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海姨的謊話

散文:海姨的謊話

在霧中的男人剪影


下午五點鐘,路燈突然亮了。天還沒黑,燈亮得很尷尬。我疾步往家趕,經過溪坪路,剎住腳,猶豫要走哪條路回家。兩條路,都非好路。一條是少車的上坡路,直行抵達山崗的學校後,還得走一段山道。另一條是坑坑窪窪的馬路,路燈稀少,車多,一個專門拉扯女性的瘋人不定期出沒。

我站在路口,沒下決定。

馬路旁,菜店老闆將擺在外面的菜籃子一一收進屋中;不遠處的豬肉攤主賣出了最後一塊肉,擦擦泛著油光的手收工、小吃店內進了二三人點餐……往前走的人,趕早吃罷飯上街市逛,往後走的大多同我一樣要回家。一輛公車在我徘徊的路口前方停下,車內擠得滿滿當當,車窗玻璃上印滿了一張張奇形怪狀的臉。


散文:海姨的謊話


公交站牌處,我看見了一個蒼老的花背影。白底紅花的襯衫裙,像一朵開在晚秋的花,兩條及腰的白色麻花辮懶懶地垂在背上,一個背影與一個看背影的目光碰撞,不消片刻,路燈的作用就開始明晰了。我盯著的背影緩緩轉過身來,在路燈下,那張臉使我驚詫。那是我許多年前曾見過的一張臉,如今倒是有些許不同,先是褶皺明顯多了,加上那頭銀髮,將臉襯得越發蒼白。

她看見我,比我見她要更吃驚,幾秒種後,那些吃驚就化作擠在一起的笑了。那雙渾濁的眼,就像五點鐘亮起的路燈,悠悠照著我。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驚喜地問:“阿妹啊,啥時候回來的?”“剛回。”“有一年沒回家了吧?”我使勁點點頭。

這是海姨,我們都朝對方邁了幾步,想要更近一點。只是一個步履蹣跚,一個故作遲緩。我們還未講出更多的話,海姨要坐的那路公車就來了,人不多,還有座位。我揮揮手讓她上去,她亦揮揮手:有空來家裡坐啊。

海姨走後,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那條上坡路。我從海姨身上,看到了這兩條路最大的區別。我腳下的路承載著年輕時的記憶,大多美好純真。而另一條路,許許多多老熟人,如海姨這般,從那條路走過,許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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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長長的上坡路,加重了我的喘息,黑夜好似與我競賽,在還沒抵達山道前,夜幕已經將我重重包圍,我並未理會,眼前仍是海姨的模樣。

過去,海姨雖不年輕,但還不至於成為一個老人。那時,她是我鄰居。

海姨是最早在清河巷蓋磚房的,清河巷多是土木房,因租金便宜,許多家中無存銀的外地人便租於此地。一棟房,共二層,住三戶,大些的,則住四戶。蓋新房是絕大多數鄉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海姨的新房,兩層、紅磚外牆、獨棟,與清河巷的土木房待在一塊,很是惹眼、氣派。不用跟其他人擠在一棟房子裡,不用共享明廳、洗衣池和屋外的茅廁,鄉人自是羨慕不已。

海姨搬進新房,便將鄉下的兩個孫子接來同小兒子一道生活,他們到了入學的年紀,清河巷離城關近,讀書方便。海姨老來得子——阿青只比大孫子大一歲。算起來,海姨生阿青時,大約五十歲了,除去清河巷人,一度不知阿青是海姨的兒子,誤認為她在家裡頭帶著三個孫子。阿青最怕人們議論他的父親和母親,一次中學家長會,阿青的同學遠遠瞧見了海姨的丈夫,跑去跟阿青說:你爺爺來了。自此,阿青便不願意他們到學校去了。


散文:海姨的謊話


許多年過去,阿青考到外地上大學,清河巷的土木房也在風雨的沖刷中倒了一棟又一棟,鄉人跑到四面八方,買房蓋房,比比皆是。海姨家的磚房早就不稀奇了。但海姨仍住在那裡,那棟磚房的前後左右,曾經都是海姨的鄰居,現在成了一塊塊空地,或是一棟棟好多年沒人入住的陰森森的空殼。

儘管我家也搬離了清河巷,但母親與海姨之間的聯繫卻從未中斷。她們平日裡,都念一些佛,到了初一十五的日子,常常約上另一些鄉人,一道去廟裡敬香或是乘車到更遠一些的寺廟吃齋飯。海姨的身子還算硬朗,但長途跋涉已不適合,雖也時常念著要到一些大廟去見識見識,只是身子不允許。


散文:海姨的謊話


一日,母親打電話邀海姨過幾日到廟裡吃齋飯,海姨在電話那頭吞吞吐吐,最後說自己已經出遠門了便掛斷了電話,母親有些不好的預感,便邀另一位鄰居去看海姨。海姨家的木門已上了鎖,巷子裡靜得連一聲鳥叫都聽不到。

母親愈發覺得不對勁,找到了海姨妹妹——紅姨。遠遠地,母親便看見海姨從紅姨家緩緩走出,她沒有驚動海姨,就如同我站在路口望著海姨的背影那般,母親的目光一直遊離在海姨身上。只是海姨未曾回過頭來,便也沒有發現母親已經識破了她說的“已經出遠門”的謊。

紅姨將母親和鄰居邀請進門,問起紅姨,她也甚覺無奈。海姨的丈夫,七十多歲,不知是何緣故,竟離開海姨搬去與前妻的兒子一起住了。不久,因偷伐紅豆杉,被送進了監獄。海姨知道臉面這東西,打從丈夫離開自己,就覺得臉面丟了,如今呢,丟盡了。


散文:海姨的謊話


海姨對母親說的謊,意味深長。在海姨面前的也是兩條路,一條獨自咀嚼,聽天由命。另一條,尋求幫助,安生度過越來越蒼老的歲月……海姨選擇了第一條,往後的日子,她仍告訴母親,自己在外地,吃喝玩樂,開心幸福。

黑夜將山道隱藏得不露一絲痕跡,憑藉以往的經驗,走起山道來,我照樣輕車熟路。海姨的事,也淹沒在黑暗裡了。

無論走哪條路,只要是能走的,也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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