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永祥:他是乡间的“戳气”和“行人”,也是无言丰碑的孔夫子


漆永祥:他是乡间的“戳气”和“行人”,也是无言丰碑的孔夫子


“山河与故人”小辑


《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2期“非虚构”栏目

漆永祥《我的太爷老师》

选自《五更盘道》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突发的疫情,让本该是重返故乡、亲朋相聚的良辰,被涂抹上别样的色彩。然而,这也让我们再次体认家园和亲人在心头的重量。当时光冲刷下,一切物是人非,记忆逐渐模糊,或许还可以通过文字,重整内心的秩序,重新发现山河与故人。
《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第2期“非虚构”栏目推出“山河与故人”小辑,汇集五位作家重访故乡故人故事的文章,在这里,有内蒙草原、甘肃山村,也有郯城老家、马州矿区、潮州小城……他们用文字凝固时光、储存情感、激活记忆,呈现故乡书写的丰富面貌。

今日推荐的是漆永祥的《我的太爷老师》。


漆永祥:他是乡间的“戳气”和“行人”,也是无言丰碑的孔夫子

漆永祥

1965年生,甘肃漳县人。西北师范大学历史学硕士,北京大学文学博士。著有《五更盘道》《依稀识得故乡痕:漆家山50年村史》及学术著作《乾嘉考据学研究》《清学札记》等。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他亲手缔造了一个理想王国,他的王国一度是那么地熠熠辉煌,就像点缀在贫瘠山野一颗璀璨的明珠,闪耀着最原始、最自然、最美好的人性光芒。他的老去与凋谢,带走了一个山村淳朴自然的天籁时代。他曾经是那个山村的脊梁,经风见雨,质朴坚劲,顶天立地,支柱纲常。

——漆永祥《我的太爷老师》


漆永祥:他是乡间的“戳气”和“行人”,也是无言丰碑的孔夫子

《五更盘道》,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3月版

点评:依稀识得故乡痕

◎ 费祎


阅读中,我明显感觉到此书作者漆永祥的初心所在:为故乡和故乡人写“史”。具体而言,就是为西北一个小山村“漆家山”写史。在他的另一部著作《依稀识得故乡痕——漆家山50年村史》中,书前的题词让我至为感动:

谨以此册村史

献给苦焦而温暖的漆家山

献给日夜劳作的父老乡亲们

这份题词也正是《五更盘道》的写作缘由和精神内核。它是一个从山村长大的文化人,回馈给养育他的父老乡亲的“微薄的献礼”。这份微薄献礼却掺杂着沉甸甸的情感——对过去生活、亲朋、师友的感激,对改善故乡现实无能为力的愧疚,和对将来做更多贡献的期许。

《五更盘道》写了众多陪伴作者成长的父老乡亲,其中又重点写了两类人,一是老师、同学,二是亲人,无不写得生动形象,比如,在《无言丰碑的孔夫子——我的太爷老师》中,作者写“太爷”教学生写字:

有个娃写“毛”字,从右往左歪斜着横画三笔,然后从下边拐弯儿向上画竖弯勾,而且穿透了最上面的一横,太爷看到气坏了,就边追边打边骂:“你这心荒的东西,你给戳透了,你还给戳透了,你这个小现行反革命!你怎么对得起毛主席!”

另一处,作者写“太爷”教学生学习字义:

他教书有声有色,形神兼具,例如有娃问“拖”字是个啥?咋个念?太爷便拽掐着他的手满院子跑,直到说出“拖”来才放手,从此永志不忘。

类似的生动画面还有很多,比如,冬天教室太冷,“太爷”带孩子们去他家中读书,学生太过顽皮,把炕踩出了窟窿,“太爷”气得边咳边骂,同时还慌里慌张地抱着土坯补炕;因为学生偷村民的瓜,“太爷”勃然大怒,对学生边打边骂:“我的人被你们丢光了,丢尽了,丢到背后河去了,你赔你赔,让你大赔,让你妈赔!”——把艰辛的乡村教学场景写得虎虎有生气,把一个粗野、爱面子,文化水平不高,却也善良、负责任、重伦理、多才多艺的乡村老师写得活灵活现。

