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要一个孩子,一个能够稳固地位继承大统的孩子。
所以我给我的夫君——当朝太子灌下整整一壶合卺酒。
医侍碧娘说被青玉壶温着的合卺酒是她们义灼堂的第一烈酒,如若用法得当枯木都能逢春,用来治太子的不举之身定见成效。
是的,太子不能行人事。
我嫁给他一年有余,看着他一步到太子,他从不会耽搁花好月圆的夫妻之夜,可也从未行过人伦之礼。
现下太子刚刚立稳脚跟,父亲重任中书令,又从姜家旁支扶正一个长子,正是我姜家恢复昔日盛景的好时机,我与姜家需要一个孩子。
药性慢慢发作,他的唇边溢出一串微吟,我拉开衣带缓缓靠在他身侧。
半晌后,他的汗珠滴得我满身都是,呼出的灼热气息熏得我脸颊滚烫。
正难捱间他突然吼了一声倒在我身上,我闭着眼不敢推他只轻声道:“你先起来吧。”
一张口吓了自己一跳,这般软绵绵的声音,是我的声音吗?
于是闭了口推他,推了半天怎么也推不动,张眼才知他已经昏厥过去,我慌忙喊君梅进来掌灯。
灯火亮起的那刻,我才发现,他滴在我身上的根本不是汗珠,是血!
身上榻上全是他口鼻里落下的血,黑红黑红的,骇得我赶忙让君梅去喊碧娘。
方才还生龙活虎的人,此时怎么会……
“有人给太子殿下下毒!”碧娘捏着他的脉嘟囔了两句我听不懂的药材之后,皱起眉头。
下毒?是谁?
妾侍?前太子?皇上?
我攥起帷幔用力一扯,冷声唤君梅:“让李玉传太子谕,太子要为太子妃心疾祈福,三日不出楠园!”
“太子妃息怒,太子殿下并无性命之忧,只是他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与我们的酒相冲,缓缓便可转醒。”碧娘往他的头下又放了一个枕头垫高,取出银针刺破他的手。
我知道碧娘是在查验他体内的毒,默默不做声只看着白布上的黑血。
“是浣花草……”碧娘只说了一句便不敢再说下去,低垂着手跪在了地上。
浣花草,是避子药里才有的东西,有人给太子服了避子药?
“先查府里,其他等太子殿下醒了再做计较。让人去给父亲那里送个信儿。”我合上眼皮仔细思量这件事的轻重。
谁最希望太子无嗣呢?
太子的敌人。
太子的最大的敌人,是前太子,可他已经死了啊,难道是假死还有后招?
想到此节,我胸口一痛,像针扎一般疼催得我吐出一口黑血来,吐血后渐渐平复的气息中竟带了丝丝喜意,像极劫后余生。
原来,一个死人也能让我这般惦念。
呵……
就算他活过来,我也只能与他不共戴天!
“以往的故人是故去了,太子妃要保重身子。”碧娘懂我的身子更懂我的心思,她喂我吃了护心丹后不着痕迹地劝慰。
我擦着嘴角的血迹突然想起昔年,昔年夏日宫变,皇室父子兄弟相残,大雨怎么也冲不掉的血迹也是这样黑红黑红的。
那时皇上舍得亲手诛杀前太子和三皇子,如今为什么不舍得让太子无嗣?
皇上的心思到底有多阴沉?!他亲手扶持上位的太子都放心不下吗?!
我再顾不得身上的病痛,换上宫女的衣服入了宫,良妃娘娘告诉过我,事发突然时我这样入宫会有人接应。
呵,我怎么忘记了呢,皇家一向凉薄。
几番与皇上共患难的良妃娘娘不也留了避开皇上的通道给我吗?
危难时相互依靠,争利时相互提防,皇家的夫妻之间都是这样相互利用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一向温和的太子殿下。
我们也是皇室夫妻,到后来也是这样相互利用吗?
