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有過“富貴少爺”般的傾城之戀。
他和蕭紅的恩愛情仇，如同其筆下“鴜鷺湖的憂鬱”，令人沉悶，昏眩，卻又無限悲感。有人懷疑他的怯懦，有人豔羨他的火熱，也有人說他是那科爾沁草原的雄鷹，只有藍天白雲才是歸宿。
時至如今，端木、蕭紅、蕭軍以及駱賓基的往事，就好比周作人和魯迅兩兄弟反目為仇一樣，只有漫天的猜測，無盡的謠言。只是，令人遺憾的是，這些惹人惆悵的“忠誠與愛戀”，並不會就此休止，芥川龍之介“羅生門”也將繼續。
而只有緩緩走進端木，或許我們才能抽絲剝繭，感受到他的文氣與孤傲，還有不經意間的執著和瘋狂。
毫無疑問的是，端木是極富才華的。20歲時，他順利考入清華大學歷史系，同年又加入“左聯”，一篇《母親》發表後，很快廣為流傳，可謂年少成名。而21歲時，他又開始創作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讓人預曉到這顆文壇的新星，正在肆意的閃爍光芒。
電影《黃金時代》劇照 端木蕻良（朱亞文飾）
端木的《曹雪芹》有著別樣細膩的文人情懷，他就像那賈寶玉，在喧囂的大觀園中，尋找著“瀟湘妃子”模樣的黛玉。端木也是深情的，在細說紅樓中，他曾作了一首詩，令人讀之涕淚如雨下。
《詠曹雪芹》
端木蕻良作
能哭黛玉哭到死，
荒唐誰解作者痴！
書末關卷身先殉，
流盡眼淚不成詩。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當所有的惡意、誹謗席捲的時候，端木也只是笑笑。蕭紅有沒有原諒他，我並不知曉，不過駱賓基應該是恨他的，蕭軍的怨，也不會少分毫吧。
端木也定然是深愛著蕭紅的，否則又如何將蕭紅的一縷遺發如同珍寶一樣，小心翼翼的保存著。而至於心中的隱痛，只有他自己最是清楚。
在蕭紅的墓前，端木寫了一首詩，就像平日深夜裡所寫的那樣，不為發表，單純的只有“生死兩茫茫”的思念。
《風入松·為蕭紅掃墓》
端木蕻良作
生死相隔不相忘，落月滿屋樑，梅邊柳畔，呼蘭河也是蕭湘，洗去千年舊點，墨鏤斑竹新篁。惜燭不與魅爭光，篋劍自生芒，風霜歷盡情無限，山和水同一弦章。天涯海角非遠，銀河夜夜相望。
端木的怯懦，源自於劇本的塑造。相反，戰亂紛飛的歲月裡，在魯迅那一捧紅豆的祝福中，他勇敢的和蕭紅結婚，也全然不在意別人異樣的目光。
張岱的筆記《陶庵夢憶》中，曾說過“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而端木是有“固癖”的，只是無人知曉罷了。而一個執著於“固癖”的人，靈氣所鍾，大抵是不會壞的。
端木便極愛收藏，晚年時依舊不改，在北京這座四九城裡，他和老舍先生穿梭於各大衚衕的古玩攤集。鬼市淘寶，琉璃廠店肆等也時常有他們的身影。而所尋擷的器物書畫等，又仔細考據，著書立說，頗是聖人所云的“格物致知”，亦或“玩物上志”。
端木的收藏，可算是蔚為大觀，金石書畫、文房雜器、古籍手札、古玉錢幣等，林林總總，卻又都文氣十足，無一不有著他的雅趣和情懷。
都說“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從廣東崇正2019秋拍“端木蕻良舊藏”專場，我們也可以感受端木“紅樓舊夢”中的痂癖之深。
1金石書畫
文人書畫與端木的至情至性，都是文心的神往，或睹物思人，或交誼綿綿，都耐人尋味。對他而言，往事並不如煙。
如端木和關山月，是在上世紀40年代結識的。在他眼中，關山月的為人“如紅棉一樣的熱情，紅棉一樣的樸素”。
而二人的交往，端木也說“那時，我們從馬蒂斯談到高更，從倫勃朗說到列賓，我們的見解，十分接近……”
關山月《人間春色》
設色紙本 鏡片
39×122cm
