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永祥:他是鄉間的“戳氣”和“行人”,也是無言豐碑的孔夫子


漆永祥:他是鄉間的“戳氣”和“行人”,也是無言豐碑的孔夫子


“山河與故人”小輯


《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2期“非虛構”欄目

漆永祥《我的太爺老師》

選自《五更盤道》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剛剛過去的這個春節,突發的疫情,讓本該是重返故鄉、親朋相聚的良辰,被塗抹上別樣的色彩。然而,這也讓我們再次體認家園和親人在心頭的重量。當時光沖刷下,一切物是人非,記憶逐漸模糊,或許還可以通過文字,重整內心的秩序,重新發現山河與故人。
《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2期“非虛構”欄目推出“山河與故人”小輯,彙集五位作家重訪故鄉故人故事的文章,在這裡,有內蒙草原、甘肅山村,也有郯城老家、馬州礦區、潮州小城……他們用文字凝固時光、儲存情感、激活記憶,呈現故鄉書寫的豐富面貌。

今日推薦的是漆永祥的《我的太爺老師》。


漆永祥:他是鄉間的“戳氣”和“行人”,也是無言豐碑的孔夫子

漆永祥

1965年生,甘肅漳縣人。西北師範大學歷史學碩士,北京大學文學博士。著有《五更盤道》《依稀識得故鄉痕:漆家山50年村史》及學術著作《乾嘉考據學研究》《清學札記》等。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他親手締造了一個理想王國,他的王國一度是那麼地熠熠輝煌,就像點綴在貧瘠山野一顆璀璨的明珠,閃耀著最原始、最自然、最美好的人性光芒。他的老去與凋謝,帶走了一個山村淳樸自然的天籟時代。他曾經是那個山村的脊樑,經風見雨,質樸堅勁,頂天立地,支柱綱常。

——漆永祥《我的太爺老師》


漆永祥:他是鄉間的“戳氣”和“行人”,也是無言豐碑的孔夫子

《五更盤道》,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3月版

點評:依稀識得故鄉痕

◎ 費禕


閱讀中,我明顯感覺到此書作者漆永祥的初心所在:為故鄉和故鄉人寫“史”。具體而言,就是為西北一個小山村“漆家山”寫史。在他的另一部著作《依稀識得故鄉痕——漆家山50年村史》中,書前的題詞讓我至為感動:

謹以此冊村史

獻給苦焦而溫暖的漆家山

獻給日夜勞作的父老鄉親們

這份題詞也正是《五更盤道》的寫作緣由和精神內核。它是一個從山村長大的文化人,回饋給養育他的父老鄉親的“微薄的獻禮”。這份微薄獻禮卻摻雜著沉甸甸的情感——對過去生活、親朋、師友的感激,對改善故鄉現實無能為力的愧疚,和對將來做更多貢獻的期許。

《五更盤道》寫了眾多陪伴作者成長的父老鄉親,其中又重點寫了兩類人,一是老師、同學,二是親人,無不寫得生動形象,比如,在《無言豐碑的孔夫子——我的太爺老師》中,作者寫“太爺”教學生寫字:

有個娃寫“毛”字,從右往左歪斜著橫畫三筆,然後從下邊拐彎兒向上畫豎彎勾,而且穿透了最上面的一橫,太爺看到氣壞了,就邊追邊打邊罵:“你這心荒的東西,你給戳透了,你還給戳透了,你這個小現行反革命!你怎麼對得起毛主席!”

另一處,作者寫“太爺”教學生學習字義:

他教書有聲有色,形神兼具,例如有娃問“拖”字是個啥?咋個念?太爺便拽掐著他的手滿院子跑,直到說出“拖”來才放手,從此永誌不忘。

類似的生動畫面還有很多,比如,冬天教室太冷,“太爺”帶孩子們去他家中讀書,學生太過頑皮,把炕踩出了窟窿,“太爺”氣得邊咳邊罵,同時還慌里慌張地抱著土坯補炕;因為學生偷村民的瓜,“太爺”勃然大怒,對學生邊打邊罵:“我的人被你們丟光了,丟盡了,丟到背後河去了,你賠你賠,讓你大賠,讓你媽賠!”——把艱辛的鄉村教學場景寫得虎虎有生氣,把一個粗野、愛面子,文化水平不高,卻也善良、負責任、重倫理、多才多藝的鄉村老師寫得活靈活現。

