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0 小說:民國大家與當代學術

小說:民國大家與當代學術

言行瘋癲

章瘋、章瘋子、大瘋子、章神經等名頭當然不是輕易得到的,可以說是他多年積積攢攢的成果,如與老師絕交;勸鄒容坐牢;同黃興打架;羞辱載湉(清皇帝);攻擊嚴復;誤會唐才常;痛批康有為;駁詰蔡元培;對罵吳稚暉;冷對胡適;怪罪孫中山;臭罵袁世凱;強撐黎元洪;指責蔣介石;訓斥張學良;調侃劉半農;譏諷毛澤東……章太炎指名道姓開罵的這些都是些赫赫有名的公眾人物,這些人物中,像嚴復、蔡元培、胡適等有良好教養的文人一旦遭罵則據理力爭,與章太炎吵得不可開交,結果或分勝負,或不了了之,即使用“瘋癲”回敬,並不乏對章太炎的尊重與欣賞。另一些就不同了,他們都是些靠勢力、武力說話的人,或自知理虧,或別有用心,絕不站出來為自己遭罵作辯解,不過,這些人有權有勢,溜鬚拍馬者多,他們就背後用“瘋子”、“神經”反擊,聊且保留一點自己的臉面。章太炎瘋癲之名大略就從他們的嘴裡漸漸流傳出來。不過,真正導致章太炎瘋癲廣為流傳的應當說是上海張園演說和日本東京演說兩次。

從1897年到1913年,在上海張園有據可查的大型集會至少有39次,被譽為當時國民的思想啟蒙與解放、覺醒與吶喊的中國“海德公園”。1900年,章太炎參加在張園舉行的“中國議會”(中國國會),8月,章太炎當眾“宣言脫社,割辨與絕”,那時候,割辨不留頭,在場眾人無不膽顫心驚,倒抽冷氣。1903年,章太炎擔任愛國學社國文教員,與他的學生鄒容、張繼和章士釗(時《蘇報》主筆)4人結為兄弟,當時愛國學社每週到張園舉行一次演講會,章太炎幾乎從不缺席,他的即興演講與他在課堂上講學的風格完全不同,講課時,他旁徵博引,深入淺出,“詼諧間作,妙語解頤”(弟子許壽裳語),演講的章太炎則一反常態,每次都是三言兩語,畫龍點睛,聽得下面群情激奮。一次,蔡元培演說完,請章太炎上臺,他竟不走演說臺旁邊的臺階,從演講臺正面翻身爬上講臺,高聲說了“必須革命、不可不革命。”就又翻下演講臺。蔡元培並不覺得奇怪,臺下則楞了半刻,隨即歡呼聲一片,驚天動地。當時,上海張園是私人花園,但對公眾開放,相當於現在的公園,買張門票就可以在裡面遊玩一整天,有吃有喝有的玩,章太炎他們的演說活動面對的也就是這些普通市民,因此,一傳十,十傳百,章太炎瘋張的演說也就廣為人知。

1906年7月,章太炎從上海西牢出獄,第三次流亡日本,中國同盟會總部在東京舉行了盛大歡迎會,章太炎作了長篇演說。“兄弟自己承認有神經病,也願諸位同志,個個人人,都有一兩分的神經病。”,“譬如思想是個貨物,神經病是個汽船,沒有思想,空空洞洞的神經病,必無實際。沒有神經病,這思想可能自動的嗎?”這次演說的聽眾,主要是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2000多人。章太炎不僅不忌諱自己“神經病”,而且邀請大家都和他一樣有點神經病。但大家都很清楚,章太炎所說的神經病,其實不過是說一個人要有主見,要有思想,要對國家、民族有所擔當。

這兩次演說,章太炎給自己戴上了瘋癲的頭銜,形象生動,受眾廣泛,現場人們無不對章太炎瘋癲印象深刻,確實也怪不得別人。

我們且用章太炎在國家政權一事的處理上來具體分析他瘋癲的行為。

中國人治學一般不用從客觀現實世界中去尋找、發現,那比較困難,還容易犯事,只用鑽進書堆裡,書堆則越是古老久遠越好,把書鑽研多了,用來對客觀現實指手畫腳,或自娛自樂,教書育人,或馴化民眾,直至救國。大體如是,至今依舊。章太炎也沒有脫離這個中國定律,他書讀多了,就開始救國。

