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孔乙己》:一個執著的讀書人,一個孤獨的零餘者

魯迅先生的文章常讀常新,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魯迅先生曾說,在他創作的短篇小說中,他最喜歡的便是《孔乙己》,可見這部作品的重要性。

孫伏園在《憶魯迅先生》中評價《孔乙己》時說:“能於寥寥數頁之中,將社會對於苦人的涼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寫出來,諷刺又不很顯露,有大家的風度。”

《孔乙己》是魯迅小說集《吶喊》中的一篇文章,《吶喊》創作於1918-1922年間,作品中飽含了魯迅對於辛亥革命、對於舊社會的思考,飽含了魯迅對於人性的探索。魯迅在《吶喊》中以傳神的筆觸去“畫眼睛”“寫靈魂”,刻畫了孔乙己、阿Q等眾多典型形象。

《孔乙己》圍繞孔乙己的一生,揭露了科舉制度對讀書人的殘害,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和國民的麻木不仁。

有人認為孔乙己是迂腐、窮酸、自命不凡、品行不端的落魄知識分子,他好吃懶做,受盡侮辱,甚至還去偷書,可見品德敗壞。孔乙己的悲劇可以說是咎由自取。

也有人認為孔乙己是受科舉制度殘害的可憐人,是國民劣根性的見證者。他生活在社會底層,卻被各個階層排擠、辱罵、毆打,最後死於社會的人情冷漠。他悲劇的根源在於他無法走向上層社會,又不願放棄讀書人的身份,自己劣跡斑斑,人間如同煉獄。

曾經我讀《孔乙己》時,也會有以上的想法。但是我多讀幾次《孔乙己》後,發現魯迅要說的可能並非這些,我們一直以來可能都誤解了孔乙己。孔乙己是一個執著的讀書人,一個孤獨的零餘者。他活得純粹又堅守自我,備受排擠又不斷掙扎。


重讀《孔乙己》:一個執著的讀書人,一個孤獨的零餘者

《吶喊》

一、孔乙己的孤獨

卡爾維諾在《為什麼要讀經典作品》中提到:“經典作品時這樣一些書:我們越是道聽途說,以為我們懂了,當我們實際讀它們,我們就越是覺得它們獨特而新穎。”

孔乙己真的叫孔乙己嗎?非也。他叫什麼,無人知曉,因為無人在意。在大家眼裡,孔乙己只是一個落魄的讀過一點書的笑料,只有他到店,店內外才能充滿快活的空氣。

孔乙己經常出現在咸亨酒店,但是從未有人關心過他。他的姓名被人們的冷漠所抹去,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如同厚厚的城牆,對於他人的痛苦,人們已經失去了感知能力。國民的冷漠、麻木已經到了何等觸目驚心、冷人顫慄的地步。

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裡,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

重讀《孔乙己》:一個執著的讀書人,一個孤獨的零餘者

孔乙己


“曲尺形的大櫃檯”與“店面隔壁的房間”將整個酒店分成了3個世界:第一類是“上層世界”,以丁舉人等穿著長衫的人為代表。他們有權有勢,來咸亨酒店是為了享受人生、消磨時間。

第二類是“下層世界”,以短衣幫為代表。他們因為沒錢買下酒菜,只能站著喝酒,被隔絕在主流社會之外。他們身份低微,卻又麻木不仁,來咸亨酒店只為了消遣,以獲得短暫的歡愉。

第三類是“孩童世界”,以小說中的敘述者“我”和小孩子為代表。這類人並沒有完全受到世俗的汙染,內心還保有一定的良知。“我”是孔乙己悲劇的“旁觀者”,但不能算是“締造者”,“我”只是個冷漠的“看客”。

孔乙己是個被孤立、被邊緣化的個體,他不屬於任何一類,也無法融入到任何一個集體。“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這也就意味著孔乙己是遊離於這三個世界之外的“零餘者”,是不被任何一方接納的“邊緣人”。

“邊緣人”這一概念最早由德國心理學家庫爾特·勒溫提出,泛指對兩個社會群體的參與都不完全,處於群體之間的人。狹義地說,邊緣人是指各個方面都脫離主流社會群體的個體。

所謂“零餘者”,就是“剩餘的人”,是被剩下的、被排斥的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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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


穿長衫的人自然是瞧不起著窮酸又“迂腐”的孔乙己,不願與之為伍。而短衣幫的人也排斥孔乙己,因為孔乙己心中始終保持著對讀書人的堅守,保存著知識分子的孤高。孔乙己不願意脫下長衫,便意味著與短衣幫之間產生了很強的間離。

如果說上層世界對孔乙己是肉體施暴,那麼短衣幫的下層世界對孔乙己則是精神施暴。他們以取笑孔乙己為樂,“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 “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這一句句冷嘲熱諷如同一把把冰冷的匕首,直刺孔乙己的心坎。

在冷漠無情的精神圍剿中,短衣幫的人通過鑑賞他人的痛苦,來忘記自我命運的卑微與低賤,以此來得到虛妄的滿足。這便是人性的悲哀。

否定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否定他畢生為之奮鬥的本質力量。短衣幫對孔乙己的否定,便是對孔乙己致命的打擊,充分體現了國民的無情與刻薄。他們通過放大別人的痛苦,來削減自身的痛苦,從而獲得短暫的歡愉與優越感。在咸亨酒店,共情是奢侈,同情是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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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亨酒店