好像在每一個鄉村都有一個“太爺”這樣的人物。我的村莊也有這樣一位老師,他姓徐,是我的小學老師,村裡人都叫他“徐小能”。徐老師待學生極好,循循善誘,從不打罵。和“太爺”一樣,徐老師多才多藝,教唱歌,當導演,還兼了書法老師、數學老師、語文老師,好像沒有什麼課他沒教過。徐老師極其重形象,一年四季身上的中山裝總是筆挺乾淨,雖然洗得發白了,但永遠稜角分明,妥妥帖帖,沒有皺褶。就連下田的時候,徐老師和一般村民也不同,他扛著鋤頭,步伐矯健,像是去參加頒獎典禮。他非常節儉,每年教師節學校都會發一支鋼筆,徐老師教學幾十年,攢了幾十支鋼筆,中山裝口袋裡插著的卻永遠是最初的那一支。

和我的徐老師相比,“太爺”並不完美,甚至可以說是一身毛病,愛罵人,粗魯,貪小利,體罰學生。隔著歲月的風塵回頭望,正是這樣一個不完美的鄉村先生,用他的土法子、笨方法,給了一群山裡娃最初的啟蒙。這啟蒙不是現在城市裡流行的藝術啟蒙、知識啟蒙,而是充滿人性的,充滿“吾鄉吾土”特色的人生啟蒙。這種啟蒙,讓從山裡走出的孩子們有了“根”。有了根,他們無論走多遠,心裡都是踏實而安穩的。

漆永祥:他是鄉間的“戳氣”和“行人”,也是無言豐碑的孔夫子

通往村小的山路

作者有長年鄉土生活的經歷,同時是專業的古典文獻研究者,再加上對生活精細而深情的體悟,《五更盤道》的文字融方言土語、典雅文言、流暢白話於一體,或鮮活靈動,或雅俗相間,或灑脫幽默。例如,寫爺爺在山間祈禱之際,幾大段話,絮絮叨叨,密密匝匝,全用方言土語,恰合“爺爺”作為一介山民的身份性格,又呈現出爺爺對孫兒的深情。可謂書中一大精彩段落。又如,書中寫高一班主任一邊擀麵一面訓斥學生,極具畫面感:

老師有條不紊地將炒好的臊子盛在碗裡晾涼裝在罐頭瓶裡,把油清出來裝在啤酒瓶中。然後開始在一塊小案板上和麵擀麵,擀兩下回頭吐三五個字。王強那天運氣不好,穿了一件新棉襖,所以老師重點罵他。比如說“你大你媽”——砰砰,“把你送來”——砰砰,“讓你念書”——砰砰,“給你縫的新裹襖”——砰砰,“真是讓你糟蹋了”——砰砰,“你個狗油兒”——砰砰,“我捶你個背耳朵的”——砰砰。老師揚起擀麵杖要捶,大概怕弄髒了面,就又收了回去。擀麵聲和斥責聲相配合,極富韻律。

讀來只覺電影畫面在眼前上演,有聲,有色,有節奏,有韻律。透過文字,彷彿看得見兩個挨訓的學生強忍著的笑聲和飢腸轆轆的咕咕聲。

當然,在塑造了許多栩栩如生的“父老鄉親”的同時,作者和小夥伴們的形象也躍然紙上。記得當初讀《創業史》,看到梁大老漢捨不得將自家牲畜入社,半夜起床查看,就想拍案:呀,這個老漢我見過的,就是村裡那一排那一戶家的老漢的樣子啊!現在讀《五更盤道》,也忍不住嘆道:這些個小孩,這個老師,這個爺爺,我都見過的!

漆永祥任教於著名學府,以古典文獻研究為業,但他寫吾鄉吾土,寫一路成長而來的行跡,並不炫才炫學,而是樸實、自然,坦率真誠,這與那些充斥著駁雜知識的學者散文有所不同,它是一個成熟文化人的尋根之路(此書也提及作者讀大學和工作後的一些經歷,但無疑關於故土的書寫更令人印象深刻,更能喚起如我輩有鄉村生活經驗的讀者的理解和共鳴)。那自由自在,在山野自然中欣欣然成長的少年經歷,不僅僅是對一段艱辛歷史的回憶,更積蓄了蓬勃的生命原力,是所有出身鄉村的文化人永遠的精神家園。


發表於《光明日報》2019年8月3日12版,有刪節


賞讀: 我的太爺老師(節選)

◎ 漆永祥


漆永祥:他是鄉間的“戳氣”和“行人”,也是無言豐碑的孔夫子

漆家山村學(原校舍是圖下方一排北房,右側是驢圈)