好像在每一个乡村都有一个“太爷”这样的人物。我的村庄也有这样一位老师,他姓徐,是我的小学老师,村里人都叫他“徐小能”。徐老师待学生极好,循循善诱,从不打骂。和“太爷”一样,徐老师多才多艺,教唱歌,当导演,还兼了书法老师、数学老师、语文老师,好像没有什么课他没教过。徐老师极其重形象,一年四季身上的中山装总是笔挺干净,虽然洗得发白了,但永远棱角分明,妥妥帖帖,没有皱褶。就连下田的时候,徐老师和一般村民也不同,他扛着锄头,步伐矫健,像是去参加颁奖典礼。他非常节俭,每年教师节学校都会发一支钢笔,徐老师教学几十年,攒了几十支钢笔,中山装口袋里插着的却永远是最初的那一支。

和我的徐老师相比,“太爷”并不完美,甚至可以说是一身毛病,爱骂人,粗鲁,贪小利,体罚学生。隔着岁月的风尘回头望,正是这样一个不完美的乡村先生,用他的土法子、笨方法,给了一群山里娃最初的启蒙。这启蒙不是现在城市里流行的艺术启蒙、知识启蒙,而是充满人性的,充满“吾乡吾土”特色的人生启蒙。这种启蒙,让从山里走出的孩子们有了“根”。有了根,他们无论走多远,心里都是踏实而安稳的。

漆永祥:他是乡间的“戳气”和“行人”,也是无言丰碑的孔夫子

通往村小的山路

作者有长年乡土生活的经历,同时是专业的古典文献研究者,再加上对生活精细而深情的体悟,《五更盘道》的文字融方言土语、典雅文言、流畅白话于一体,或鲜活灵动,或雅俗相间,或洒脱幽默。例如,写爷爷在山间祈祷之际,几大段话,絮絮叨叨,密密匝匝,全用方言土语,恰合“爷爷”作为一介山民的身份性格,又呈现出爷爷对孙儿的深情。可谓书中一大精彩段落。又如,书中写高一班主任一边擀面一面训斥学生,极具画面感:

老师有条不紊地将炒好的臊子盛在碗里晾凉装在罐头瓶里,把油清出来装在啤酒瓶中。然后开始在一块小案板上和面擀面,擀两下回头吐三五个字。王强那天运气不好,穿了一件新棉袄,所以老师重点骂他。比如说“你大你妈”——砰砰,“把你送来”——砰砰,“让你念书”——砰砰,“给你缝的新裹袄”——砰砰,“真是让你糟蹋了”——砰砰,“你个狗油儿”——砰砰,“我捶你个背耳朵的”——砰砰。老师扬起擀面杖要捶,大概怕弄脏了面,就又收了回去。擀面声和斥责声相配合,极富韵律。

读来只觉电影画面在眼前上演,有声,有色,有节奏,有韵律。透过文字,仿佛看得见两个挨训的学生强忍着的笑声和饥肠辘辘的咕咕声。

当然,在塑造了许多栩栩如生的“父老乡亲”的同时,作者和小伙伴们的形象也跃然纸上。记得当初读《创业史》,看到梁大老汉舍不得将自家牲畜入社,半夜起床查看,就想拍案:呀,这个老汉我见过的,就是村里那一排那一户家的老汉的样子啊!现在读《五更盘道》,也忍不住叹道:这些个小孩,这个老师,这个爷爷,我都见过的!

漆永祥任教于著名学府,以古典文献研究为业,但他写吾乡吾土,写一路成长而来的行迹,并不炫才炫学,而是朴实、自然,坦率真诚,这与那些充斥着驳杂知识的学者散文有所不同,它是一个成熟文化人的寻根之路(此书也提及作者读大学和工作后的一些经历,但无疑关于故土的书写更令人印象深刻,更能唤起如我辈有乡村生活经验的读者的理解和共鸣)。那自由自在,在山野自然中欣欣然成长的少年经历,不仅仅是对一段艰辛历史的回忆,更积蓄了蓬勃的生命原力,是所有出身乡村的文化人永远的精神家园。


发表于《光明日报》2019年8月3日12版,有删节


赏读: 我的太爷老师(节选)

◎ 漆永祥


漆永祥:他是乡间的“戳气”和“行人”,也是无言丰碑的孔夫子

漆家山村学(原校舍是图下方一排北房,右侧是驴圈)


