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官為何不說實話——淺談花剌子模信使


清道光二十一年,即公元1841年。虎門戰敗後,道光皇帝對之前主持廣東軍務的欽差大臣琦善失去了耐心,下旨革職查辦。另行委派奕山為靖逆將軍,赴廣州征討不知好歹的英軍。在革了琦善職的上諭中,道光恨恨的說:“(

琦善)被人恐嚇,奏報粵省情況,妄稱地利無要可扼,軍械無利可恃,兵力不固,民情不堅。摘舉數端,危言要挾,更不知是和肺腑!” 原因是琦善被一小股英軍嚇破了膽,到處找藉口,置皇帝要求全殲英軍的命令於不顧,擅自與英軍媾和。實在是賣國賊!也難怪道光痛心疾首的罵琦善“辜負國恩”和“喪盡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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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善


有了琦善的前車之鑑,奕山本來應該一鼓作氣,組織軍民痛擊英軍。道光給奕山的旨意,是“大兵兜剿,擒獲酋首,務使該夷片帆不返”。為了表達收拾英軍的決心,一向摳摳索索的道光慷慨的給了奕山三百萬兩作為軍費,還調集了江西,湖南,貴州,湖北,廣西,雲南,四川七個省的軍隊供奕山驅使,又給奕山配備了由隆文(軍機大臣兼戶部尚書),楊芳(湖南提督),齊慎(四川提督),祁 土貢(原刑部尚書,兩廣總督)組成的前敵班子。這麼大陣仗,踩也能把那區區七千英軍給踩死了吧?

結果是大家都知道的。奕山實際上還不如琦善,面對英軍仍舊是一敗塗地,連廣州城北制高點越秀山也丟了。英軍只要願意,隨時可以拿下廣州。無奈,奕山只好和他的前任琦善一樣,舉白旗議和。英軍原本要1200萬兩白銀費用作為補償,經過美國調停,“使費“砍了一半。600萬搞定。

又戰敗,又議和,又賠款。按照琦善的例子來看,奕山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但神奇的是,奕山非但沒有被革職查辦,反而被道光賞了白玉翎管,欽命“交部優敘”。奕山以下的官兵,補缺的補缺,升官的升官,原因是奕山在奏摺裡還保舉了五百五十四位在大戰中的“有功之臣”。廣州城上下非但沒有戰敗的陰霾,反而上上下下在喜氣洋洋的互相祝賀升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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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山


原因很簡單,奕山在給皇帝的奏摺裡扯了謊。而且扯的很有水平。在5月26日,即廣州制高點被英軍攻下,城內已經舉白旗投降的時候,奕山給道光的奏摺卻是在頻頻報捷。宣稱擊沉英軍輪船一艘,焚燬英軍三桅兵船一艘。道光看了很高興,連連批覆“甚好”,“好極”之類的字樣。在6月4日,即停戰協議簽訂9天之後,奕山又給道光上摺子,說英艦全數攻城,而有漢奸鳧水登岸,從陸路抄了我軍後路,致使英軍佔據了城北炮臺,嚇得城內居民紛紛呼籲懇請保全闔省民命。摺子裡還編了一個動人的故事,沒有一定文學水平是寫不出來的。特摘原文如下:

據守垛兵丁探報,城外夷人向城內招手,似有所言,當即差參將熊瑞升埤看視,見有夷目數人以手指天指心。熊瑞不解何語,即喚通事(翻譯)詢之。據云,要稟請大將軍,有苦情上訴。總兵段永福喝以我天朝大將軍豈肯見爾,奉命而來,惟知有戰。該夷目即免冠作禮,屏其左右,盡將兵仗投地,向城作禮。段永福向奴才等稟請詢問,即差通事下城,問以抗拒中華,屢肆猖獗,有何冤抑。據稱,英夷不準貿易,貨物不能流通,資本折耗,負欠無償。因新城之外,兩邊炮火轟擊,不能傳話,是以來此求大將軍轉懇大皇帝開恩,追完商欠,俯準通商,立即退出虎門,繳還各炮臺,不敢滋事等語。旋據眾洋商稟稱,該夷央該商等轉圜,只求照前通商,並將歷年商欠清還,伊即將兵船全數撤出虎門以外等情。