我的家鄉位於祖國西北邊陲,是青藏高原上一個貧寒閉塞的小山村。村子在陡峻高嶺的山腰,自東至西呈環形的山彎裡,散落著二十來戶農家院落。背山向陽,南畝繞村,桃梨杏柳,綠蔭傍屋,青瓦白茅,炊煙裊裊,居民往還,守望相助,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就風光而言,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了。

祖輩們蟄居本村的歷史,絕不會超過兩百年。爺爺在世時曾指著老墳給我數,他爺爺墳堆以上的墳頭,就不知道怎麼個排序,所以有人問起我的族源,我常常戲稱“三代以上無考”。祖先們來自何方?又因何飄落在此?因無識文斷字之人,所以祖祖輩輩,天籟未鑿,矇昧混沌,枯草殘葉,自生自滅,村子的歷史與傳說,都永遠被埋進那些墳堆了。直到新中國成立以後,才開天闢地有了所學堂,可以說真正是新舊時代的分水嶺!

學堂在村子中間的山樑崖子下,是一間南北向的大房子。兩邊兩個雙扇門,門扇是“文革”時從神廟拆來的,有雕花的窗欞;屋裡高低不等有幾排長桌與板凳,西牆上掛塊小黑板,黑板頂牆上貼張缺角的毛主席像;東西廂有幾間低矮茅屋,是羊圈和驢圈,娃娃們整天和牲畜一起學習,相安無事,其樂融融;南邊是懸土崖子,邊上蹲了一個照壁,兩邊被農家一溜線兒地堆放著硬柴,卻自然形成了南牆;中間是小半個籃球場大的院子,碎石突兀,高低不平。這就是學堂的全貌。

這裡不僅僅是學堂,還是生產隊集會、批鬥、學《毛選》、扯閒幫子傳播是非的集散地,尤其過年時耍社火演戲也在此處。學堂的作用,按上古來說就是“明堂”,照今天而言就是村裡的“人民大會堂”和“天安門廣場”。


無所不能的“戳氣”和“行人”


學堂的老師是一位同村人,民辦教師,每月有八元錢薪水,還有生產隊全勤的工分。他四十來歲,中等個兒,胖瘦相宜,方臉疏眉,嘴角下垂,呈悲苦狀,背微微駝,常雙手抱胸,筒袖而行。老師的官名叫漆潤江,奶名我至今都不大清楚,但他有兩個外號:“行人”與“戳氣”。“行人”是能幹能行的褒語;“戳氣”很難解釋,有小氣計較、惹人嫌厭的意味。老師在村裡的地位,一方面是至高無上的,這不僅僅因為他是老師,更重要的是幾乎凡間之事,他無所不能,且無所不精;另一方面他往往計較得失,嘮叨煩厭,是一個矛盾對立的統一體。

我小時候總想不通,農村人的輩分怎麼那麼亂。老師雖然年紀比我父親大不了幾歲,但他的輩分竟然是父親的爺爺級,是我的太爺。我們那時不習慣叫他老師,娃娃們都是按輩分來稱呼他。老師的家族輩分在全村最大,他又是行三,所以學堂裡從來聽不到叫老師,而是叫祖太爺、太爺、三爺、幹爺、幹大(方言中音dá)、三大、行爸之類,不知者還以為是黑幫老大在點卯呢。

太爺少年時,聰慧無比,十四五歲就做了大隊會計甚至書記。他心算能力極強,算盤沒打出來的數字,隨口即答。他很早就入了黨,做宣傳抓革命,樣樣在行。他自稱只上過十八天的盲校,卻能寫一筆好字,還能自編順口溜數來寶,文從字順,音節低昂,順暢響亮,不亞於報紙上的詩歌。

他是一個精巧的木匠。農村人分木匠為三類:一是砍砍釘釘、修縫補漏的;二是能端得起平刨,拉得了直線,做個櫃子、棺材什麼的;第三種那能耐可就大了,農民不懂房屋設計,但能立得起大梁蓋得了廳堂的,就是魯班爺級的了。太爺處在二、三類之間,木活兒做得很是了得,他心細如絲,幾塊木材,他能物盡其用,絕不浪費,順手還用剩材給你做點小傢什。他做的炕桌用顏料畫上各色花卉,是精美的工藝品。他打的木桶不僅輕巧耐看,最主要的是不漏水。學堂院裡經常刀剁斧砍的,就是他在做木活兒,當然是有報酬的,太爺絕不能吃虧,如果你給他少了,他會嘮叨你個三年五載,而且下次很難再求得動他。