我的家乡位于祖国西北边陲,是青藏高原上一个贫寒闭塞的小山村。村子在陡峻高岭的山腰,自东至西呈环形的山弯里,散落着二十来户农家院落。背山向阳,南亩绕村,桃梨杏柳,绿荫傍屋,青瓦白茅,炊烟袅袅,居民往还,守望相助,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就风光而言,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了。

祖辈们蛰居本村的历史,绝不会超过两百年。爷爷在世时曾指着老坟给我数,他爷爷坟堆以上的坟头,就不知道怎么个排序,所以有人问起我的族源,我常常戏称“三代以上无考”。祖先们来自何方?又因何飘落在此?因无识文断字之人,所以祖祖辈辈,天籁未凿,蒙昧混沌,枯草残叶,自生自灭,村子的历史与传说,都永远被埋进那些坟堆了。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才开天辟地有了所学堂,可以说真正是新旧时代的分水岭!

学堂在村子中间的山梁崖子下,是一间南北向的大房子。两边两个双扇门,门扇是“文革”时从神庙拆来的,有雕花的窗棂;屋里高低不等有几排长桌与板凳,西墙上挂块小黑板,黑板顶墙上贴张缺角的毛主席像;东西厢有几间低矮茅屋,是羊圈和驴圈,娃娃们整天和牲畜一起学习,相安无事,其乐融融;南边是悬土崖子,边上蹲了一个照壁,两边被农家一溜线儿地堆放着硬柴,却自然形成了南墙;中间是小半个篮球场大的院子,碎石突兀,高低不平。这就是学堂的全貌。

这里不仅仅是学堂,还是生产队集会、批斗、学《毛选》、扯闲帮子传播是非的集散地,尤其过年时耍社火演戏也在此处。学堂的作用,按上古来说就是“明堂”,照今天而言就是村里的“人民大会堂”和“天安门广场”。


无所不能的“戳气”和“行人”


学堂的老师是一位同村人,民办教师,每月有八元钱薪水,还有生产队全勤的工分。他四十来岁,中等个儿,胖瘦相宜,方脸疏眉,嘴角下垂,呈悲苦状,背微微驼,常双手抱胸,筒袖而行。老师的官名叫漆润江,奶名我至今都不大清楚,但他有两个外号:“行人”与“戳气”。“行人”是能干能行的褒语;“戳气”很难解释,有小气计较、惹人嫌厌的意味。老师在村里的地位,一方面是至高无上的,这不仅仅因为他是老师,更重要的是几乎凡间之事,他无所不能,且无所不精;另一方面他往往计较得失,唠叨烦厌,是一个矛盾对立的统一体。

我小时候总想不通,农村人的辈分怎么那么乱。老师虽然年纪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但他的辈分竟然是父亲的爷爷级,是我的太爷。我们那时不习惯叫他老师,娃娃们都是按辈分来称呼他。老师的家族辈分在全村最大,他又是行三,所以学堂里从来听不到叫老师,而是叫祖太爷、太爷、三爷、干爷、干大(方言中音dá)、三大、行爸之类,不知者还以为是黑帮老大在点卯呢。

太爷少年时,聪慧无比,十四五岁就做了大队会计甚至书记。他心算能力极强,算盘没打出来的数字,随口即答。他很早就入了党,做宣传抓革命,样样在行。他自称只上过十八天的盲校,却能写一笔好字,还能自编顺口溜数来宝,文从字顺,音节低昂,顺畅响亮,不亚于报纸上的诗歌。

他是一个精巧的木匠。农村人分木匠为三类:一是砍砍钉钉、修缝补漏的;二是能端得起平刨,拉得了直线,做个柜子、棺材什么的;第三种那能耐可就大了,农民不懂房屋设计,但能立得起大梁盖得了厅堂的,就是鲁班爷级的了。太爷处在二、三类之间,木活儿做得很是了得,他心细如丝,几块木材,他能物尽其用,绝不浪费,顺手还用剩材给你做点小家什。他做的炕桌用颜料画上各色花卉,是精美的工艺品。他打的木桶不仅轻巧耐看,最主要的是不漏水。学堂院里经常刀剁斧砍的,就是他在做木活儿,当然是有报酬的,太爷绝不能吃亏,如果你给他少了,他会唠叨你个三年五载,而且下次很难再求得动他。