題識：盡道人間春色滿，豈忘雪裡寸心丹。一九八0十一月並錄趙樸老句奉端木蕻良、鍾耀群同志賢伉儷存政。漠陽關山月於珠江南岸隔山書舍。
鈐印：漠陽、關山月
關山月《雙清圖》
設色紙本 鏡片
52×115cm
題識：端木蕻良文學館落成紀念。一九九四年新春於珠江南岸隔山書舍寫雙清圖為賀，漠陽關山月。
鈐印：九十年代、山月畫梅、聊贈一枝春、漠陽、山月
端木與老舍先生的情誼，止於那場文化浩劫中。那時，老舍在太平湖含冤自殺，端木則被“蹲牛棚”。
多年後，在散文《懷念老舍》中，端木寫道“老舍，於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不幸逝世時，誰也沒法悼念他。當時，心上像鉛塊般壓著。眼淚只能往肚裡流。現在，烏雲驅散，借老舍先生骨灰安放儀式的機會，來表達我的哀思於萬一。”
而端木與老舍夫人胡絜青的友誼，也一直延續到他生命的盡頭。
老舍 毛主席詩（附信札一通一頁，信封一枚）
水墨紙本 鏡片
50×24cm
胡絜青 芋頭 （齊白石題）
設色紙本 立軸
68.5×34.5cm
胡絜青曾拜入齊白石門下，而老舍與端木情趣相投，也都很喜歡齊白石的作品。
在《端木蕻良文集》中，他說：“陳師曾對王夢白和齊白石同樣尊重。齊白石早年是受吳昌碩的影響，老舍、胡絜青曾收他早年作品，我收的是他早年畫的仕女……”
——《記畫家王夢白》，原載《人物》1980年1期，後收錄於《端木蕻良文集》
齊白石 耄耋圖
設色紙本 鏡片
49×23cm
題識：耄耋圖。八十老人齊白石畫
鈐印：齊大
而端木所說的“我收的是他早年畫的仕女”，應該就包括這件吧。
齊白石 伏虎圖
設色紙本 立軸
146×39cm
題識：葆蓀五弟屬，兄齊璜。
鈐印：臣璜之印、瀕生、美人名畫。
注：上款人“葆蓀”為齊白石早年至交郭人漳。
齊白石 蘭花
設色紙本 鏡片
44.5×34.5cm
題識：識庵先生雅屬，白石。
鈐印：齊大
“愛書之人亦愛印”，端木也收藏齊白石的篆刻，他將這些圖章置於案頭，不時把玩，摩挲，並樂此不疲。尤其是一方印文“書林石海磚瓦堆”，更是極為喜愛，鈐印在諸多珍愛的古籍碑帖上。
《端木蕻良文集》中《閒趣》一文，他寫道：“解放初期，和汪刃鋒在春節期間逛廠甸，他發現一方齊白石刻的閒章，陽文‘石海書林磚瓦堆’，跑過來跟我說：‘這閒章對你最合適，你買回去吧！’這樣，我的一大堆破磚亂瓦中，就又加進了這方顯赫的圖章。”
端木蕻良舊藏齊白石印章兩方
印文“書林石海磚瓦堆”（圖錄號：1076）
印文“衡山鄭氏白石山莊藏書”（圖錄號：1075）
“衡山鄭氏白石山莊藏書”曾見於齊白石弟子李立先生舊藏的“齊白石印兌”中。
齊白石印兌
2文房雜器
船山先生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內編》中，有這樣一段描寫：“煙雲泉石，花鳥苔林，金鋪繡帳，寓意則靈。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檻。”
將“金鋪繡帳”如同各類奇巧珍玩一樣，與“煙雲泉石，花鳥苔林”視為同等美物，寓意則靈，格物致知。
對此，端木最是感同身受，他的私人筆記《日知日錄》，除了漫漫的文字外，就是圖文並茂的“玩物”心得。
如筆下《曹雪芹》上卷，第十八章中，寫道：“這時，亭內茶几前都坐滿了。每個人面前都放著一套成化藍花蓋碗，花色淡雅，花式各異。下邊茶托，是雕花剔紅：一朵盛開的蓮花，中間形成一個包心空圈圈，蓋碗就嵌放在這圓圈上面。蓮花下面又有一寸多高形如倒喇叭的圓座，方在矮矮的、溜明鋥亮的紫檀茶几上，襯著倒影，真個是恰到好處！”
清 黃地剔紅牡丹紋盞託一對
這對“剔紅牡丹紋盞託”，不正是小說中所描寫的“雕花剔紅”。同樣，《曹雪芹》中卷，第五十八章中的“陳鳴遠雅玩”也是如此。
