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粥書評:三秋縋《三日間的幸福》——幸福的星光

1.

只有在特定的經歷、心情中,三秋縋的《三日間的幸福》才能向讀者展示它全部的魅力。日本文化這種小而專的韻味在這本小說中淋漓盡致地體現:不是正確的人,不在正確的時間點,就無法體會它的一切。這就像是日本遊戲、動漫所強調的“相性相合”。當然,作為一本輕小說(日本網絡文學小說),《三日間的幸福》從出身就與遊戲、動漫相切近,具有這樣的特點也是理所當然。

從拿到書開始,我就以一種閱讀輕小說的態度來對付這本書。如果熟悉日本社會狀況和創作氛圍,就會知道這種書並不適合正襟危坐地閱讀,而只適合當作生活調劑。畢竟每天都需要閱讀一些深奧的大部頭,所以我才決定用這本書消磨2到3次地鐵出行的無聊時間。但是,這本輕小說卻向我展示了它不“輕”的一面。無論從劇情安排,到氛圍的塑造,《三日間的幸福》都成功地構造了一個現代社會的“擬像”(鮑德里亞術語):更為簡化的邏輯和社會背景,超自然設定,通過這些反而更鮮明地突出了現實世界矛盾,比現實更真實;似乎這一切安排都直接引導著我回答自己當前最大的困惑,即我的忙碌和壓力之中浮現的不協調感、不幸福感。所以,我竟然在某次急於掏出Kindle閱讀的時候,坐上了反向的地鐵,在荒無人煙的終點站看著這本小說苦笑。我能給這本書最高的評價就是:站在那個站臺上,我心裡感到的不是後悔和懊惱,反而是慶幸能一路坐車回去,繼續閱讀這本小說。


僧粥書評:三秋縋《三日間的幸福》——幸福的星光


2.

《三日間的幸福》的主角楠木先生也許能在現實世界找到許多原型。他從小自視甚高,天資也算聰穎,覺得自己一定會在未來成為優秀的人物。小學時,他的夥伴就很少;楠木的天賦和不羈讓他顯得“不合群”(這是日本人際文化的特點之一),不過還有一個女生,是楠木的希望。這個叫姬野的女生同樣天資不錯。這裡的天資,除了楠木所看重的能力天賦,姬野的相貌也十分出眾。楠木和姬野因為都受到排擠,所以自然地走到了一起;這對青梅竹馬抱著“未來一定會有好事發生,我們的人生一定能夠幸福”的約定,慢慢建立起了真正的信任。但是,姬野因為父親調職而轉學。二人分離以後,楠木便形單影隻,性格也變得奇怪。到了大學的時候,他就只是一個喜歡讀書和音樂,不怎麼去上課,也不怎麼和人說話的封閉怪人了。從這裡,故事開始。

楠木生活的轉折點發生在他得知了他所在城鎮有一個可以“出售壽命”的公司。抱著對看生活的失落和絕望,楠木走進了這間公司。在得知自己的壽命還有三十年的情形下,他將自己的壽命售賣到僅剩3個月。而他的三十年壽命,只換回了30萬円(1萬7千多元人民幣);壽命的價值是用其對社會和他人所做出的貢獻來評估的,這個估價也意味著楠木未來三十年的壽命幾乎沒有什麼價值。這個結果讓楠木更為絕望了,他拿著這30萬円,準備享受一下最後的生命,結束自己毫無意義的一生。然而第二天,他的身邊出現了一個女生。

這個女生是宮城。宮城是收購楠木生命的公司派來的監視員。她的工作是保證命不久矣的壽命售賣者們不做出什麼傷害社會的事情。(這真是獨具日本“不給人添麻煩”的文化烙印)楠木和宮城有了一些交流之後,決定做一些有點意義的事情。當然,讓他放不下的就是姬野。姬野轉學之後,除了給楠木寫過一封家長裡短的信件,就再也沒有音信;楠木想在死前見見姬野。但是,宮城卻反對楠木這麼做:就算這麼做,除了徒增悲傷,也不會帶來什麼。因為,姬野在轉學後,並未完成高中學業;反而是中途退學,與人結婚並在一年之內就誕下一子;又過了一年,姬野就離婚了,過著一種悲涼的生活。機緣巧合,楠木最終找到了姬野,並和她約定了會面。

楠木想到的是,將自己沒花出多少的錢全部給姬野。雖然自己不可能得到幸福了,但是至少可以讓自己在乎的人擁有幸福的可能。但是,宮城依然反對,她告訴楠木,姬野會在不遠的未來自殺。雖然心中有諸多不安,但是真正見到姬野的時候,楠木還是找到了心靈的港灣:他把自己售賣壽命、宮城的事情,他的一切生活都告訴了姬野。姬野聽後,表達了相信和同情,就悄然離開了。楠木的鬱悶透過紙背傳來。他失落地在雨中將自己所剩無幾的錢一張一張分給路人,迎接著他習以為常的,看待瘋、痴、傻的目光。