二、孔乙己的執著

因為貧困潦倒,這便決定了孔乙己無法保持讀書人的尊嚴。他衣衫襤褸,無錢購買新的長衫。但是他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脫不下的長衫,意味著孔乙己不願放下的讀書人的身份,這是他對自我信仰的執著追求。可以說長衫對於孔乙己而言有著特別的含義,是他生命的追求。

“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

短衣幫不將孔乙己視為“自己人”,孔乙己也是不願與之為伍的。在孔乙己心中,自己儘管在物質上與短衣幫相差無幾,但是在精神上截然不同。可惜社會並不以精神來判斷人,而是通過物質財富來衡量人的價值與地位。

在咸亨酒店裡,不同階層的客人被劃分在不同的地方,這裡便蘊含了人生的真諦:人們的生存空間是被設定好的,掌櫃以金錢為手段,建立起不同人與周遭世界的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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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


有些學者說孔乙己好吃懶做、品德敗壞,原因在於孔乙己偷書和好酒。我認為這正是孔乙己執著於自己讀書人身份的表現。

我們先看偷書:孔乙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他身體並不強壯,腦子並不靈活,實在不具備偷竊者所擁有的“才能”。換言之,他“行竊”必然是會被抓的,結局必然是悲慘的,那他為什麼還要明知故犯呢?

有人說孔乙己竊書是為了生存,為了少幹活。甚至有學者說孔乙己這一行為是對社會的報復,是一種因絕望而扭曲的心態。

我不太同意這兩個觀點。筆墨紙硯並非什麼名貴之物,孔乙己如果要偷,為何不偷一些更貴重的物品呢?為了這些不值錢的東西,被人家吊著打,真的值得麼?

孔乙己以抄書為生,自己又買不起很多書,但是他對知識的追求從未停止,因此看到書本時“起了貪念”。孔乙己“偷”走的書怎麼處理了,魯迅先生並未交代,我想他並沒有賣掉,想必很快便會被主人發現,來個“人贓俱獲”,主人拿回書並毆打孔乙己一頓。也就是說,

孔乙己用自己的皮肉之苦換來的只是書本短暫的擁有權。

短衣幫對他冷嘲熱諷時,孔乙己無動於衷;但是當短衣幫的人取笑他“偷書”時,他氣急敗壞,與人爭論“竊書不能算偷”。“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在孔乙己眼裡,“偷”是對他品質的否定,“竊”是對他行為的否定。他承認自己行為有失,所以接受被打的結局,但是並不認為自己品德有損。

“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汙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


重讀《孔乙己》:一個執著的讀書人,一個孤獨的零餘者

我們再說喝酒:孔乙己來喝酒究竟有什麼目的?小說中有一處細節描寫:“但他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

這句話一方面交代了孔乙己從不拖欠、言出必行的品行,同時暗示了短衣幫的人品行不端。“別人”是誰?自然是指短衣幫的人了,作者有意將孔乙己與“別人”進行對比,說明在作者心中,他們也並非一類人。

酒是掌櫃掙錢的工具,是“長衫者”消遣的方式,也是“短衣幫”解乏的東西。但是對孔乙己而言,喝酒讓他獲得短暫的快樂,通過喝酒他可以短暫地忘記自己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這是他精神的慰藉,是他讀書人靈魂的安放。


重讀《孔乙己》:一個執著的讀書人,一個孤獨的零餘者

三、孔乙己的純粹

儘管孔乙己受盡折辱,但是他依舊是個純粹又善良的人。文章除了塑造“長衫者”和“短衣幫”,還塑造了兩類孩子:一是敘述者“我”,二是一群跟孔乙己要茴香豆的小孩。

魯迅在《狂人日記》的最後發出“救救孩子”的吶喊,孩子是民族未來的希望,是唯一“沒有吃過人”的人,是純潔的代表。對於“孩子”這個群體,其他人都是漠視的態度。掌櫃的嫌棄“我”樣子太傻,讓我在外面做事,專管溫酒。

而孔乙己是唯一關注到“孩子”的人。他將自己的茴香豆分給孩子們,耐心地教我寫“茴”字,並指出“茴”字有4種寫法。這是他在賣弄文采嗎?並不是,在他眼裡,“我”就是國家的希望,“我”不應該在冷漠的社會里丟失自己。

“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一人一顆。”

重讀《孔乙己》:一個執著的讀書人,一個孤獨的零餘者

孔乙己分給孩子們茴香豆


從分茴香豆給孩子們,到教“我”寫“茴”字,一個是物質角度,一個是精神層面。這說明孔乙己願意將自己僅有的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給予孩子們,這是孔乙己純粹善良的表現。

在這樣自私、麻木的病態社會里,孔乙己的行為便是對冷漠無知的國民的反諷。在孔乙己身上,寄予了作者對國民劣根性的無奈與悲憤。

結語

孔乙己被誤解多年,他是魯迅筆下“零餘者”的縮影,是一個不被社會各階層接納的“邊緣人”。孔乙己在各階層徘徊,在肉體折磨與精神暴力中掙扎,最後死於這兩種暴力。魯迅試圖通過孔乙己的悲劇來喚醒人們心底的良知,增加人們對國民劣根性的認識,這是魯迅對世界的吶喊。

儘管那套長衫讓孔乙己永遠融入不了短衣幫的世界,但是他始終不願意脫下那套代表著自己身份的長衫,即便因此受盡短衣幫“誅心”的精神否定。那是他對讀書人的堅守,是對內心世界的執著。孔乙己是個執著又純粹的讀書人,也是個孤獨的“零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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