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C. 2630年8月5日】
李希烈，馮玄和杜預並數名相關人員和若干護衛站立在巨蛋之下。
巨蛋內的外星人也似乎有所預感，打開了門，並在門口觀察著前來迎接的數人。它觀察了好一陣，隨後轉身發出了奇特的低頻聲，身體也隨之扭動成一個怪異的姿態。
數人之中，杜預顯得極為不安。應該說，李希烈，馮玄，和其他所有人都有所不安。不過不安的緣由各不相同。
杜預緊緊握起自己的仿生手，巨大的握力擠壓著金屬吱吱作響。他狠狠瞪了一眼馮玄，並不說話，瞧也不瞧李希烈一眼。馮玄並不理會，暗裡卻靠近李希烈，輕輕握住了他的手，雙眼直直地觀察外星人的動向。
整個隔離區鴉雀無聲，但頭頂，遠在大氣中間層漂浮著數以千記的肉眼無法察覺到的飛船，正密切關注著隔離區的動態。
門口的外星人，乘坐飛行器緩緩下落，他的背後附著著一個金屬製的類似揹包的裝置。它並不走下飛行器，而是停在李希烈等數人之前。
李希烈暗自深深呼吸，竭力驅趕蔓延至每一根汗毛的緊張，然後邁出了步，引導著外星人走向科研實驗室。外星人很配合地跟在李希烈身後，飛行器發出呼呼的聲響。其他人亦步亦趨，一同走向了實驗室。只有杜預，落在後頭，密切關注著巨蛋的動向。而巨蛋則閉上了大門，沒有釋放出一絲一毫的信息。
科研實驗室已經預裝好所需的設備。無菌觀測艙一面是巨大的熒幕，兩面是通透的玻璃，一側玻璃朝向著巨蛋的方向，另一側玻璃那面，是指揮會議室。李希烈將外星人引導進入觀察室，一張寬大光滑的平臺供外星人坐臥。在關上艙門後，李希烈進入指揮室，打開了AI控制開關。而外星人，則歪過頭透過玻璃觀察著眾人。
“你好，李教授。”
“你好，倉頡。一切準備就緒了嗎？”李希烈打開AI程序指令列表，仔細進行最後的核對和調整。
“準備就緒，我會根據學習者的習慣和學習進度調整計劃。”
“好，但願這次的學生不會嚇到你……”
“不會的，教授。我已經預覽過學習者的資料。雖然資料很少，但我意識到，這次的學習者可能要歸檔到‘外星人’一類。”
“你從哪裡預覽的資料？”李希烈問道。
“李教授，在您關閉聯網權限之前，我已經從互聯網上歸檔了您與外星人會面的資料了。需要我取消這部分資料的讀取權限嗎？”
“不用了，我們會在會議室全程參與，你按照流程操作就可以。”李希烈起身坐在馮玄身邊，兩人相視，勉勵地互相微笑。
“我提醒你們最後一次，這場對話會向全世界數百個國家，組織和機構直播。”杜預站在眾人身後，說道，“希望你們不要搞砸了。”
外星人彎曲雙臂，從背後取下裝置，放置在房間中央，然後雙手在裝置上操作了一番。
“它似乎也做好準備了。”李希烈戴上了觀測目鏡，說道：“倉頡，可以開始了……”
觀測艙熒幕邊站立不動的人形機器人啟動，熒幕閃爍。
第一幅畫面，左側是初次接觸的話語，用中英文標註：“土壤”，右側則是不斷切換的土壤的圖像。倉頡站在熒幕一側負責發音和引導。外星人似乎對這個過程漠不關心，仍舊看似散漫地觀察著指揮室內的眾人。
坐在指揮室一端的王承遠教授有些焦急：“它如果沒有任何反饋，我們如何知道它有沒有在學？”
“別擔心，我預計最快四小時後就會形成有效溝通了。”李希烈對倉頡似乎很有信心，並沒有理會王教授的擔憂。
李希烈的話讓馮玄鬆了一口氣。目前尚未發生任何意外，溝通進程安全有序。如果能保持目前的態勢，她只需要協調好各國及組織機構的溝通，這場世紀對話說不定真的能安全著陸。她走到科研室門口，深深地出了一口氣，又點著一支菸，頂著風，默不作聲。
此時，杜預走到她身後：“如果它們來，只帶走我們的語言……對我們有什麼好處？”杜預也點起一根菸。金屬手指的質感使得細長的煙顯得如髮絲般脆弱。
馮玄只轉眼看了他一下：“如果你想得到它們的什麼東西，你現在大可以去管它們要。”