漆永祥:他是鄉間的“戳氣”和“行人”,也是無言豐碑的孔夫子

村學的院子


他還是一個畫匠,也叫紙活兒匠。那個年代不興迷信,所以沒人敢在給老人送葬的時候扎紙人紙馬。但每年春節,要貼窗花,耍社火,其中一項就是跑燈,長方形的四面糊白紙燈,裡面固定點上小蠟燭,燈底插一根三尺的把兒,擎在手上排跑出各類隊形,戰鼓咚咚,催人魂魄,是老古傳下來的戰陣。燈的四面紙上貼各色剪紙,太爺手巧至極,他剪的窗花燈花,不僅細膩複雜,而且不重樣,因為他不襯花樣子,拿一把剪刀在紙上游走,一會兒一幅富貴纏枝石榴圖就出現在手中。他做的轉燈,裡面的小人兒,滴溜溜轉,活靈活現。他扎的紙人紙馬,表情豐富,神態逼真,線條流暢,栩栩如生。

他又是藏有秘籍的陰陽風水先生,能掐會算,誰家小孩頭疼發燒了,豬娃子生病不食了,都心急火燎地求他給算算,看是中了哪門邪得罪了哪路神仙。他先是把你冷落在旁邊,任你急得像猴子,他卻絮絮叨叨地像個老太太,講某年某月某日某次他讓你幫什麼忙,你卻沒有幫到,現在還有臉來求他,數落夠了才問病人生辰八字,手掐嘴念,再說出一個道理,或是踩到太歲了,或是冒犯祖先了,或是豬拱尊神了,或是惡神對沖了,然後叫你到十字路口燒點紙,到祖墳去點炷香,或者剪幾個紙人灑灑米曲叫叫魂,十之四五還挺見效的。

他還會女紅,能織布、打繩、化裝與裁剪衣服。他織的麻布,經緯縱橫,整齊美觀,縫成麻布衫,結實耐磨。村裡唱戲穿的各類戲服,從軍裝、領章、帽徽、刀槍、佈景,以及後來唱古裝戲用的紗帽、盔甲、龍袍等,絕大部分是他設計剪裁,精美豔麗,與縣劇團的差不了多少。他勾的臉譜,在風吹日曬霜打雨浸蒼老褶皺糙如牛皮的臉上,也能描出個鳳眼紅唇的花旦來。他甚至能用糨糊糊紙殼造出板胡,再從馬身上剪幾根馬尾,煮過水軟化後做弓弦,居然能拉出聲兒來。

最厲害與最權威的,太爺還是村裡社戲的總導演與主演。每年過年期間,村裡要唱十天大戲,唱戲的重點在娛樂,但更在祭神,即使在“文革”期間,仍偷偷進行,從未間斷,故所有演員都是男性。那時都唱樣板戲,太爺是導演兼主演,要給演員們拉角子(排戲),他不僅要教身段,還要教臺詞,眾人多不識字,念百遍還是記不住,太爺就氣得說在給豬教經。他主演旦角,如阿慶嫂、常寶、鐵梅等。他演的鐵梅,在我眼裡就是劉長瑜級別的,他唱著京劇—秦腔—眉戶三種混搭的腔調,再捎帶點“花兒”的味道,可謂舉世獨創的劇種,尤其當他踩著碎步咬著辮子衝到臺口,一字一頓地唱“咬住仇咬住恨仇恨的種子要發芽”,真可謂擲地有聲,鏗鏘有力,革命烈火就在我等心中,旺旺地燃燒起來。

對於農民來說,寧肯得罪生產隊長,也有幾種人是萬萬不能得罪的:師爺、醫生、陰陽、木匠、畫匠和豬仙。這幾樣太爺幾乎佔全了,所以他就是村裡的佛尊,全村奉若神明,嫉妒欽羨,愛恨交加。而他在做老師的時候,把這十八般武藝發揮得淋漓盡致,這也使得他的學堂,在全縣都大大地有名。


風格獨到的“土教學法”


我至今記得初上學時的光景。五歲的時候,母親下地勞動時就經常把我扔在學堂院子裡,那樣就不至於爬樹掏鳥窩摔斷胳膊腿兒,所以學堂兼有點託兒所、幼兒園的意思。因為我不是正規的學生,總被人欺負,而且不能隨便出入堂內,也不能厚臉皮天天去玩,這是很丟份很喪氣的事情。