唔,我们能够成为夫妻就是因为相互利用。他利用我讨好皇上稳固地位,我利用他杀前太子复兴姜家。
“宫门下钥,可有牌子?”侍卫拦马车的动静打断了我的思绪。
“皇上要的山泉水,秋凉叶,若晚一会儿吃罪得起么你?”赶车的太监皮笑肉不笑,阴森森地应着。
他们的话里不知藏了什么玄机,看起来普通的放行过了宫门后却有人接过了马车引着我往冷宫的方向走去。
良妃娘娘曾被废幽闭冷宫,或许那时她就在冷宫掖庭培植了许多势力。
我后背一凉,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到。
良妃娘娘,我的母妃,你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慢慢说,什么事?”良妃娘娘一来便催着我向前走,灰褐色的嬷嬷服穿在她身上不显突兀,原来不施脂粉的良妃娘娘也已经老了。
我们两人一前一后,捧着木盒就着夜色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像极寻常做事的宫仆。
我说明了事情原委,提醒她注意皇上是否在给太子吃避子药。
她脸上只是那种寻常嬷嬷对宫女的严肃,丝毫看不出喜怒,走到永巷拐角处,她才缓缓开口:“小心照顾睿卓,好好查查府里。”然后便让我回去,拐角处等着的还是那个阴森森的太监。
我坐在平稳的马车里心思不定,良妃娘娘用如此隐秘的法子知晓这件事,待查明之后,会对皇上下手吗?
不会。
不会待到查明之后。
“太子妃,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快先落落汗。”君梅从太子府后门将我接到下人的耳房里换衣服,刚刚脱下外衣便又紧忙给我披上。
“君梅你说,要是小花会让我这般担惊受怕吗?”我像一片落下的梧桐叶,软在君梅身上。
原来再次喊出这两个字,要用尽我全身的力气。
“前太子已死,太子妃可别浑说了。”君梅一直是冷静的,四下望了望侧身将我抱好又捂了我的嘴,让君兰去喊碧娘。
她知道,我的心疾又要犯了。
秋日夜色哀凉,我却如落仲夏,身上的汗黏腻腻混入了身体里、血液里,箍得我无处可逃。
前太子,宋睿泽,小花。
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我曾经的未婚夫婿,我爱了九年的男子。
在那个黏腻湿热的雨夜,被我们联手诛杀。
我出了一道与他字迹一样的太子诏,他的父皇出了军队和车马,他的弟弟给了他最后一刀。
“太子殿下身体抱恙,您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不能总是这样。”碧娘用银针扎醒了我,也用责任点醒了我。
他死后的两年里,我总是这样么?
我是太子妃,是姜家嫡女,不能,总是这样。
“快五更天了吧?”我深叹一口气,想伸手摸摸将要退散的夜色。
“是。”碧娘拔出银针,稳稳扶住了我。
“君梅,叫李玉再传一道太子谕,寅时三刻让府里所有人都来楠园跪侍,吩咐玲珑侧妃带着两个侍妾点人。让君兰盯着她们,碧娘你带着人去查查各房,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律先记下不要打草惊蛇。记住,嘴要紧,动作要快。”
我缓步走向楠园,静静感受秋夜里的霜寒,这寒丝丝缕缕绕着人心,非要把人心冻硬不可。
午时三刻,秋热燥人。
君梅端来一碗微凉的菊花蜜,在我耳边轻轻说碧娘查证的结果:“避子药,府里那两位侍妾一直喝着,还有檀园倒掉的渣滓藏着药渣,查验过了,是浣花草。”
我整整一夜未曾合眼,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那两个歌姬出身的侍妾没有这个胆子,她们从进府那日起,便一直服用避子药,也是为了讨我的欢心。
那么,当朝翰林院之首的嫡女——住在檀园的玲珑侧妃,是否有这个胆子呢?
“玲珑侧妃时常调香制酒之道,什么时候也玩起了药材?查了她那药渣的来处没有?”我冷哼一声将刚刚送到唇边的菊花蜜狠狠搁下。
“已经查过了,是太子殿下带回来的。”
我垂下眼帘紧紧捏住白瓷碗,不死心地问:“是太子殿下从宫里带回来的么?”
“李玉说是,太子殿下宿在南书房时也是他给煎的药。”君梅不敢抬头,声音越发低小。
果然,是皇上么?
“让他们散去吧,吩咐明后两日还来,也是跪这么些时候。”我静静靠在椅背上,用手绢点了点眼角。
一盏茶后,父亲的人带了消息来。
说皇上密令,调镇北将军一家回京,让我与太子万事小心。
良妃娘娘现下也已知道这道密令了吧?
我缓缓走进内室,用棉布给太子润了润嘴唇。
十七岁的少年,刚刚褪去稚气长出棱角,而今,就要登基为帝了呢。
“是你所愿么?”
我没有再为自己刚才大逆不道的想法自责,而是轻轻地问昏睡着的太子。
他无法回答,我也不再说话。
两厢里静静依靠着沉沉睡去。
梦里的声音还在延续。
是你所愿么?
是你所愿么?
是你所愿么?
……
成为皇后,是你所愿么?
母仪天下,是你所愿么?
是的啊。
从九岁那年开始,就学着如何做皇后,而今只差一搏便可为后,怎么不是我所愿呢?