杜預一步走到馮玄面前，輕蔑地說道：“你不也想從它們身上得到什麼麼？”
“杜預，我們已經談過很多次了，我不是強盜。我也不想人類成為強盜。我們還要繼續爭下去麼？”馮玄眼裡有稍縱即逝的猶疑，但馬上就轉變成厭棄和不耐。
杜預雙手舉起，做了個投降的姿勢：“那就讓我們期待，你的那位李教授是個好老師。”說著，一把握住手中的半支菸，捏了個粉碎。一張手，碎屑就隨風飄得老高，“哦，對了，還要期待那位學生也是個好學生。”說完，杜預冷冷一笑。
馮玄不禁打了個冷戰。
風不見小，天要下雨了。
兩小時後，簡單物詞聯繫建構階段完畢。整個過程，外星人都沒有確切的反饋，只偶爾發出一些無法解讀的低頻聲，時不時扭動一下身軀。
“李教授，是否開始概念建構階段？”
“稍等一會兒，休息幾分鐘。”除了李希烈和馮玄，其他人陸陸續續都去往室外休息，杜預不見蹤影。
李希烈從冰箱裡取出一個紅蘋果，走進了觀測艙。
外星人扭動著頭觀察著李希烈，出人意料地並伸出了手臂。馮玄在玻璃一側屏住呼吸，看著李希烈一步步靠近外星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個被放置在房間中央的揹包一樣的裝置突然出聲了：“蘋果……”。聲音簡直就和倉頡一模一樣。
熒幕上，也適時地出現了蘋果的圖像和文字。
李希烈做了一個用嘴啃食蘋果的動作，然後慢慢把蘋果遞向外星人。
外星人伸長了手臂，接過了蘋果。只見它伸長了四根手指中的一根，用尖利的指尖插入了蘋果的果肉當中，然後又拔出。接著，又發出了低沉的聲音，身軀輕輕扭動了幾下。它高舉起蘋果，伸長了脖子，鳥喙般的尖嘴輕輕咬了一小口蘋果。
只見它忽然蜷縮起了修長的身體，身體上遍佈的鱗片似的外殼像刺一樣微微炸開，抖動，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李希烈心知外星人應該是在表達某種意義，但是現在還沒有語言工具可以理解。他往後退了幾步，靜待外星人下一步的反應。
只見外星人一口接一口迅速地吃完了一整個蘋果，然後回到了原來的姿勢。
李希烈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後退出了觀測艙。
“語音和體態！他們的語言是語音和體態的結合！我知道了！”李希烈興奮地跟馮玄說。他按捺住想和馮玄多說幾句的情緒，急轉頭跟王承遠說道：“王老師，現在開始，全景記錄它的體態，結合語境，盡力分析體態模式。”說完，又走到劉辭面前。劉辭戰戰兢兢地捧著記錄面板，不知李希烈會給他下什麼任務。
“小劉，你……”李希烈話到嘴邊，又覺不妥，但是興奮勁兒讓又他有了自作主張的勇氣：“你去弄點各種各樣的吃的來。”
“李教授，是要我準備晚飯嗎？要不我去問問大家都想吃點啥？”劉辭工作勤懇，就是有時候反應稍慢一些。
李希烈也懶得解釋：“你就去最近的食品超市，每種水果，每種速食都買一份。”
“啊？！哦哦……”劉辭放下面板就朝門外走去。
“誒，回來！”李希烈喊住悶頭向外走的劉辭，從胸兜掏出自己的手機，解鎖了生物信息後遞給劉辭，“錢不夠就從我這裡補貼。”說完，拍拍劉辭的背，送他出去了。
馮玄看到李希烈鼓足了幹勁，心裡暗喜。她看了看一言不發的外星人，又看了看頓時神采飛揚的李希烈。她露出了一絲久違的笑。
幾分鐘後，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學習進程繼續。
概念建構的過程很漫長，數以百萬計的字詞結構構建起龐大的人類語義體系，即使僅需達到基本交流的目的，這個過程也可能會長達數月。罔論為了照顧PUNN和EU，這次學習過程採用了雙語形式。雖然在討論階段，李希烈嚴詞批評這種雙語學習荒謬至極，但是他自己也無法在兩種語言中做出確切的取捨。確切地說，李希烈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做出這個選擇。