於是,我想上學了。不是先知先覺到要學文化,而是要賴在學堂,就必須是學生才行。在一個陰雨天,我哭鬧著跟爺爺要錢說我要念書,爺爺從炕頭破席子底下摸了好一會兒,才摸出一個五分的鋼圓兒(硬幣),讓我去太爺家報名。我頭上頂了片麻布,在細雨中蹚著深一腳淺一腳的爛泥到太爺家,卻趴在門礅上只探頭不敢言語。他問我是不是想念書,我無言又鄭重地把那個鋼圓兒放在他的炕桌上,不知是這個鋼圓兒太多了還是太少了,總之他沒要我的錢,從報紙糊的高級箱子裡找了本舊書給我,我就算是入學了。

社員們農活兒忙,天麻麻亮就下地了,但學生會晚點兒,一般是太陽出來了才去學堂。太爺永遠是背個糞篼,手拿著鐵鏟,先沿著村裡的路走一圈拾糞,那可是“鬥私批修”的年代,牛羊騾馬都是公家的,它們拉的糞便自然也姓公,私人是不允許拾的。但太爺例外,他名義上是給公家拾糞,但有一部分卻上到了他家自留地裡,這是他的特權,今天的話說就是潛規則。他邊拾糞邊喊:“娃娃們!唸書嘍——”娃們聽到聲音,就三三兩兩地到學堂去了。

我們沒有紙和筆,學寫字的時候,都是一屁股坐在學堂院子的地上,用小石子、木棍兒或者直接用手指在土裡畫字。剛入學的時候,有三個左撇子:富平、翻花和我。太爺強迫我們用右手寫,我是頑固的“左派”,右手怎麼都使不慣,他就罵罵咧咧地把我右手拇指強壓在地上畫,劃破了皮才罷手,晚上回到家裡,左手伸手拿筷子,母親又用筷子抽。因為左撇子,我覺得就像是“現行反革命分子”抬不起頭來,很想砍掉自己的左手,不知道今天左撇子的孩子,在家裡和學校還受這種氣不?太爺把我們三個打成另類,隨手在地上畫一個圈兒,拎著我們耳朵進去,讓我們反思糾錯,於是他在我們就用右手畫,他走了就用左手畫,但就是不敢跳到他的圈外去。後來我讀了《西遊記》,看到“三打白骨精”時孫悟空給師父畫的圈兒,馬上條件反射地想到我小時候太爺畫的圈兒來。

太爺不會漢語拼音,我到高中才學那玩意兒,他也不完全懂漢字筆順,而我們那時的課本,不像現在的小學教材,“上中下,人口手”,由易到難,科學合理。我們也沒有學“上大人,孔乙己”,而是從一年級第一課起,依次是“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三面紅旗萬歲”等,眾人在地上亂畫著仿寫。有個娃寫“毛”字,從右往左歪斜著橫畫三筆,然後從下邊拐彎向上畫豎彎勾,而且穿透了最上面的一橫,太爺看到氣壞了,就邊追邊打邊罵:“你這心荒的東西,你給戳透了,你還給戳透了,你這個小現行反革命!你怎麼對得起毛主席!”

雖然只有一間教室,但太爺調配得次序井然,他教一年級生詞後,就讓他們在外面的窗臺下,對著日頭去狂喊狠讀,再教二年級或者三年級,互相岔開,互不干擾。他教書有聲有色,形神兼具,例如有娃問,“拖”字是個啥?咋個念?太爺便拽掐著他的手滿院子跑,直到說出“拖”來才放手,從此永誌不忘。我至今還記得他教《草原英雄小姐妹》時聲嘶力竭地喊:“龍梅——,玉榮——,你們在哪裡?”喊得讓我們都替英雄小姐妹揪心,女娃子們總是淚眼矇矓的。

那年月課本經常不能按時來到,開學兩個月了,新書還沒到,好在每年的課本也沒有什麼區別,太爺就抄黑板讓我們跟著抄。沒有複寫紙,他有時一頁一頁地抄下來,發給大家,我覺得他抄得比課本還要好,可惜那些字紙都已經不存在了,否則可真是革命文物呢。

冬日嚴寒,學堂裡處處都是縫隙,寒風呼嘯,裹著雪花吹進來,落在書本上鑽進脖子裡,我們一隻只小手都凍得像胡蘿蔔,鼻子底下總是結著兩根蔥頭,寫大仿的時候,邊研著墨塊兒邊呵氣,但還是沒寫幾個字就結成了冰。太爺帶我們去他家,分年級在三個炕上唸書,每個炕上放個他自制的火盆,燒上火關上門,就有了些暖意。娃娃們總是搗蛋,打鬧跳騰,一不小心就把炕給踩出個窟窿,濃煙滾滾,太爺氣得呼喝狂罵,我們不停地咳嗽流淚,這倒不是被他罵的,是被炕煙給燻的,他邊咳邊罵,同時慌里慌張地抱著土坯去補炕。