且不說奕山對英軍“免冠作禮”,“以手指天指心”之類的生動描寫,單把英軍佔據城北炮臺,說成“因新城之外,兩邊炮火轟擊,不能傳話”,就是絕佳的春秋之筆。至於那600萬贖城費,從奕山嘴裡,就成了“歷年商欠”,又是一個神來之筆。這個奏摺,把戰敗吹成了戰勝,不知道耗費了師爺多少心血。也無怪乎道光皇帝對有功之人要大加封賞。

從道光皇帝看來,英國只是來求皇帝伸冤的,做不成生意就要餓死,只要允許通商,就不再生事。至於奕山一連串的戰敗,彙報到道光這裡,就變成了一連串的勝仗。從道光的視角里看,就是大軍在圍剿英軍的戰爭中連連勝陣,勢如破竹,結果忽然英軍打到北京家門口了!原因無他,只因從一開始,道光皇帝就沒聽到過真話。道光就是在一連串的謊言裡打完了第一次鴉片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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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戰爭


道光是歷史上有名的冤大頭,日子過得摳摳索索,衣服破了捨不得扔,打個補丁接著穿。只不過一個補丁要五兩銀子。內務府報的雞蛋太貴,捨不得買,就讓宮內養雞。結果養一隻雞要24兩銀子。日子過的這麼摳,錢照樣如流水一樣花出去。內務府一年的伙食費要花800萬兩(贖回廣州綽綽有餘了)。內務府就在眼皮底下,就敢這麼糊弄道光。外派的地方官天高皇帝遠,自然更是放開膽子扯謊。差距就在於誰扯的有水平,誰沒水平。

那麼話說回來,就說實話不行嗎?內務府是因為有切身利益,扯謊報花賬是為了上下其手中飽私囊,這個可以理解。前線的大軍打不過英軍,勝敗乃兵家常事,就實話實說,讓皇帝再派援軍過來接著打就是,何必冒著欺君之罪的風險扯謊呢?

這裡就要談到一個野史了。

王小波先生在1995年第三期的《讀書》雜誌裡,發表了一篇文章。名字叫做《花剌子模信使問題》。據野史記載,中亞古國花剌子模有一古怪的風俗,凡是給君王帶來好消息的信使,就會得到提升,給君王帶來壞消息的人則會被送去喂老虎。於是將帥出征在外,凡麾下將士有功,就派他們給君王送好消息,以使他們得到提升;有罪,則派去送壞消息,順便給國王的老虎送去食物。

花剌子模遠在中亞,在歷史上存在的時間很短。大家看過《射鵰英雄傳》,應該還記得完顏洪烈聯合花剌子模打算夾擊蒙古,郭靖隨成吉思汗西征一直殺到花剌子模城下,最後做風箏飛進城內攻陷了花剌子模。不過花剌子模到底有沒有這個風俗,正史上沒記載,那就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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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西征花剌子模


但是在正史中,另行記載了許多類似的故事。在春秋時代,《左傳》哀公十三年記越國伐吳事:

吳人告敗於王,王惡其聞也,自剄七人於幕下。

此事在《史記·吳太伯世家》也有記載:

吳人告敗於王夫差,夫差惡其聞也。或洩其語,吳王怒,斬七人於幕下。

就是說吳王夫差擔心打敗仗的消息傳開去,就將通報消息者全部殺掉了。

可能有人會說夫差是昏庸的亡國之君,實際上開國之君也好不到哪兒去。西漢初年,漢高祖劉邦打算遠征匈奴,前後屢遣使者窺探虛實。據《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

漢七年,韓王信反,高帝自往擊之。至晉陽,聞信與匈奴欲共擊漢,上大怒,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壯士肥牛馬,但見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輩來,皆言匈奴可擊。上使劉敬復往使匈奴,還報曰:“兩國相擊,此宜誇矜見所長。今臣往,徒見羸瘠老弱,此必欲見短,伏奇兵以爭利。愚以為匈奴不可擊也。”是時漢兵已逾句注,二十餘萬兵已業行。上怒,罵劉敬曰:“齊虜!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軍。”械繫敬廣武。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圍高帝白登,七日然後得解。

