

“是,我的初衷就是儘可能地促成這次對話。但是如你所說,目前為止,我們並不清楚外星人的意圖。假如……”

“我不需要你替我考慮那些假如。”馮玄輕描淡寫地說,低頭看了看手機,起身準備離開“明天會有另一場會議,會決定之後的進程和人員安排。我會確保你是其中一員。”

“玄,我知道做這個決定不容易。”

“你知道就好。”

門關上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廳裡迴旋,馮玄揉了揉雙眼,環顧四周,從後門悄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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