太爺有兩個經典動作:一是咬舌頭,一是摳大腿,凡打罵我們,必然如此。他有皮膚病,總是在身上摳來抓去的,脾氣一發作就癢,一癢就摳大腿,一摳大腿,就咬舌頭,我們就心領神會,四散逃生。他懲罰學生的方式,千十百樣,我們最怕的有三樣:一是掐抓,一是叫爺爺和大大(父親),一是打他自己。他打學生不是打,而是用女人手段,一掐二抓三撓癢癢四唾唾沫。有個娃子叫德保,他家就在學堂北埂子上,父親腿有殘疾。德保心粗,總是記不住生詞,太爺就喊:“跛子——”德保爹就會答應:“行爸!我在呢。”“你這尕大不念書,咋辦?”“打!打!鉚足勁兒打。”太爺就把德保掐抓撓唾得滿院子打滾兒,嗷嗷叫喊著“幹爺”求饒。老師與家長如此的溝通方式,大概是前無古人,也後無來者了。

有時他表達生氣的方式,就是叫我們“爺爺”和“大大”。比如他叫我“孝爺”,我就在恐怖氣氛中享受著,心想反正是你叫的。歲數最大的三娃,是太爺本家的孫子,也是行三,已經懂事了,太爺一喊他“三爺”或“三大”,三娃覺得骨頭太嫩,實在消受不起,就反喊著“三爺”,嗚嗚咽咽地哭得很傷心。

太爺表達出離憤怒的最可怕方式,是我們一旦背不下課文,他就打自己。有次,他讓我們三個三年級學生背課文,我和三娃站在兩邊,中間的早來拿著書在課桌下供我們偷看,被太爺發現,他讓早來舉手,就舉了右手,他說舉左手,就換了書舉左手,他說兩個手全舉,早來做投降狀雙手一舉,書就啪地掉到了地上。太爺站在講臺上,左右開弓給了自己好幾個嘴巴,又把僅有的幾個粉筆頭扔在了地上,掀翻了小講桌,然後就奔出教室,不知了去向。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他打自己,我怕什麼,可他扇自己嘴巴的時候,我分明覺得三魂六魄都離身而去。我們把粉筆頭撿起來,扶起講桌,驚魂不定。太爺的二兒子小平、三兒子小龍也在上學,有人就七嘴八舌地說怪話,“你大上吊了”“你大投崖了”“你大跳井了”。等太爺突然現身,小龍一告狀,他就咬著舌頭,把所有人都揪掐詛咒一遍,再排著隊用板子打手心,而且不準縮手。

太爺對我們紀律的要求,有些酷苛,不許遲到,更不許逃學曠課,如果有誰沒來上課,他先會派一個娃子去他家請;如果還不來,就派四個男娃去抬。所以如果不想上學,我們哪怕跑到野地裡去,也不敢在家裡待著。如果你今天沒來,那明天一大早提前去,把學堂打掃得乾乾淨淨,太爺才不會處罰你。我那時一般不曠課,唯獨去外爺家,則不惜觸犯太爺的王法,因為外婆會給我做肉臊子長面吃,那誘惑力實在是太強太強了。我走外爺家時,要從太爺家房頂上的小路經過,每次走到他家屋頂,我就會屏息凝氣,狗趴匍匐而過,生怕被他瞅見,回來時也是如此,一旦經過了他家屋頂,就爬起來落荒而逃,絕塵而去。


漆永祥:他是鄉間的“戳氣”和“行人”,也是無言豐碑的孔夫子

村裡的戲臺(建於20世紀90年代)


太爺的教鞭是一根木棍兒,教完就別在黑板頂上,他隨手打我們,我們就隨手給他扔了。但因為他常給村裡人做木活兒,所以無論是木桶板子還是小棍小條的,他手裡永遠都有,所以又隨手抽來,都是刑具。據說古代私塾師爺就是這樣教學生,我想我的啟蒙教育跟私塾差不了多少吧。


因地制宜的“素質教育”