意思是劉邦打算揍匈奴,匈奴隱藏實力,把精壯的士兵和肥碩的牛馬都藏起來了。只在外面留著老弱殘兵和病怏怏的牲畜。劉邦前後派了十個使臣,都被騙了,回來就說匈奴羸弱不堪,可以揍他。但是劉敬透過現象看到了本質,勸劉邦說匈奴每次都只表現出老弱病殘,肯定有詐,不能打。劉邦十分生氣,大罵劉敬:你這渾蛋就會耍嘴皮子,現在說這種不詳的話亂我軍心!套上刑具就把劉敬關進了廣武。開國之君往往是雄才大略的,但是劉邦也只信前面使者說的好消息,對孫敬的壞消息氣的要死,差點宰了孫敬。後來大家也知道了,劉邦被匈奴團團圍住,差點活捉。史稱白登之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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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邦


歷史上這種事層出不窮,要舉例子能從春秋戰國一路說到老蔣敗退臺灣後,夫差和劉邦算是兩個典型了。由此可見,無論是開國之君,還是亡國之君,對壞消息的反應,往往都是勃然大怒。給皇帝報壞消息的人,是冒著生命危險。按常理說,正常人都不會想死。如果這個消息是一個壞消息,報消息的人必然會盡最大的能力對其進行潤色。實在潤色不了,那就扯謊好了。就算後來謊言被發現砍頭了,總算也多活了幾天。

那麼道光皇帝是這樣的人嗎?很不幸,是的。或者說,坐在道光這個位置的人,很少有人不是這樣的。按常理分析,謊言會給皇帝的統治帶來十分不利的影響,那麼為什麼皇帝大都喜歡好聽的謊言,而不喜歡難聽的真話呢?

我們用千古第一明君李世民做例子。李世民文武全才,勵精圖治;又思想開明,虛心納諫,治國有方。特別是和忠臣魏徵的關係更是千古君臣典範,李世民甚至肉麻的把魏徵比作自己的鏡子。實際上,從貞觀十年開始,魏徵便發現他“漸惡直言

”。因直言進諫,魏徵差點被殺。幸好長孫皇后以“君明則臣賢”的勸諫才救了魏徵一命。即便如此,魏徵死後不到一年,李世民就取消了衡山公主嫁給魏徵之子的婚約,還派人毀了給魏徵立的墓碑。可見李世民的脾氣也不是傳說中的那麼好。李世民到了晚年,驕奢堪比乾隆。比如貞觀十一年在東都洛陽建飛山宮,群臣紛紛進言阻止。李世民卻找藉口說“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意思是百姓要是生活太好,整天無所事事,容易走向驕逸,只有役使他們才行。貞觀二十一年四月,李世民嫌京城悶熱,便在驪山頂上修築了翠微宮。三個月之後,又說原宮室過於小格局,配不上大唐威儀,重修了玉華宮,並因讒言誅殺重臣劉洎。而且李世民開了一個很不好的頭,就是篡改歷史。李世民得位源於人所共知的玄武門之變,雖然幾經掩飾,畢竟心虛。為了掩蓋他的心虛,就大肆修改和自己相關的記載。以至於乃父李淵在抗擊突厥及反隋建國的過程中顯得無足輕重,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實的,也只有當事人心裡清楚了。宰相房玄齡臨終時就難過地說,現在朝內已經無人敢犯顏強諫了。最終這位曾經嘲笑秦始皇尋仙藥求長生的千古明君,死於印度方士的丹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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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


即位之初勵精圖治的李世民;和晚年昏庸的李世民;確實是同一個人。就好像開創了開元盛世的李隆基;和醞釀了安史之亂的李隆基;也確實是同一個人。皇帝本身掌握著無上的權力,隨便勵精圖治一下,有了一點政績,就變得志得意滿,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權力對一個帝王的腐蝕,讓皇帝逐漸的只能聽好話,聽不進一點逆耳之言。花剌子模信使面對的,不是某一個英明或昏庸的帝王,而是一個絕對的權力。就好像絕對的權力絕對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也絕對會產生花剌子模信使。對皇帝說真話,始終會冒著極大的風險。道光始終聽不到真話,那是歷史的必然。

時間來到滿清。清朝是封建專制的頂峰,乾隆對朝廷的定義就是“有聖君,無名臣”。各級官員做官的秘訣也就是“多磕頭,少說話”。鐵齒銅牙紀曉嵐剛跟乾隆說了一次有關朝政的事,乾隆就破口大罵:“朕以你文學優長,故使領四庫書,實不過以倡優蓄之,爾何妄談國事!”