可为什么会难过?为什么会不甘?为什么会落泪?
哦,因为不是做了他的皇后。
“太子妃,太子妃,良妃娘娘赐了您一柄玉如意,吩咐让您赏玩。”君梅扰了我的梦境,我烦躁地睇了她一眼便接过玉如意。
这不是玉如意,这是良妃娘娘送来的消息。
“良妃娘娘还吩咐什么了?”
“吩咐太子殿下祈福结束去永寿宫拿佛经,是良妃娘娘亲手抄写的。”君梅扶我起身,喂我吃参汤。
“用些饭吧,也不枉你一片心意。”我勉强勾起一抹笑,喜得君梅差点落了泪。
第三日晨起,太子悠悠转醒。
刚刚转醒便道:“婉蓉,对不起,昨夜许是酒多了。”
“那是两日之前了。”我不自在地撇过眼,坐起来向他禀明皇上下药之事。
“什么?你用这种法子告诉母妃?”他居然毫不惊异皇上下药之事,只讶于我与良妃娘娘的联络。
“你突然昏迷,身体里又查出那样的药来,我们不得不防。何况,皇上已调回镇北将军一家,用的还是密令,个中原因,你岂能不知?”我急于解释,语气里带了不自然的焦急。
“你们这样揣测父皇,不怕遭天谴么?”一向温和的他突然与我这样疾声厉色,骇得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冷哼一声就要往外去,我再顾不上他刚才的阴沉急忙拉住他的胳膊道:“你昏睡这些天我扯谎说你是为了我的病祈福不出,母妃要你一醒来就去永寿宫,名为拿她亲手抄写的佛经。”
他顿了一下甩开我的手,抹了脸便拿着衣裳往外走。
婚后,他第一次与我脸色看,第一次与我说重话。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仿佛他总应该是那个温和的少年,是小我四岁的幼弟。
“太子妃没事吧?”君梅突然进来看到了独自愣神的我,出言宽慰。
“太子与你说什么了?”我瞧她神色不对,便猜到七八分。
“太子殿下说,说让我看好您,不让您出楠园了。”君梅跪在地上低下头。
药真的不是皇上下的吗?
不可能。
自从皇上发现前太子伙同三皇子给他下毒差点害他身死,他便如惊弓之鸟,将宫里的御膳房和太医院把得紧紧的,绝不会让别人插手。
而太子的贴身太监说药是从太医院拿的,他亲耳听到过皇上说赏太子,在宫里的南书房也常常煎着。
他是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真相,在猜忌我挑拨他们父子关系?
或许他往宫里一趟就该接受了,毕竟良妃娘娘的话比我的话更管用。
等他回来就好了。
然而我却没等到他回来,整整七日。
他都宿在南书房不曾回府。
难道,真的不是皇上?
“太子妃,太子日前着人带走了白术,今日白术在宫里头没了,玲珑侧妃来咱们这里要说法。见不见?”君梅小心翼翼奉了一碟桂花糕来,一闻便知是玲珑的手艺。
“请进来吧。”我点点头,心中疑云迭起。
白术?
白术是玲珑侧妃的婢子,半年前顶替玲珑侍候过太子,太子一直也没给她名分,半主半仆地侍候在玲珑身侧。
一个连侍妾身份都没有的婢子能妄想用这种法子争宠?一个婢子能够将手伸到太医院?
“妾身拜见太子妃。”玲珑稳稳当当地行了大礼。
“起身吧,自家姐妹行这样的礼作什么?”我虚扶她起来,挂上恰到好处的微笑。
“姐姐可知太子为何如此?好端端的人怎么入宫一日就暴毙了?是玲珑没有侍奉好太子殿下吗?”尽管她极力掩藏,眼角还是带了丝丝泪痕。
“太子殿下难得带人入宫,怕是她冲撞了贵人,不干你的事,你别多心。”太子还是顾及我的,没有将我禁足楠园的令告诉所有人。
“玲珑实在惶恐,她是冲撞了什么样的贵人啊?连太子殿下都护不住她,求姐姐指条明路,母妃怪罪下来妹妹怎么承担得起啊。”她声泪俱下,跪倒在我脚边。
原来,她是惧怕良妃娘娘,才求到我这里的。
也是,现下她是府里最得宠的妃子,身边人突然在宫里暴毙,这不亚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扇她耳光。
“白术虽是你身边人,但也侍候过太子算得上半个妾,母妃怪罪下来也是怪我治下不严,不会都叫你担着。”我心里惦记着白术身后到底牵扯着什么力量,懒得与玲珑废话,直接许了诺又宽慰了几句便让她回去了。
玲珑走后我便给父亲送信去查白术的底,刚交代了一半突然想起七日前太子阴沉的脸色。
他,很不愿意我插手这件事。
既然他让白术去认罪,真也好假也好,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再查也是无济于事。
男人间的战争,我何必如此辛劳?
