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刚走进咖啡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就站起来了，兴高采烈地冲我摆手，引的周围人一片侧目。我忍着心里的不适，走过去礼貌地点了点头，“蒋姨。”
那女人一把把我拉下，冲服务员道：“快，给我闺女上最贵的咖啡。”
服务员应声而去，她才略不好意思道：“听你爸说，你同意我们的事情了？”
说是不好意思，不过也只是夸张地蹂躏着她那颜色浓烈到堪比梵高向日葵的裙子，嗓门一点都没降低，周围不断有人竖着耳朵偷听。
“是啊，我同意了，毕竟我也想我爸有个他可心的人照顾。”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真的？闺女，你太懂事了，你爸还老说你倔，回头我得好好说说他，来，拿着。”说着，她往我手里塞了几张钞票，然后又开口道，“那你爸跟你妈离婚的事儿？”
我毫不客气地把钱塞进了口袋里，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蒋姨，我爸妈肯定得离婚，我知道，我爸心里记挂着你呢，说你漂亮，贤惠，有热情……”
我直夸的那女人羞的捂脸，才又开口道：“但是你看，我妹妹青梅今年正中考呢，这事儿她要是知道了，万一没考上，将来不还是拖累我爸和你？所以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说说，这离婚手续啊，你们先等一年，等青梅考完试……”
“这！”那女人有点急。
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道：“但是你呢，尽管跟我爸住一块，我就跟青梅说我爸要出个一年的差。还有，我妈那边的工作我去做，您看怎么样？”
我言辞间都是为他们考虑，那女人才露出笑脸道：“就按闺女说的办。”
“行，对了，蒋姨，我听我爸说他打算把青梅的抚养权留给我妈是吗？”
那女人一愣，点点头，这次是真不好意思了。
“我理解，不过这每个月，您跟我爸是不是也得……”我话说了一半，故意放在了那儿。
“这是肯定的，我跟你爸说了，每个月给你妈两千的抚养费。”她伸着两根手指头，好像已经大方得不行了。
我也体贴地笑了笑，“蒋姨，你真是好人，怪不得我爸这么夸您。”
她果然不出所料，又一次红了脸，我再接再厉道：“姨，您跟我说说，您喜欢我爸哪儿啊？”
那女人扭捏着道：“你爸他温柔，体贴，会说话，知道哄我开心。”
“您放心，我爸这些优点我都继承了，以后咱们住在一起，我肯定天天哄的你乐呵呵的。”
“闺女，你也放心，我以后肯定会比你亲妈对你还亲的，你的吃喝拉撒我全包了。”那女人也拍着胸脯跟我保证。
我又跟她寒暄了几句，看了看表，就离开咖啡店了。
2
这周六，我回了家。一打开门，就看见青梅正在客厅安静地写着作业，我妈躺在卧室的床上，睁着眼睛流眼泪。她已经四十多了，因为生病的原因整个人像个发胀的面团。
我放下书包，回头拿了碘伏出来，她身上一片青青紫紫的，有些地方已经破了口子了。给她上了药，她一动也不动，除了哭，整个人就像个没有反应的死尸，她那伤，明显就是我爸动的手。
离开的时候我没忍住道：“婚姻是需要经营的，一段失败的婚姻不只是一个人的错。”她还是没有说话。
我做好饭，放在桌子上她也没来吃，大约已经知道了我跟蒋姨见面的事，我爸怕是以此为借口逼她妈离婚了。
十年的争吵，家暴，我有时候都不知道这个柔弱的女人是怎么忍下来的。
我妈没学历，不可能从事脑力工作，十几年前得了糖尿病后，更丧失了体力工作的可能性，于是我爸成了我们三个唯一的经济来源。
他对我妈的意义可能也只剩下这个了。