漆永祥:他是乡间的“戳气”和“行人”,也是无言丰碑的孔夫子

村学的院子


他还是一个画匠,也叫纸活儿匠。那个年代不兴迷信,所以没人敢在给老人送葬的时候扎纸人纸马。但每年春节,要贴窗花,耍社火,其中一项就是跑灯,长方形的四面糊白纸灯,里面固定点上小蜡烛,灯底插一根三尺的把儿,擎在手上排跑出各类队形,战鼓咚咚,催人魂魄,是老古传下来的战阵。灯的四面纸上贴各色剪纸,太爷手巧至极,他剪的窗花灯花,不仅细腻复杂,而且不重样,因为他不衬花样子,拿一把剪刀在纸上游走,一会儿一幅富贵缠枝石榴图就出现在手中。他做的转灯,里面的小人儿,滴溜溜转,活灵活现。他扎的纸人纸马,表情丰富,神态逼真,线条流畅,栩栩如生。

他又是藏有秘籍的阴阳风水先生,能掐会算,谁家小孩头疼发烧了,猪娃子生病不食了,都心急火燎地求他给算算,看是中了哪门邪得罪了哪路神仙。他先是把你冷落在旁边,任你急得像猴子,他却絮絮叨叨地像个老太太,讲某年某月某日某次他让你帮什么忙,你却没有帮到,现在还有脸来求他,数落够了才问病人生辰八字,手掐嘴念,再说出一个道理,或是踩到太岁了,或是冒犯祖先了,或是猪拱尊神了,或是恶神对冲了,然后叫你到十字路口烧点纸,到祖坟去点炷香,或者剪几个纸人洒洒米曲叫叫魂,十之四五还挺见效的。

他还会女红,能织布、打绳、化装与裁剪衣服。他织的麻布,经纬纵横,整齐美观,缝成麻布衫,结实耐磨。村里唱戏穿的各类戏服,从军装、领章、帽徽、刀枪、布景,以及后来唱古装戏用的纱帽、盔甲、龙袍等,绝大部分是他设计剪裁,精美艳丽,与县剧团的差不了多少。他勾的脸谱,在风吹日晒霜打雨浸苍老褶皱糙如牛皮的脸上,也能描出个凤眼红唇的花旦来。他甚至能用糨糊糊纸壳造出板胡,再从马身上剪几根马尾,煮过水软化后做弓弦,居然能拉出声儿来。

最厉害与最权威的,太爷还是村里社戏的总导演与主演。每年过年期间,村里要唱十天大戏,唱戏的重点在娱乐,但更在祭神,即使在“文革”期间,仍偷偷进行,从未间断,故所有演员都是男性。那时都唱样板戏,太爷是导演兼主演,要给演员们拉角子(排戏),他不仅要教身段,还要教台词,众人多不识字,念百遍还是记不住,太爷就气得说在给猪教经。他主演旦角,如阿庆嫂、常宝、铁梅等。他演的铁梅,在我眼里就是刘长瑜级别的,他唱着京剧—秦腔—眉户三种混搭的腔调,再捎带点“花儿”的味道,可谓举世独创的剧种,尤其当他踩着碎步咬着辫子冲到台口,一字一顿地唱“咬住仇咬住恨仇恨的种子要发芽”,真可谓掷地有声,铿锵有力,革命烈火就在我等心中,旺旺地燃烧起来。

对于农民来说,宁肯得罪生产队长,也有几种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师爷、医生、阴阳、木匠、画匠和猪仙。这几样太爷几乎占全了,所以他就是村里的佛尊,全村奉若神明,嫉妒钦羡,爱恨交加。而他在做老师的时候,把这十八般武艺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也使得他的学堂,在全县都大大地有名。


风格独到的“土教学法”


我至今记得初上学时的光景。五岁的时候,母亲下地劳动时就经常把我扔在学堂院子里,那样就不至于爬树掏鸟窝摔断胳膊腿儿,所以学堂兼有点托儿所、幼儿园的意思。因为我不是正规的学生,总被人欺负,而且不能随便出入堂内,也不能厚脸皮天天去玩,这是很丢份很丧气的事情。