“唯獨曹霑送了陳鳴遠手捏的石榴、花生、栗子、菱角和蓮子等全套巧活兒。他是存心和四格格逗樂的。”
清 陳鳴遠制紫砂核桃、菱角、栗子一組三件
還有那些精緻的匏器，鳴蟲之音，情有獨鍾。“玩主”端木的筆下，自然也有相似的描寫。
他（福壽）定睛向書本上看那落下的東西，原來是個蛐蛐葫蘆。外面罩著藍緞子繡花錦套，錦套上面還繡著四個鴨青色的字兒：“金聲玉振”。錦套裡的葫蘆已經滑出一半兒來。葫蘆的象牙蓋兒，早已落在一旁，跌成兩半。有兩隻蛐蛐兒都跑了出來，在書桌上跳來跳去。
——《曹雪芹》上卷，第十五章
清 匏器一組四件
《紅樓夢》中同樣提到很多精美官窯瓷器。
清乾隆 青花福山壽海雲鶴紋爵託
端木也是硯痴，在《硯癖》文中，他如是說：“更因為我平日喜歡胡塗亂抹，所以也常有朋友以硯池相贈。日久天長，也可以說有了幾分硯癖，因為過去我曾收藏了不少。”
清道光 祁陽石“王慶雲銘蘭亭序”硯連郭則沄藏銘（帶天地蓋）
郭則沄專為此硯製作了黃花梨天地蓋。
盒蓋銘文
端石“洛神賦”橢圓形硯
（帶盒、嵌遼金春水玉）
刻款：“寶梁閣主魏忍槎珍藏”
鑑藏者簡介：魏榮，字忍槎，生卒不詳，號己廬。民國時書畫家、收藏家。
此硯臺上另有：“天籟閣”、“子京”銘文，可知應為明項元汴舊藏。
盒蓋
老舍曾藏王夢白一件花鳥，鈐有“不因人熱室”、“宛南魏氏珍藏”、“魏忍槎曾讀佳品”等，或是端木與老舍同期所得。
硯如靜者，深沉不浮，清雅自尚，傳百世而不朽。對於端木而言，用它來佐制文章，才可盡得文人格調逸趣。
晚清至民國 端石老坑花鳥紋隨形硯（帶盒）
籤條：此水歸洞石冰紋凍如蛛絲網結成。予百餘方研。惟此一塊以重價購來。粵中多家藏研亦未見之。百二研齋主人記。鈐印：“槜李沈氏百二研齋”
上有端木蕻良題字：端木蕻良得於首都。
此件或為沈曾樾舊藏。
盒子及題字
端木當真是“硯痴”一個，這也是他二十餘方硯臺之一。
民國 端石老坑梅花紋硯（帶盒）
在《鍾耀群談端木蕻良家事》一書中，還記載著端木珍藏著一張陳獨秀家的花梨木桌子，很有意義。
“她是陳獨秀的兒媳婦，還是太平洋戰爭時在香港相識的呢，老朋友了。端木挺高興她住在這兒，她住二樓，我們是三樓……這張桌子一直襬在端木的書房裡，這是珍貴的革命歷史文物。”
《鍾耀群談端木蕻良家事》P153-155
清 陳獨秀舊藏 花梨木方桌
3古籍手札
關於書齋趣味，古人說過：“飢讀之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獨而讀之以當友朋，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也。”
端木的隨筆文字，構思精巧，情調旖旎，藻詞典雅，自然也是得益於書籍的緣故。
周作人舊藏《湖山便覽》一函六冊 乾隆乙酉原刻本
紙本
藏印：苦雨齋藏書印
鈐有周作人“苦雨齋藏書印”朱文印章
籤條由知堂周作人題寫
端木筆下流露著對“紫禁城”的特殊情結。
在《我和紫禁城的一段姻緣》一文中，他說：“我第一次參觀紫禁城的時候，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紫禁城，這個充滿神話和傳說的地方……當時我在這裡曾經看到過許多珍貴的實物：從清代的傳國御璽，到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從武則天的畫像，到“香妃”的戎裝油畫；從琳瑯滿目的歷代精美工藝品……”。
從此，他對宮廷舊物的眷戀便再也揮之不去。
張照 《御製說經詩》抄本一函四冊
冊頁四冊（分別為二十四、二十五、二十七、三十五開）
21.5×28 cm.（每開）
題識：張照。
鈐印：臣、張照之印
藏印：合肥張廣建勳伯珍藏書畫