西土邊壤,山高苦寒,春夏之交,才山青草綠,桃梨杏花,競相爭豔,芍藥牡丹,紅白山巒,正是“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的情景。每年這個時候,太爺就帶著我們排著隊,敲鑼打鼓地去山野,那時我還不知道世上有所謂的踏青。鄉野翠綠,風和日麗,花香氣清,百鳥歡鳴。我們挖野菜,打豬草,追蝴蝶,採花蜜,摘大把的狗豔豔花(狼毒草花),將裡面的螞蟻和小蟲子抖出來,再盤成花環戴在頭上,露珠晶亮,滴在脖頸,清凜冰涼,爽心適肺,花香撲鼻,令人酥迷。

我們從掃帚裡挑出竹子,截成手指長的竹節,將剛出土綠黃間半的馬蓮芽摘下來,蘸上唾沫插在小竹筒裡,就可以吹出悅耳的聲音。或者將開了花的馬蓮從節上掐下來,一吸一吹,就能發出像小雞“啾啾”的叫聲。十幾個娃娃,揹著打滿豬草的背篼,戴著鮮花的王冠,吹著自己的號角,像打了勝仗的戰士,在將軍的帶領下,喜氣盈溢地排著隊,掌著得勝鼓,滿載而歸。

太爺會唱戲,但卻不會唱革命歌曲,可是他要強得很,到公社或縣裡去開會,聽到一句半句,回來就教我們,等後來我真會唱那些歌,才知道他教的基本都是荒腔走板的。最為可靠且不求人的方式,是通過收音機來學歌,那時收音機有專門教革命歌曲的節目。我們學堂裡最先進也最寶貝的,是一臺已經破舊得繩捆索綁,但還勉強能收到臺的收音機,太爺把它看得比兒子還重三分,抱在懷裡,來時抱來,走時抱去,絕不允許娃娃們觸碰。

我們也聽不懂普通話,電池又金貴,所以只有到教唱歌的時段,才打開那寶貝。沒有鐘錶,天天看太陽影子,在牆上標線猜時,不是遲了就是早了。收音機放在高高的窗臺上,我們虔誠敬畏地伸長脖子支起耳朵,太爺嚴肅凝重地旋轉開關,郭蘭英的唱腔,高亢透亮,從匣子裡神秘流出,“一道道的那個山來喲——唱”,我們就跟著吼一嗓子,“一杆杆槍——唱”,又跟著喊一句,好多歌兒就是這麼學會的,但歌詞卻是不甚知之。最讓我們心痛的是,收音機後來被任家門村學借去,又被炮點房(人工打土炮消冰雹的屋子)的年輕人借去,炮點房失火,差點將兩個社員燒死,收音機未及救出,被燒焦了,從此再沒有過。

那時多半是唱語錄歌,在唱“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時,有個女娃名叫元元,她爹的名字叫“早成”,我們在唱到“早晨”時,就不懷好意地盯著她,大聲重重地唱這兩個字。西北方言,不分前後鼻音,“成”與“晨”一樣讀。元元聽罷,就淚雨滂沱,哭爹喊娘地找太爺告狀,太爺就把我們所有人大大媽媽的名字,唱佛經似的念三五遍,直到元元開心為止。

當時全國人民都處在戰備狀態,準備和“蘇修”大戰,喇叭匣子裡說甘肅處在反修防修最前哨,所以社員們白天勞動,晚上還要當民兵站崗放哨,嚴防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太爺充分發揮他的木匠美工優勢,給我們二三年級的娃們,每人做了木槍一杆木刀一把,沒有油漆,就用紅墨水染色,或者我們自己用紅紙蘸水,在上面擦點兒紅印,就是相當標準的老七九步槍了。我偷偷把母親擰好的拉鞋底繩子割了兩截,用做我槍刀的揹帶,遭到一頓暴揍,但我覺得這點皮肉之苦吃得極為值當,因為我把槍和刀左右分掛在雙肩兩胯,那感覺跟潘冬子沒有區別。太爺絕不允許大家糟蹋這兩樣寶貝,有個娃的媽媽用刀攪拌豬食,太爺說要到縣裡去告狀,因為那是革命紅小兵的武器,嚇得那娃子三天沒有過陽魂。

有了刀槍,太爺就教大家跳舞,我們持槍舞刀,變換隊形,邊唱邊舞,“戰士不離槍,駿馬不離鞍,子彈推上膛,誰敢來侵犯?階級鬥爭記在心,保衛祖國永遠向前。唵唵!殺殺!”或者是“打狼要用棒,打虎要用槍。消滅帝修反,人民來武裝”等。我們挎槍背刀去鄰村做宣傳,一二三四,孔武有力,挺胸昂揚,威風凜凜,那些學校的學生娃看了,羨慕得眼眶都要掉到地上。

