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餘華為小說的中文版（1993）、韓文版（1996）、日文版（2002）、英文版（2002）、麥田新版（2007）所寫的自序。在這些序中，餘華不止一次提到了小說的創作動機和主題。我在這裡羅列一下：
中文版自序：
（《活著》）寫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樂觀的態度。寫作過程讓我明白，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
韓文版自序：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來解釋這一部作品，這樣的任務交給作者去完成是十分困難的，……"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裡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喊叫，也不是來自於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
日文版自序：
《活著》中的福貴雖然歷經苦難，但是他是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我用的是第一人稱的敘述，福貴的講述裡不需要別人的看法，只需要他自己的感受，所以他講述的是生活。
英文版自序：
《活著》的寫作也不例外，一首美國的民歌，寥寥數行的表達，成長了福貴動盪和苦難的一生，也是平靜和快樂的一生。
麥田新版自序：
《活著》裡的福貴經歷了多於常人的苦難，如果從旁觀者的角度，福貴的一生除了苦難還是苦難，其他什麼都沒有；可是當福貴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來講述自己的一生時，他苦難的經歷裡立刻充滿了幸福和歡樂……。
從這些序文可以看到，餘華當初創作這篇小說的動機，就是要表達一個一生不斷經歷苦難的老人在面對苦難時的樂觀態度，所以，苦難只是別人眼光中的不幸，對老人本身而言，這種不幸均被其內心的幸福感而消解，因而旁觀者沒有資格去評價他的不幸。正因為如此，餘華認為：
我感到自己寫下了高尚的作品。
我不知道我的理解與餘華的想法之間是否有偏差，讀完這些序文，我的感覺是，餘華是在一個創作衝動下創作了這篇小說。我甚至懷疑他對小說的主題有一個清晰的理解和想法。
之所以說餘華是在一個創作衝動之下寫出了這篇小說，是因為小說在表達上似乎並未進行認真的推敲。對比再創作後的影片《活著》，小說中的語言常常顯得拖沓而不準確。此外，小說前面交代說佃戶王喜已經死掉了，結果後來又出現一個飼養員王喜，這明顯是小說寫作中的一個疏忽（請不要用同名來解釋這個疏忽），也說明當時創作並未去仔細推敲表達。
撇開這種細節不談，餘華認為他寫下一部"高尚的作品"的最核心的依據，是他通過修改敘事的人稱因而帶來敘事角度的變化，並進而改變了主人公的生活感覺（見上引麥田版自序）。我對此並不認同。在我看來，所有在作家筆下創作的人物，無論如何改變敘事的人稱，都是被作家以及後來的讀者審察的對象。換句話說，人稱的改變只是改變了敘事的表達方式，並不能改變創作的人物的"他者"屬性。更何況，即便我們沒有資格評價這個第一人稱刻畫的主人公的生活，我們仍然有資格去評價苦難！作家的表達，究竟應該是人面對苦難依然要保持樂觀（為活著而活著），還是應該去反省苦難並避免之更對生活有指導意義，我選擇後者。這就是我在先前第一節的評論中認為影片重構主題是對小說主題有益提升的原因。
回到小說本身，餘華強調了小說反映了"生活是屬於每個人自己的感受，不屬於任何別人的看法"（見《麥田新版自序》），那麼，什麼才叫做"生活是屬於每個人自己的感受"？我並不認為餘華在小說的寫作中貫徹了這樣的想法，因為他對其他人的描寫就暴露出了這種表達邏輯的不一致。舉三個例子：
第一個例子：由於福貴的賭博，徐家從一個小財主變成窮光蛋，福貴的行為是否能因其自身的感覺而避免被評價？不僅如此，從家珍的角度來看這件事，家珍的感受是否也算得上是"自己的感受"？
第二個例子：因為給縣長夫人輸血，有慶被抽血過度死了，在這件事情上如何來安插"自己的感受"？
第三個例子：福貴一家人都死了，就剩下了他一個，對於死亡者而言，什麼才叫做"自己的感受"？因為我存在，我感受，所以他人的死就不構成對我心理狀態的困擾？
類似的例子，在小說中還可以找出許多。的確，活著的人需要以一種樂觀的態度對待生活，但前提是這種活著是以其他人同樣的活著為原則。很顯然，餘華並不贊同那種自私的活，這就是小說對有慶的死也表達了某種批判的意義。但是，以"自己的感受"為原則的活著，卻往往是苦難的一個來源——因為它無視他者的存在，而福貴也正是這種"他者"之一。
在這方面，影片對小說的改編顯然是成功的，也提供了更有價值的反思題材。事實上，影片在敘事上就改編了人稱，讓小說的第一人稱敘事所負載的作者的想法被消解。不僅如此，也許是因為經過了再創作，影片在情節的安排和語言的表達上要比小說緊湊和乾淨。我甚至認為，在一定的意義上，正是影片促進了小說的傳播，而不是相反。
非常有意思的是，現實世界中的活著，多半都是遵循"自己的感受"的原則。但是，這個世界不是因此變得更好，而是變得愈發的走入"下流"。餘華所聲稱的"高尚"，就這樣被現實世界的活著輕飄飄地擊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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