于是,我想上学了。不是先知先觉到要学文化,而是要赖在学堂,就必须是学生才行。在一个阴雨天,我哭闹着跟爷爷要钱说我要念书,爷爷从炕头破席子底下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出一个五分的钢圆儿(硬币),让我去太爷家报名。我头上顶了片麻布,在细雨中蹚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烂泥到太爷家,却趴在门礅上只探头不敢言语。他问我是不是想念书,我无言又郑重地把那个钢圆儿放在他的炕桌上,不知是这个钢圆儿太多了还是太少了,总之他没要我的钱,从报纸糊的高级箱子里找了本旧书给我,我就算是入学了。

社员们农活儿忙,天麻麻亮就下地了,但学生会晚点儿,一般是太阳出来了才去学堂。太爷永远是背个粪篼,手拿着铁铲,先沿着村里的路走一圈拾粪,那可是“斗私批修”的年代,牛羊骡马都是公家的,它们拉的粪便自然也姓公,私人是不允许拾的。但太爷例外,他名义上是给公家拾粪,但有一部分却上到了他家自留地里,这是他的特权,今天的话说就是潜规则。他边拾粪边喊:“娃娃们!念书喽——”娃们听到声音,就三三两两地到学堂去了。

我们没有纸和笔,学写字的时候,都是一屁股坐在学堂院子的地上,用小石子、木棍儿或者直接用手指在土里画字。刚入学的时候,有三个左撇子:富平、翻花和我。太爷强迫我们用右手写,我是顽固的“左派”,右手怎么都使不惯,他就骂骂咧咧地把我右手拇指强压在地上画,划破了皮才罢手,晚上回到家里,左手伸手拿筷子,母亲又用筷子抽。因为左撇子,我觉得就像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抬不起头来,很想砍掉自己的左手,不知道今天左撇子的孩子,在家里和学校还受这种气不?太爷把我们三个打成另类,随手在地上画一个圈儿,拎着我们耳朵进去,让我们反思纠错,于是他在我们就用右手画,他走了就用左手画,但就是不敢跳到他的圈外去。后来我读了《西游记》,看到“三打白骨精”时孙悟空给师父画的圈儿,马上条件反射地想到我小时候太爷画的圈儿来。

太爷不会汉语拼音,我到高中才学那玩意儿,他也不完全懂汉字笔顺,而我们那时的课本,不像现在的小学教材,“上中下,人口手”,由易到难,科学合理。我们也没有学“上大人,孔乙己”,而是从一年级第一课起,依次是“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三面红旗万岁”等,众人在地上乱画着仿写。有个娃写“毛”字,从右往左歪斜着横画三笔,然后从下边拐弯向上画竖弯勾,而且穿透了最上面的一横,太爷看到气坏了,就边追边打边骂:“你这心荒的东西,你给戳透了,你还给戳透了,你这个小现行反革命!你怎么对得起毛主席!”

虽然只有一间教室,但太爷调配得次序井然,他教一年级生词后,就让他们在外面的窗台下,对着日头去狂喊狠读,再教二年级或者三年级,互相岔开,互不干扰。他教书有声有色,形神兼具,例如有娃问,“拖”字是个啥?咋个念?太爷便拽掐着他的手满院子跑,直到说出“拖”来才放手,从此永志不忘。我至今还记得他教《草原英雄小姐妹》时声嘶力竭地喊:“龙梅——,玉荣——,你们在哪里?”喊得让我们都替英雄小姐妹揪心,女娃子们总是泪眼蒙眬的。

那年月课本经常不能按时来到,开学两个月了,新书还没到,好在每年的课本也没有什么区别,太爷就抄黑板让我们跟着抄。没有复写纸,他有时一页一页地抄下来,发给大家,我觉得他抄得比课本还要好,可惜那些字纸都已经不存在了,否则可真是革命文物呢。

冬日严寒,学堂里处处都是缝隙,寒风呼啸,裹着雪花吹进来,落在书本上钻进脖子里,我们一只只小手都冻得像胡萝卜,鼻子底下总是结着两根葱头,写大仿的时候,边研着墨块儿边呵气,但还是没写几个字就结成了冰。太爷带我们去他家,分年级在三个炕上念书,每个炕上放个他自制的火盆,烧上火关上门,就有了些暖意。娃娃们总是捣蛋,打闹跳腾,一不小心就把炕给踩出个窟窿,浓烟滚滚,太爷气得呼喝狂骂,我们不停地咳嗽流泪,这倒不是被他骂的,是被炕烟给熏的,他边咳边骂,同时慌里慌张地抱着土坯去补炕。