暑假的時候,正是家鄉麥收時節,社員們沒日沒夜地收割,我們在太爺的帶領下,唱著“割草積肥拾麥穗,越幹越喜歡”的革命歌曲,跟在大人收割過的麥地裡拾遺落的麥穗。太爺將大家分成幾個小組,在指定的麥地裡揀拾,他要求麥穗必須排得整整齊齊,再紮成一個個小把,然後集中到他那裡,他一一清點然後分出名次,到生產隊記工分,而且還要去實地查看拾得乾淨不乾淨,我們誰都不敢怠慢,所以地裡都會拾得一穗不剩。

秋天是採藥的時節,太爺帶著大家去山裡採藥,杜仲、柴胡、乾草、黃芪之類,滿山遍野,俯拾皆是,或挖或採,一把一捆地扎割整齊,再數給他。生產隊給學堂分了一塊肥地,每年栽些當歸、黨參之類的藥材,藥材賣了就可以添置幾盒粉筆什麼的,當然太爺順便偷偷買些針頭線腦的,聊補家用。

到了冬天,大家都去拾柴,以為禦寒之用。他要求每人必須把自己的柴背子碼得整齊好看,然後排著隊回去,如果你沒有參加拾柴,就必須把家裡上好的柴,背上在村口等著,加入大部隊的行列中。如果你的柴太少太差,就會被他拎出來“展覽”,而且揚言要送到公社讓雷部長檢查。雷部長是公社武裝部部長,面目猙獰,心黑手辣,批鬥“地主反革命”時只要是他綁人,那人準會死過一次,所以社員哄娃子只要說“雷部長來了”,娃娃立馬就不敢哭了。他一提雷部長,柴少的娃子就會哭鬧著讓家長再背柴到學堂來,百試而不爽。

七十年代中期,正是全國人民“農業學大寨”的高峰期,學生經常到田間地頭做宣傳、刷標語,村子背後的山溝裡,有上好的紅膠泥,紫石溝裡有天然石灰粉,我們在太爺率領下去挖粉採泥,將村子裡各家各戶的院牆刷白,他用笤帚草自制的大筆,刷上“農業學大寨”“扭轉南糧北調”“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批林要批孔,反修要防修”等各體美術字,白地紅字,醒目美觀,就像縣城的馬路兩邊一樣,我們覺得真是可著勁兒的光彩無比。

學堂雖然簡陋,但被太爺佈置得富麗堂皇,牆上貼著他用紅綠紙剪的花邊,中間一朵大牡丹光榮花,然後釘上一排排的小竹籤,整齊地掛著我們的刀槍,另一面是學習園地,貼著我們寫的作文。這種場景,在大城市的學校裡,大概司空見慣,但在我們那裡,可是先進得一塌糊塗。

太爺是先進,所以不允許他的學生在外面出問題。有次幾個娃子經過鄰村,偷著摘了幾個菜瓜,被人家發現追打,鄰村人就編了口訣:“漆潤江,漆潤江,教的學生扳菜瓜。”太爺幾乎要氣瘋了,咬著舌頭把那幾個可憐傢伙的耳朵都快要撕下來,他邊打邊罵:“我的人被你們丟光了,丟盡了,丟到背後河去了,你賠你賠,讓你大賠,讓你媽賠!”


漆永祥:他是鄉間的“戳氣”和“行人”,也是無言豐碑的孔夫子

太爺的獎狀和獎品


太爺的學堂在全縣都赫赫有名,他成了縣裡的先進教師,經常會有人來觀摩。娃娃們把學堂和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太爺派人去村口放哨,等到參觀的人快到的時候,他一打手勢,大家就破著嗓子朗讀課文,給領導來個碰頭彩,如果領導誇說讀得好,他就甚是得意,如果領導沒說什麼,或者讀得亂哄哄的,他事後會把大家收拾一番。但遺憾的是,學堂東西兩邊是牛圈和驢圈,毛驢並不聽他的話,有時正在參觀,驢見到生人,一高興或者一生氣,就高昂地吼上幾聲,聲衝雲霄,讓太爺掃興至極。但自始至終,仍然是學堂與驢圈共存。


全文見《中華文學選刊》2020年第2期

原題《無言豐碑的孔夫子——我的太爺老師》,選自《五更盤道》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3月版



漆永祥:他是鄉間的“戳氣”和“行人”,也是無言豐碑的孔夫子

中華文學選刊

人民文學出版社主辦

1993年創刊

跨越文體、類型、媒介、代際、地域的綜合性文學選刊

從生長中的現場,發現當代漢語寫作的高度與活力

每月1日出版,定價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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