但我到底是她亲闺女，现在我站在别人那边，就算是为她好，估计也在她心里插了把大刀子。我连着一个月每周回家，尽心尽力伺候，也没换来我妈一个好脸色。
五月底，我因为饮食不规律得了急性胃炎，疼的被送进了医院。我妈急急忙忙从老家赶来，看见我一句话没说眼圈就红了，惹得我满腹委屈翻腾，霎时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两个人就在病房里对坐着抹眼泪。
我妈红着眼教训我，“我现在跟你爸一离婚，他就彻底不管我跟你妹了，他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我是挣不来钱，但凡我能出去挣个千儿八百的，我立马跟他离，可是我现在，每个月光药费就要不少钱……你现在让我跟他离，你这是把我跟你妹往死路上逼啊。”
我就在旁边剥着橘子劝她：“离了吧，早就没感情了，这么多年了，我现在每个月做做公众号，开开淘宝店，在这小城市，也顾得住咱们仨。你别想着拖累我，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你来帮帮我，也不算啥都不干。”
“你说的容易，可是我连个支付宝付钱都不会，咋帮你干这些？”我妈脸上一片失落。
“不会就慢慢学吧，总好的过你这么熬着吧？”
“还能怎么办，就这么熬着吧，熬到你妹成年，我就立刻死了算了。”
眼神灰败，我妈已经认命认到麻木了，心甘情愿地躺在地上，凭我怎么拉拽，都不肯起来。都说望子成龙，但我对我妈又何尝不是如此，况且我还不求她成龙成凤，只求她看看外边的世界，其实还很精彩。
病好回去的时候，家里已经一片狼藉，该砸的都已经碎的差不多了，很明显，我爸要赶我妈走，这事儿那女人提前跟我打过招呼，说是可以在外边给我妈找房子住。
我妈默默打扫着，看见我回来，冷冰冰地丢出来一句：“你回来了。”
看这样子，我就知道我爸已经挑拔离间过了。
我打开行李箱，把我们几个人的衣服都扔了进去，转身问他们：“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家电什么的都扔在这儿吧，反正这么多年了，搬家公司已经在楼下了，地方我也找好收拾过了，钱都不能退，妈你要是不去住，我一万多就当扔了。”
一瞬间我妈的表情相当精彩，像是没想到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又像是没想到我对这个地方这么不留恋，可能还有心疼钱的原因，总之她最后默默收拾好东西跟我下了楼。
我最后一遍来检查，关上门的那一刻突然五味杂陈，从十岁起我就拼命想逃离这个不足五十平方的房子，今天终于可以彻底离开了，一下子释然了。可又感觉这个房子突然生出了好多看不见的丝线，缠绕着我的心，让我不舍得离开。
3
我租的是个三室一厅，小城市，租金并不贵，因此特地好好装饰了一下，尤其在厨房，因为我妈做饭好，所以该有的家电一样都不少。
内部装饰按照我妈一贯的审美，简单，大方，但最重要的是要上档次，我想让我妈知道，我们不是只能住脏乱差的房子。
我还在阳台上摆了一些植物，龟背竹，吊兰，芦荟之类的，用便签标明了它们的习性，浇水间隔和基本注意事项。
除此之外又从朋友那里带过来一只两个月大的小猫崽。
还特意在我妈卧室的梳妆台上放了全套的护肤品和一些简单的化妆品，我跟我妈着重强调了这些东西使用期都很短，并且很贵很贵，如果她扔在那里不用，和直接扔钱没什么区别。
我妈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会安排得这么仔细，把她搞得一愣一愣的。但我妈不知道的是，从她跟那个女人见过面后，我已经开始着手布置这个房子了，毕竟我爸的秉性，我实在太了解了。