太爷有两个经典动作:一是咬舌头,一是抠大腿,凡打骂我们,必然如此。他有皮肤病,总是在身上抠来抓去的,脾气一发作就痒,一痒就抠大腿,一抠大腿,就咬舌头,我们就心领神会,四散逃生。他惩罚学生的方式,千十百样,我们最怕的有三样:一是掐抓,一是叫爷爷和大大(父亲),一是打他自己。他打学生不是打,而是用女人手段,一掐二抓三挠痒痒四唾唾沫。有个娃子叫德保,他家就在学堂北埂子上,父亲腿有残疾。德保心粗,总是记不住生词,太爷就喊:“跛子——”德保爹就会答应:“行爸!我在呢。”“你这尕大不念书,咋办?”“打!打!铆足劲儿打。”太爷就把德保掐抓挠唾得满院子打滚儿,嗷嗷叫喊着“干爷”求饶。老师与家长如此的沟通方式,大概是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了。

有时他表达生气的方式,就是叫我们“爷爷”和“大大”。比如他叫我“孝爷”,我就在恐怖气氛中享受着,心想反正是你叫的。岁数最大的三娃,是太爷本家的孙子,也是行三,已经懂事了,太爷一喊他“三爷”或“三大”,三娃觉得骨头太嫩,实在消受不起,就反喊着“三爷”,呜呜咽咽地哭得很伤心。

太爷表达出离愤怒的最可怕方式,是我们一旦背不下课文,他就打自己。有次,他让我们三个三年级学生背课文,我和三娃站在两边,中间的早来拿着书在课桌下供我们偷看,被太爷发现,他让早来举手,就举了右手,他说举左手,就换了书举左手,他说两个手全举,早来做投降状双手一举,书就啪地掉到了地上。太爷站在讲台上,左右开弓给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又把仅有的几个粉笔头扔在了地上,掀翻了小讲桌,然后就奔出教室,不知了去向。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他打自己,我怕什么,可他扇自己嘴巴的时候,我分明觉得三魂六魄都离身而去。我们把粉笔头捡起来,扶起讲桌,惊魂不定。太爷的二儿子小平、三儿子小龙也在上学,有人就七嘴八舌地说怪话,“你大上吊了”“你大投崖了”“你大跳井了”。等太爷突然现身,小龙一告状,他就咬着舌头,把所有人都揪掐诅咒一遍,再排着队用板子打手心,而且不准缩手。

太爷对我们纪律的要求,有些酷苛,不许迟到,更不许逃学旷课,如果有谁没来上课,他先会派一个娃子去他家请;如果还不来,就派四个男娃去抬。所以如果不想上学,我们哪怕跑到野地里去,也不敢在家里待着。如果你今天没来,那明天一大早提前去,把学堂打扫得干干净净,太爷才不会处罚你。我那时一般不旷课,唯独去外爷家,则不惜触犯太爷的王法,因为外婆会给我做肉臊子长面吃,那诱惑力实在是太强太强了。我走外爷家时,要从太爷家房顶上的小路经过,每次走到他家屋顶,我就会屏息凝气,狗趴匍匐而过,生怕被他瞅见,回来时也是如此,一旦经过了他家屋顶,就爬起来落荒而逃,绝尘而去。


漆永祥:他是乡间的“戳气”和“行人”,也是无言丰碑的孔夫子

村里的戏台(建于20世纪90年代)


太爷的教鞭是一根木棍儿,教完就别在黑板顶上,他随手打我们,我们就随手给他扔了。但因为他常给村里人做木活儿,所以无论是木桶板子还是小棍小条的,他手里永远都有,所以又随手抽来,都是刑具。据说古代私塾师爷就是这样教学生,我想我的启蒙教育跟私塾差不了多少吧。


因地制宜的“素质教育”