既然人類歷史並沒有在二者間做出選擇，個人又如何做出選擇？
倉頡在觀測艙內開始從最簡單的概念，例如“是”與“不是”，“好”與“不好”開始，開始了第二階段的語言學習。
沒過多久，房間中央的裝置，就開始用倉頡的聲音開始對熒幕內容進行反應。乍一聽，就像一個倉頡在同另一個倉頡對話，顯得十分滑稽。
進展比想象中要順利。
杜預從營地外趕回，大概是他本身沉默寡言，大家對他又有本能的畏懼。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大家竟都未察覺。
恰逢劉辭開著營地裡的車從食品市場趕回，車貨櫃裡塞滿了各色食品。劉辭老遠看到杜預從遠處走來，一個健步跳下車，想搶在杜預前跑進指揮室。他打心眼裡不想跟杜預面對面，尤其是杜預那隻閃著腥紅光芒的義眼，讓他覺得不寒而慄。
“站住。”可惜，也正是杜預那閃著腥紅光芒的義眼，早就發現了他這個冒失鬼。
劉辭的腿頓時就軟下去一半，半轉過身，頭瞥向地面，也不說話，像只犯了錯的小狗等待主人懲罰。
杜預並不多說，走到車前，看了看滿櫃的食物。他從中挑選出一塊包裝完好的營養膏，輕輕掂量掂量，意味深長地低頭笑了笑：“又是這玩意兒……”話畢，猛地把營養膏扔了出去。營養膏在數百米遠的空地上摔了個粉碎。
這一下把劉辭嚇得不輕。
“這一車東西，誰讓你買的？”杜預看劉辭也不像是能主事的。
“是我讓他買的。”李希烈聽見外面有騷動，也猜出了幾分，便急忙趕了出來。“這些是我給大家買的存糧。我想你應該知道外面可能要在這裡待上幾個月的吧？”邊說，邊揮手指示劉辭趕緊進到指揮室去。劉辭大氣也不敢出，灰溜溜就進了指揮室。
“所以你還特別準備了營養膏給大家？”杜預問道。
李希烈皺了皺眉，暗罵劉辭沒腦子：“是我自己想吃的。”
“那不好意思，你的營養膏被我摔壞了……”杜預指了指遠處，略帶嘲諷地說，然後就走進了指揮室。
杜預走到玻璃前，凝視著也凝視著他的外星人。
他在心裡告誡自己要提高警覺，這場貌似人畜無害的對話的結局，帷幕尚未拉開。他視坐在觀測艙裡的外星人如一個接受審訊的普通人，只是這次，他有些無計可施。作為一個職業軍人，他極憎惡無法把握的狀況。
“別再一副大禍臨頭的樣子了。”馮玄站到杜預身旁說道。周圍的人都假裝在好好工作，卻都豎起耳朵聽馮玄和杜預的對話。他們大概都知道馮杜二人是這裡的最高長官，又大概都知道此二人關於對待外星人的態度截然不同。他們的工作方向和工作時間，都得聽這兩人的。至於結果如何，他們可能還真的並不關心。
杜預看了看馮玄，笑道：“你事不關己的樣子可真是讓人火大。”
“什麼叫事不關己？！”馮玄問道。
“你們的這個小課堂，準備上到什麼時候？如果一年，十年，一整個世紀都沒完，是不是還要繼續？！”杜預嘗試壓制自己的怒氣，但是右手卻已經下意識地握得吱吱作響。
在座的人聽了都有一些洩氣，如果只是一兩個月，需要住在這壓抑的隔離區，也倒算了。但如果真的是要好幾年，甚至好幾十年，又該如何？
“如果這輩子離不開這個隔離區，我也認了……”馮玄眼神裡不無落寞。
李希烈站在遠處，聽到馮玄的話，不禁悸動。他印象裡的馮玄，不像是會如此輕易向命運低頭。即使傾軋下來的是不可抗力。
“但是人類，終於可以離開隔離區了。”李希烈怔怔地看著地面，又抬頭掃視著面前凝視他的所有人。
“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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