大四没什么事儿，我就瞒着我爸和那个女人搬回来出租屋里，跟我妈一起住，逢周末就回我爸那边住。由于青梅开学就要升初三，所以我在暑假给她制定了严格的学习时间表，当然，不止青梅，还有我们的妈。
我给我妈报了两门课程，上午学插花，下午学烘焙。
我提前没有告诉我妈，交完钱了才说，仍旧是那句话，钱都交了，不能退，你要是不去钱就打水漂了。
其实这些年我们家里并不富裕，我爸不是纨绔子弟，胜似纨绔子弟，所以节省的事只能我妈来做，很多年的贫穷生活导致了节约的习惯，我就是抓住了她心疼钱的这个习惯，帮她做各种决定。
这么多年我劝过，也气过，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选了这么强硬的方式，但依然碰了很多软钉子。
“那个钱真的不能退吗？”我妈几乎是可怜巴巴地问我了。
“不能，”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妈，你要是不愿意，可以不去的嘛，我不逼你。”
“怎么能不去呢，加起来都快四千块钱了呀。”
我看出来我妈是真的不愿意去，但总好过她每天虚耗时间。
“其实里边的人跟你年龄差不多大，你去多认识一下新朋友也是好事。”我连劝带哄的。
“我知道，就是，就是，就是心疼钱。”我妈唉声叹气的。
“不是我说你，挣了钱就是用来花的，我每个月给你打的钱你都存起来，能生多少钱？”我话里带了点怒气，她没有说话。
我在长大，妈妈在变老，这个把我养大的妈妈已经需要我去遮风挡雨了。
上午青梅在家学习，我妈去上课，我中午去接她，两个人一起买了菜回家做饭，中午休息过后仍旧各自做各自的事。
由于并发症，我妈的眼睛一直不好，所以晚上的时候三人窝在一起，我念书给他们听，从最对我妈胃口的《平凡的世界》。
有意思的地方三个人就一起讨论，讨论完了就拿出一个本子，记录哪一天我们一起读了什么，各自的想法，周五晚上的时候再回看一看。
周六我就借个车带他们去邻城的景区转一转，周日晚上去看个电影。
很多事只是说起来很容易，最初几天开始念书的时候，我妈听不了五分钟就会睡着，所以我只能边念边演，表情夸张的让我妈不至于感觉无聊。
为了让我妈学会上网，学会做一些简单的客服工作，我故意表现得很累很累，结果换来了连着一周的乌鸡汤，搞得我哭笑不得。
好在现如今我妈已经能自己帮我一些了，虽然艰难，但母亲为了子女，总是愿意付出的，我妈妈进步很大，比如最近我们客厅茶几上会时不时出现一些新鲜花草了。
4
我有个习惯，就是不许我妈洗我的脏衣服，周六晚上一打包，就回我从前的家里住一晚。
往往回去的时候那女人正在洗衣服，周六晚上洗衣服，这是我们家从前的习惯。我把脏衣服往那女人身边一扔，道：“妈，麻烦你了。”
一声妈叫的两个人都是一愣，再累也得洗。我爸搭着我的肩，冲卫生间里嚷嚷：“宝贝闺女回来了，你去炒两个菜去。”
我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好大一会儿才听见卫生间里传来一声不情不愿的“哦”。
我进卫生间的时候，那女人从里面探出个头，夸张的妆容已经没有了，捏着一只我爸的袜子，冲我不自然地笑。再精致的女人，做了下堂妇。再碰到我爸这样的，都会慢慢沦为黄脸婆的。
我在那儿装模作样帮了一会儿忙，才跟那个女人说道：“妈，最近手头有点儿紧，想买两身衣服，你能不能？我可当您是亲妈才跟您开口的啊。”
那女人洗完一双脏袜子，才僵着嘴角道：“等我洗完衣服。”
我跟我爸喝了几杯，他拐着弯儿打听我妈的消息，我也拐着弯儿装不知道，最后他只能劝着我：“毕竟是你妈，多去看看她。”
我心里突然就难受起来，我爸爸浪荡，不靠谱，甚至家暴，做错过很多事，但却一直打心眼里疼爱这个女人，一根手指都没动过她，偏心地离奇。
婚姻里两个人都有错，可是受伤的从来都不是两个人，最无辜的就是孩子，我要承受这父母之间的爱与恨。我对他们的爱与恨，自己的一颗心被夹杂在中间，饱受蹂躏。