西土边壤,山高苦寒,春夏之交,才山青草绿,桃梨杏花,竞相争艳,芍药牡丹,红白山峦,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情景。每年这个时候,太爷就带着我们排着队,敲锣打鼓地去山野,那时我还不知道世上有所谓的踏青。乡野翠绿,风和日丽,花香气清,百鸟欢鸣。我们挖野菜,打猪草,追蝴蝶,采花蜜,摘大把的狗艳艳花(狼毒草花),将里面的蚂蚁和小虫子抖出来,再盘成花环戴在头上,露珠晶亮,滴在脖颈,清凛冰凉,爽心适肺,花香扑鼻,令人酥迷。

我们从扫帚里挑出竹子,截成手指长的竹节,将刚出土绿黄间半的马莲芽摘下来,蘸上唾沫插在小竹筒里,就可以吹出悦耳的声音。或者将开了花的马莲从节上掐下来,一吸一吹,就能发出像小鸡“啾啾”的叫声。十几个娃娃,背着打满猪草的背篼,戴着鲜花的王冠,吹着自己的号角,像打了胜仗的战士,在将军的带领下,喜气盈溢地排着队,掌着得胜鼓,满载而归。

太爷会唱戏,但却不会唱革命歌曲,可是他要强得很,到公社或县里去开会,听到一句半句,回来就教我们,等后来我真会唱那些歌,才知道他教的基本都是荒腔走板的。最为可靠且不求人的方式,是通过收音机来学歌,那时收音机有专门教革命歌曲的节目。我们学堂里最先进也最宝贝的,是一台已经破旧得绳捆索绑,但还勉强能收到台的收音机,太爷把它看得比儿子还重三分,抱在怀里,来时抱来,走时抱去,绝不允许娃娃们触碰。

我们也听不懂普通话,电池又金贵,所以只有到教唱歌的时段,才打开那宝贝。没有钟表,天天看太阳影子,在墙上标线猜时,不是迟了就是早了。收音机放在高高的窗台上,我们虔诚敬畏地伸长脖子支起耳朵,太爷严肃凝重地旋转开关,郭兰英的唱腔,高亢透亮,从匣子里神秘流出,“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哟——唱”,我们就跟着吼一嗓子,“一杆杆枪——唱”,又跟着喊一句,好多歌儿就是这么学会的,但歌词却是不甚知之。最让我们心痛的是,收音机后来被任家门村学借去,又被炮点房(人工打土炮消冰雹的屋子)的年轻人借去,炮点房失火,差点将两个社员烧死,收音机未及救出,被烧焦了,从此再没有过。

那时多半是唱语录歌,在唱“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时,有个女娃名叫元元,她爹的名字叫“早成”,我们在唱到“早晨”时,就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大声重重地唱这两个字。西北方言,不分前后鼻音,“成”与“晨”一样读。元元听罢,就泪雨滂沱,哭爹喊娘地找太爷告状,太爷就把我们所有人大大妈妈的名字,唱佛经似的念三五遍,直到元元开心为止。

当时全国人民都处在战备状态,准备和“苏修”大战,喇叭匣子里说甘肃处在反修防修最前哨,所以社员们白天劳动,晚上还要当民兵站岗放哨,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太爷充分发挥他的木匠美工优势,给我们二三年级的娃们,每人做了木枪一杆木刀一把,没有油漆,就用红墨水染色,或者我们自己用红纸蘸水,在上面擦点儿红印,就是相当标准的老七九步枪了。我偷偷把母亲拧好的拉鞋底绳子割了两截,用做我枪刀的背带,遭到一顿暴揍,但我觉得这点皮肉之苦吃得极为值当,因为我把枪和刀左右分挂在双肩两胯,那感觉跟潘冬子没有区别。太爷绝不允许大家糟蹋这两样宝贝,有个娃的妈妈用刀搅拌猪食,太爷说要到县里去告状,因为那是革命红小兵的武器,吓得那娃子三天没有过阳魂。

有了刀枪,太爷就教大家跳舞,我们持枪舞刀,变换队形,边唱边舞,“战士不离枪,骏马不离鞍,子弹推上膛,谁敢来侵犯?阶级斗争记在心,保卫祖国永远向前。唵唵!杀杀!”或者是“打狼要用棒,打虎要用枪。消灭帝修反,人民来武装”等。我们挎枪背刀去邻村做宣传,一二三四,孔武有力,挺胸昂扬,威风凛凛,那些学校的学生娃看了,羡慕得眼眶都要掉到地上。