然而,在楠木尚未察覺的角落,另一些事情也發生著。宮城因為休假而離開兩天,前來替代宮城的監視員略微瞭解情況之後,嘲笑著宮城和楠木所做的一切。他告訴楠木,宮城欺騙了他。楠木一夜無眠之後,弄清楚了發生的一切。他向宮城挑明瞭:自己售賣的壽命並不價值30萬円,而是更少(宮城之後告訴他,他的三十年價值30円,不到2元人民幣);這30萬円是宮城售賣自己的什麼而轉贈給他的,而他將這些錢送給了路人。這時,在面前陪伴並給自己諸多建議的宮城,楠木又該怎麼面對?

雖然我還想繼續將這個故事的一些其他部分分享出來。但是,就留給可能的讀者一點空間吧。之後故事的未知,也是閱讀的魅力之一。


3.

在楠木身上,滿眼都是22歲的我的影子。那時的我,剛剛大學畢業,開始第一次“北漂”。沒有錢,沒有工作,沒有機會;有的,也只是“未來一定會好的”的信念和希望,和對更年輕時候的才華和天賦的懷念。那時的我,也曾是個追風的少年。

也只有在這種生活的落差之中,才能將《三日間的幸福》所紮根於的那種日本社會的彷徨表現出來。北京和東京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其中之一便是現代社會帶來的空虛感,虛無感。對,虛無。這個我慣常面對的哲學術語表現出了鮮活的生命涵義。現代都市重視的是目標、效率、成就,在這些面前,個人的經歷、努力毫無意義。唯一有意義的,是別人才能看見的,屬於你的成就。換句話說,只有達成了的目的才有價值,否則生命“無價”,一文不值。生活中的我們是虛無,實存的只有那些達成了的目的本身。

所以彷徨。現代工業社會的主題就是彷徨:機器、生產、經濟從不彷徨,它們繼承了工業革命以來大機器齒輪運作的最優秀特點:毫無人性地轉動下去;而生活在之中找不到任何寄託,任何意義。所以彷徨。

在三秋縋看來,這種彷徨催生出了幾種衍生心態。從直面真正的社會形態時的不安和抗爭,到服從或滅亡:“說是笨蛋,類型還真不少,而我在這裡提及的‘笨蛋’則是為自己打造地獄的人們。這類笨蛋的病徵就是深深地誤以為‘自己永遠無法獲得幸福’,若是繼續惡化就進展成‘自己不該得到幸福’,末期甚至走向破滅般的‘自己不想得到幸福’。”

是的,有些心態,有些話語,在它們最深處是絕望的。例如,打罵孩子的父母心中並不一定是對孩子的殷殷期望,也蘊含了對自己無法完成達到目標的絕望;例如,有些將自己的一生歸納到為國為家奉獻的人,內心對於實際發生在身邊的人際是逃避的。三秋縋的小說,想要奪回來的就是這個屬於每個獨立個體的幸福本身;但這又何嘗容易。

畢竟,我們每一個人都出生在這個已經由現代工業社會統治的,只能由目的來解釋的社會。無論我們願不願意,社會都在自動地通過它才能看見的成就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毀滅你,與你何干!我們毫無選擇地身處這樣的社會之中,要麼服從於社會為每個人造就劃定好的角色,為這樣運作的工業社會扮演一輩子不停轉動的齒輪;要麼,就站到它的對立面,丟棄自己的理性和一切有價值的東西,用自己也聽不懂的話語去抗爭。現代工業社會,以及只屬於它的反面——它的反對派都歸於這樣一種命運,虛無。

也許這就是我不斷流連於海德格爾的書的最終原因,因為他告訴我的,“哪裡有危險,哪裡就有救贖”。(這句詩是海德格爾引用荷爾德林的詩句)這種救贖並不容易,但是又來得毫不費力:只有在天黑到完全沒有光的時候,才能看見滿天繁星。只有在被現代工業社會壓迫到喘不過氣時,才會有奮力掙脫命運的勇者。所以,只有在這種特殊的生命體驗之中,也才能打開那扇讓《三日間的幸福》走進自己心中的讀者之門。

正如我開頭所言,日本文化是小而專的。只有深刻地體會著楠木那種生活的無奈和痛苦,才能體會《三日間的幸福》所帶來的救贖。也許,從這裡就能為幸福劃出兩種:倘若能夠如此感同身受地體會《三日間的幸福》中的深意,並得到救贖,當然是幸福的;那若是完全感受不到小說中的生活,是不是意味著這位讀者還遠沒有深受現代社會所害呢?那也許會更加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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