最近我妈做饭的时候喜欢看一些小视频，抖音之类的，我灵机一动就想着帮她在菜谱软件上申请一个号，发一些菜的制作流程，说不定还会赚点钱。晚上两个人敷着面膜的时候就说了这事儿，我妈兴致也很高，我揭了面膜道：“真的？那我现在帮你弄。”
“等会儿，”我妈一把按住她，“我面膜还没到时间呢。”
我不禁哑然失笑，皮肤护理也是我们每天的课程之一，最开始做的时候，我妈天天嚷着麻烦，现在一天不做都不行，看着自己皮肤变好，心情自然也变好了。
刚开始发布视频的时候人并不多，好在我们也不图钱，我妈每天有兴致了就做个视频，心情不好就跟女儿逛街看电影，每天慢慢攒人气，很快也是个小网红了。
5
后来我每周都往我爸那里跑一趟，用“亲妈”的名义指使那女人做饭洗衣，要吃要喝的。我嘴巴特甜，什么好听的话都有，哄了那女人几个月，她才渐渐明白过来，任凭我怎么说，就是什么也不做。
我也不抱怨，自己动手洗，那时候天气已经很凉了，往往我爸回来，就看见我一双手泡在冰水里，冻得通红。开始几次还能忍，后来多了，我爸就开始当着面和那女人吵起来，我夹在中间拼命劝。
“爸，你别说了，是我让妈歇着的，她最近身体不好。”
“你看看我多懂事，再看看你，这大冬天的，孩子不冷啊？”
“你好意思说我吗？自从老娘搬进来，你饭也不做，衣服也不洗，我伺候完你，还得伺候小的，我凭什么？”
“妈，你别这么说，是我不好，天天在学校里，没替你分担点，爸，你别怨妈。”
“叫什么妈，你妈让你大冬天洗过衣服吗？”我爸也生气了。
这样的争吵次数越来越多，那女人离家出走的也越来越频繁，这场事实婚姻连半年都没维持到，就岌岌可危了。
我妈最近也告诉我，我爸总是打电话，说想看看青梅什么的。
我在沙发上坐了半晌，才丢下一句：“有什么好看的。”
周一晚上吃饭时，我就直觉另外两个人都不对劲儿。我妈看了青梅一眼，青梅才犹犹豫豫道：“姐，爸说，想让咱们回去。”
原来那女人跑了，还卷走了不少钱，我爸一个人，日子越过越潦倒，又看到了我妈录制的小视频，被我妈焕然一新的形象勾得后悔的不行。
我当场摔了碗，“妈，我让你搬出来，有新生活，不是让你回头找他的，你看看你现在，漂亮，有气质，完全配得上更好的。”
我妈叹了口气，蹲下去捡地上的碎片，“妈都知道，只是你爸一个人孤零零的，你不心疼他？”
一句话就戳中了我的软肋，我忍着泪花儿蹲下来帮忙一起收拾，“妈，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对我爸还有感情？”
“毕竟磨合了这么多年，亲情肯定是有的。”
我沉默了，我去折腾我爸和那女人，是想让他们散，但仅仅如此，我不想我妈回去，但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感情。突然想起来以前我妈生病的时候，我爸一直陪着她，为此还得罪了老板，丢了工作。
“那你怎么想？”我压着情绪问她。
“现在妈也想明白了，看看原来那个自己，我要是男人，我也出去找小的。”
我妈把东西扔进垃圾桶里，回头问我：“我，你一直说婚姻是需要经营的，我跟你爸的事儿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我撇过头，泪盈于睫，不忍心伤害她的自尊，但还是很轻很轻的点了头。
“那这事儿……”
“我爸是后悔了，但不等于明白自己错了，错哪了，想让我们回去，让他来追你吧，当初怎么把你和妹妹赶出来的，现在怎么就把你们追回去，追到他以后彻底改了为止。”
我叉着腰下达下一阶段的最高纲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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