暑假的时候,正是家乡麦收时节,社员们没日没夜地收割,我们在太爷的带领下,唱着“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的革命歌曲,跟在大人收割过的麦地里拾遗落的麦穗。太爷将大家分成几个小组,在指定的麦地里拣拾,他要求麦穗必须排得整整齐齐,再扎成一个个小把,然后集中到他那里,他一一清点然后分出名次,到生产队记工分,而且还要去实地查看拾得干净不干净,我们谁都不敢怠慢,所以地里都会拾得一穗不剩。

秋天是采药的时节,太爷带着大家去山里采药,杜仲、柴胡、干草、黄芪之类,满山遍野,俯拾皆是,或挖或采,一把一捆地扎割整齐,再数给他。生产队给学堂分了一块肥地,每年栽些当归、党参之类的药材,药材卖了就可以添置几盒粉笔什么的,当然太爷顺便偷偷买些针头线脑的,聊补家用。

到了冬天,大家都去拾柴,以为御寒之用。他要求每人必须把自己的柴背子码得整齐好看,然后排着队回去,如果你没有参加拾柴,就必须把家里上好的柴,背上在村口等着,加入大部队的行列中。如果你的柴太少太差,就会被他拎出来“展览”,而且扬言要送到公社让雷部长检查。雷部长是公社武装部部长,面目狰狞,心黑手辣,批斗“地主反革命”时只要是他绑人,那人准会死过一次,所以社员哄娃子只要说“雷部长来了”,娃娃立马就不敢哭了。他一提雷部长,柴少的娃子就会哭闹着让家长再背柴到学堂来,百试而不爽。

七十年代中期,正是全国人民“农业学大寨”的高峰期,学生经常到田间地头做宣传、刷标语,村子背后的山沟里,有上好的红胶泥,紫石沟里有天然石灰粉,我们在太爷率领下去挖粉采泥,将村子里各家各户的院墙刷白,他用笤帚草自制的大笔,刷上“农业学大寨”“扭转南粮北调”“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批林要批孔,反修要防修”等各体美术字,白地红字,醒目美观,就像县城的马路两边一样,我们觉得真是可着劲儿的光彩无比。

学堂虽然简陋,但被太爷布置得富丽堂皇,墙上贴着他用红绿纸剪的花边,中间一朵大牡丹光荣花,然后钉上一排排的小竹签,整齐地挂着我们的刀枪,另一面是学习园地,贴着我们写的作文。这种场景,在大城市的学校里,大概司空见惯,但在我们那里,可是先进得一塌糊涂。

太爷是先进,所以不允许他的学生在外面出问题。有次几个娃子经过邻村,偷着摘了几个菜瓜,被人家发现追打,邻村人就编了口诀:“漆润江,漆润江,教的学生扳菜瓜。”太爷几乎要气疯了,咬着舌头把那几个可怜家伙的耳朵都快要撕下来,他边打边骂:“我的人被你们丢光了,丢尽了,丢到背后河去了,你赔你赔,让你大赔,让你妈赔!”


漆永祥:他是乡间的“戳气”和“行人”,也是无言丰碑的孔夫子

太爷的奖状和奖品


太爷的学堂在全县都赫赫有名,他成了县里的先进教师,经常会有人来观摩。娃娃们把学堂和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太爷派人去村口放哨,等到参观的人快到的时候,他一打手势,大家就破着嗓子朗读课文,给领导来个碰头彩,如果领导夸说读得好,他就甚是得意,如果领导没说什么,或者读得乱哄哄的,他事后会把大家收拾一番。但遗憾的是,学堂东西两边是牛圈和驴圈,毛驴并不听他的话,有时正在参观,驴见到生人,一高兴或者一生气,就高昂地吼上几声,声冲云霄,让太爷扫兴至极。但自始至终,仍然是学堂与驴圈共存。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第2期

原题《无言丰碑的孔夫子——我的太爷老师》,选自《五更盘道》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3月版



漆永祥:他是乡间的“戳气”和“行人”,也是无言丰碑的孔夫子

中华文学选刊

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

1993年创刊

跨越文体、类型、媒介、代际、地域的综合性文学选刊

从生长中的现场,发现当代汉语写作的高度与活力

每月1日出版,定价20元

邮发代号82-497

全国邮局均可订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