想明此节后,我不再向父亲传信,而是点上安神香歪在榻上小眠。
第九日晚,他被良妃娘娘身边的林福生送回府,来了楠园。
满身酒气,衣袍凌乱。
“太子殿下在南书房饮酒过度,被良妃娘娘逮个正着,母子俩红了脸,良妃娘娘着恼让老奴将太子殿下送回来,太子妃快帮着劝劝吧。”林福生翘着兰花指交代,对我拱手行了一礼。
“有劳大监。”我取了半袋金叶子递在他手里,专心照顾太子。
林福生一走太子便推搡着我说:“走开。”然后跌跌撞撞去了檀园。
他对我,竟疑心至此。
我伸了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抓住,只有虚无凉寂的夜色在手掌中轻轻拂过。
镇北将军一家回来了,杨武也按时来我这里报到,谢昔年碧娘对他的救助之恩。
“嫂子,宋兄不知道我今日要来么?”杨武依旧是那样随意,喝完茶便问我太子的去处。
“他在檀园等着你呢,定是备好了你爱喝的陈酿。”我笑吟吟地着君梅给他添茶。
“你俩咋了?怪怪的。”他突然蹲在我脚边看我垂下的眼睛。
“没什么,杨将军费心了。”我慌乱地别过头,端起茶杯遮掩。
“没什么他就禁足你?”杨武并不给我闪躲的机会,又跳将起来站在我面前。
“太子殿下疑心我,左不过是些家务事,实在不劳杨将军挂心。”说着说着,我的眼底竟有些湿意,昔年大哥也是这样追问我可受了他人的委屈,如今,大哥也走了快两年了。
“嫂子别哭,等我替你出气去。”杨武说完话人便不见了,我擦了擦泪痕唏嘘不已。
杨武这人没规矩惯了,本以为他是一阵玩笑话,没想到,当晚他便真押着太子来向我请罪。
“快滚进去吧。嫂子你等着他一会儿跟你认怂啊,我就先走了。”杨武将太子一脚踹了进来,神气地吸了吸鼻子。
我暗责杨武没规矩,伸手去扶太子,又想起这些日子里的龃龉,一时尴尬起来手停在那里不知该扶还是不该扶。
倒是他捏着我手站起来淡淡说了一句:“前些日子话重了,对不住。”
“太子殿下言重了,妾身怎么受得起。是妾身胡乱猜测,惹殿下烦忧。”我半蹲行礼他扶我起身,我鼻子一酸接着道:“夫妻本为一体,你我又是微时夫妻,行什么事自然最先为对方着想,有什么事商量着来便好。当日你昏厥过去我吓坏了,只能选择对你最有利的法子。殿下,你可信婉蓉?”
“自然信,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他长长叹了口气,带着无尽的哀伤。
“信便说与我听吧,不管是何时,夫妻间总该一起承担。还记得我们在成亲时发的誓么?”
夫妻同心,相互扶持。
“婉蓉,当年你舍弃大哥嫁于我,可有后悔?可有自责?可有痛不欲生?”他突然如此直白地问我,倒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没待我回答便给我讲了个故事,关于他和罗侧妃的故事。
他说他和罗侧妃跟我与前太子一样,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情意深厚。
从前的罗侧妃机敏大胆,爱笑爱闹,后来为了讨好皇上和姜家,他便亲手给她灌了堕胎药,是他害了罗侧妃。
原来那个死水一般枯寂的女子,也曾清明灵动。
“我后悔、自责、痛不欲生。以己度人,我猜想你对大哥也是这样吧?”他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道,“你犯心疾时总把我当成他,要我唤你良谨。”
“是,我也后悔也自责也痛不欲生。但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不可能为了儿女私情陷姜家于不忠,不可能为了儿女私情不顾兄姐。殿下重来一次呢?还会亲手灌下汤药么?”明知万劫不复,仍要如此选择,我与太子,都是这样的人,再来千百次,也还是一样的选择。
“没有重来的机会,所以,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陷入这样的死局里。”他突然站起来,郑重地说。
“那些避子药,是我自己向太医院要的,也是我自己愿意吃的,不干父皇的事。”
什么?
自己,给自己,下药?!(原题:《皇后》,作者:眸弋。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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