說明：《御製說經詩》一函四冊，為乾隆政務之餘得意之作。乾隆晚年作有懷舊詩，其中有《五臣詞》詩五首之《故刑部尚書張照》，記述與張照的特殊友誼。推張照書法：“羲之後一人，舍照誰能若”。此《御製說經詩》為張照所抄。小楷工整，直逼魏晉，頗似故宮博物院藏張照“天瓶齋法帖”小楷。
精嚴工細的小楷
函套打開的樣子
書封
端木在《閒趣》文中，還說：“我也可以說有點'書癖'，'文革'時損失了大部分，後來又補充了一些。也就是這些書，讓我背了包袱，同時也給了我許多快樂，使我的生活充滿了石頭的金石聲，伴隨著書籍的貝葉香。”
載澤、溥頲奏摺；各關防印章圖樣；皇室宗親女眷玉聰信札
或者，在端木的眼中，唯有讀書，不負春光吧。
4古玉錢幣
在《日知日錄》裡，端木也有很多關於古玉的考證。
端木蕻良《日知日錄》有關玉器的考證
我一度以為，端木筆下《紅樓夢》題材的文字，來自於他自己的收藏，否則他又是如何天馬行空，由美至真的呢。
在《曹雪芹》上卷，第二十一章中，他寫道：“他從身上取出一套出土的古劍玉劍琫、劍珌，雙手輕拿輕放地擺在矮几兒上，然後打掃了嗓子，讚歎起這套東西如何了不得……”
也有“這兩件寶貝是全套的。本來是尹大人在攔江潮時，一條大鯉魚，銜著一口寶劍，浮了上來。大家收到寶劍，一看，劍上還刻著古越王勾踐之劍的篆字。可惜，那劍因為年頭兒太久了，經不起江水浸泡，到手已然酥碎，只剩下這劍琫和劍珌，還完好如新。你們看：這血沁，這土斑，真是越看越逗人喜愛，越看越覺得寶貴……”。
漢 玉首、玉格、玉珌、玉璏一組四件
與其筆下所說的是否是同一件“玉劍琫、劍珌”，如今已無從知曉，不過，“藝術源自於生活”，《紅樓夢》中曹霑把玩的玉環，肯定有類似端木收藏的影子。
“曹霑……卻見另一層內陳列許多古玉。有一個玉環，放在一個錦緞匣子裡，曹霑拿起來細看，這環整個雕琢成一個鳥的樣兒……這是作什麼用的呢？”
《曹雪芹》中卷，第四十七章
玉獸面紋環
白玉龍紋環
戰國至西漢早期 白玉谷紋璧
端木畢業於清華的歷史系，好古之心自然比尋常文人更甚。所以他的收藏，一般也是種類豐富，來源清晰。此外，對於學習先秦玉器和稽考三代禮儀制度，應是有很多助益的。
西漢早期 青玉龍鳳紋壁
直徑21 cm
端木的“格物致知”，在錢幣上有著系統的考據。尤其是利用錢幣考察歷代的度量衡，也是探索出新。
新莽錯刀“一刀平五千”
端木對錢幣釋文也有考據，特別是解讀先秦刀幣和鏟幣上的文字。
方足布“齊貝”一枚
戰國釿布“安邑一釿”兩枚
週六化、秦半兩一盒二件
在《曹雪芹》上卷，第九章中，端木也有錢幣的描寫，只是為了契合曹雪芹的年代，將珍藏的“道光模子錢”，改為了“康熙通寶”。
清“道光通寶”背“寶源”內廷母錢
5結語
蕭紅去世後，柳亞子曾作“悼詩”，端木一直保存著詩稿。“虯髯一妹荒唐夢，揮淚題詩訴九京”，惹人唏噓。
直到十八年後，端木才逐漸走出陰霾，和第二任妻子鍾耀群結婚，重新開始。
柳亞子 悼蕭紅詩手稿
水墨紙本 鏡片
25×16.5cm
釋文：聞紅軍解放東北，追念蕭紅女弟。八月十七日作，亞子。
趙璧真歸十五城，傷心難遣夜臺明。河山還我天應泣，生死憐渠志未成。紫雲化煙無寸骨，紅軍覆土有殊榮。虯髯一妹荒唐夢，揮淚題詩訴九京。
多年後，端木也撒手離去。
遵照遺囑，他的骨灰被分為四份，其中一處安放的地點，是蕭紅的安葬之處。“天涯海角非遠，銀河夜夜相望”，這對曾經的苦情戀人，終於走完了屬於自己的一段路程。
而端木與第二任妻子鍾耀群的感情，應也是摯愛十分的。這一點，從他們女兒的名字就可知曉了。
他們的女兒叫“鍾蕻”，愛還在繼續！
——END——
觀書時自得新解，作事便應同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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