乾隆的十全武功中,有一次是擊敗緬甸。實際上清軍幾次三番出擊,都沒佔到便宜。只不過由於緬甸國力不足,拖不起,就名義上稱臣不打了。在戰爭中清軍落後的鳥槍在緬甸新款燧發槍面前吃了不少虧,要不是清軍人多,被緬甸擊敗也是很有可能的。前線將士吃了大虧,懇請朝廷更新一下裝備。卻被乾隆訓斥一番,理由是騎射方乃滿洲根本!後來馬爾嘎尼訪華,送了包括火槍在內的一堆先進禮物,仍然被乾隆束之高閣,在乾隆看來,英夷的東西都沒什麼了不起,大清才是最好的。誰要敢對乾隆說,英國的傢伙比大清好,那絕對是崇洋媚外的漢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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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嘎尼訪華


歷史的進程來到1841年,此消彼長,此刻無論是林則徐關天培,還是琦善奕山,都絕不是英軍的對手。就算從墳裡把諸葛亮劉伯溫全挖出來做軍師,也絕不是英軍的對手。英軍打清軍屬於降維打擊,清軍與英軍之間的差距,是農業國與工業國之間全方位的差距,不是靠軍師用兵如神,士兵視死如歸就能彌補的差距。更何況1841年的清軍腐敗的如一灘爛泥。同理也應用後來的抗日戰爭。只不過日本胃口太大,兵力不足,吃下的地盤消化不了,才被拖在中國戰爭泥潭裡。要不是工業水平更高的美國參戰,抗戰不知道要打多少年。

無論是人所熟知的林則徐關天培,還是琦善和奕山,抑或是伊里布和耆英,面對英軍都經歷了一個三觀崩塌的過程。比如兩江總督伊里布,一開始是堅定的主戰派。伊里布在浙江可謂準備充足,但是與英軍交火後,頓時從鷹派變成了鴿派。無他,英軍實在打不過。但是這話怎麼說呢?廣州的琦善剛說了幾句真打不過英軍的實話,就氣的道光大罵琦善“妄稱地利無要可扼,軍械無利可恃”,“不知是何肺腑!”,

伊里布哪敢步琦善後塵道光給伊里布的命令是收復舟山,全殲英軍。伊里布完不成任務也就算了,居然敢亂吹噓敵軍強大亂自己軍心,這不是找死嗎?後來天上掉了餡餅,英軍志不在此,主動撤離了舟山。伊里布一槍不發就“收復“了定海縣城。伊里布大喜,上奏表功,大吹自己如何英勇,力挫英軍才收復了定海。不料道光聞言大怒:老子早就讓你圍剿英軍,你他媽的現在才出兵,讓英軍跑了。氣的道光當場把伊里布給革職留任,八年無過才恩准開復。可見扯謊也是需要智慧的。伊里布只可惜沒有奕山那麼好的刀筆師爺。

遠在北京的道光皇帝,從頭到尾始終沒聽到過實話。直到最後籤《南京條約》,仍然被人糊弄。《南京條約》原文摘抄兩條如下:

——自今以後,大皇帝恩准英國人民帶同所屬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等五處港口,貿易通商無礙;且大英國君主派設領事、管事等官住該五處城邑,專理商賈事宜,與各該地方官公文往來;令英人按照下條開敘之列,清楚交納貨稅、鈔餉等費。

——因大英商船遠路涉洋,往往有損壞須修補者,自應給予沿海一處,以便修船及存守所用物料。今大皇帝

准將香港一島給予大英國君主暨嗣後世襲主位者常遠據守主掌,任便立法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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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條約簽訂現場


條約的中文版十分體面,在道光看來,不過是恩准英國人來幾個地方做生意,賜給英國人一個修船的小島順便賜給他2100萬銀元而已。道光那麼節省,內務府一年吃飯就得花800萬兩白銀。給英夷這區區2100萬銀元,朝廷上下壓根沒放在心上,大傢伙照樣升官發財。縱觀整個鴉片戰爭進程,最能扯謊的奕山升官發財;扯謊水平次於奕山的楊芳,伊里布革職留任;基本上不撒謊的林則徐流放伊犁;一開始不扯謊,後來才扯謊,結果謊圓不過來的琦善最倒黴,判了個斬監候。可見在這個體系下,誰說實話誰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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