救國的事情同治學不一樣,治學只用和古老的書籍打交道,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就可以,救國則不同,要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非常麻煩,章太炎在救國過程中就表現得非同常人,讓章太炎深信不疑的是,中國下至貧民百姓上至高官文豪,幾千年以來,誰都對國家大權夢寐以求,而一旦國家大權落入囊中,卻沒見一個不是效法先王,大發淫威,魚肉百姓,作踐中華,不知多少次多少人為搶奪國家大權,使得中華大地屍橫遍地,赤野千里,他們毫不足惜,相反,樂此不疲,引以為豪。

100多年來,關於章太炎的救國理念、方略、實踐有過成千上萬的解讀、介紹,但無不建立在中央集權這個前提之下,所以,不客氣的說,都是牛頭不對馬嘴。

章太炎救國首先是對滿清政權的當權者不滿,當他明白更換當權者無濟於事的時候,他徹底否定了滿清政權,1900年,他上書李鴻章、劉坤一,並發表《藩鎮論》、《分鎮》兩文,明確提出了他的“分權獨立”主張,10多年後,他又提出南北分權主張,1920年,他更明確提出“各省自治、虛置中央”是救國的唯一良策。

章太炎很清楚,那些可能佔有國家大權的人裡面,沒有一個願意接受他的主張,但他並不在乎這種明顯的自討沒趣,而是拖著自己病殃殃的身軀,先是跑到廣州肇慶遊說兩廣都司令岑春煊,要求他收回成命,保留護國軍軍務院,這樣才能讓南方政權與北方政權相抗衡,避免中央大權獨攬,結果,岑春煊並不買賬。當孫中山在廣州重新成立臨時政府的時候,章太炎自告奮勇地跑到香港去遊說廣東督軍龍濟光,希望他助孫中山一臂之力,讓當時的西南各勢力擁護廣州軍政府,結果,龍濟光並無主張。章太炎又直接跑到昆明去找唐繼堯,唐繼堯很聽章太炎的話,聘了他為聯軍總參議,向四川、兩湖用兵,佔領了重慶、瀘州,然後沒有了下文,孫中山也從廣州臨時政府退出,南北開始和談,把章太炎氣得要死。1920年,奔波了三年的“自治”沒有結果,章太炎並未罷休,正好湖南譚延闓通電全國,宣告自治,章太炎給予了高度評價,並親臨長沙,全力支持。11月,廣東陳炯明響應章太炎也宣佈自治。可是,好景不長,幾個月後,孫中山廣州臨時政府成立,宣佈北伐。章太炎的自治主張終成夢想,中華大地依舊上演著章太炎最不想看到的幾千年不斷重複的故事,權力戰爭。

“各省自治、虛置中央”這事最典型地表現了章太炎處事瘋癲的特徵,籠統地說,就是別人都知道不可能做到,也都不想去做,但章太炎卻不顧一切地去做,而且,體面不體面的方式都敢用上。恰如當初袁世凱稱帝,我們都被告知全國上下一片欷歔聲,而實際上,若非老天照應,袁世凱繼續活著,全國上下必然山呼萬歲。章太炎則四處演說、發文,直接跑去找袁世凱當面質責,拿個鞋底,騙人家說與袁世凱有約定,見了鞋底他就知道是誰也一定召見,結果,人沒見著,被袁世凱軟禁了起來。

由此可見,章太炎處事瘋癲的背後,首先是他所行之事,同時代的人們聞所未聞,他必須傾盡全力去做,而且必須使用一些極端方式,否則就難以讓別人接受。

大智大勇之人行事,特別是在毫無私心的前提下,往往行為極端,因為他深知非極端難以見效,而時間、精力、機會難得,必須使用極端方式才能夠事半功倍,而況他所思所想,別人並無知覺,更需要極端才有可能取得別人的認可。

遺憾的是,前文說過,幾乎每個中國人都夢寐以求國家大權在握,但像章太炎這樣只為民族生靈著想的人,幾千年來,我們被告知有很多,卻並不曾見到幾個真的。

更遺憾的是,章太炎一生做過許多驚天動地的事情,然而,似乎大都不了了之,並非他想做的事情錯了,現在看來,錯的並非他的主張、他的行為,而是,一個民族的命運。

當我們分析章太炎的瘋癲言論,我們不難發現,他每一句出格的話,其實不過是道出了大家都不敢出聲的事實。人們之所以說他瘋癲,實際的目的要麼是避嫌,如張之洞就是害怕禍及自己;要麼是自嘲,如袁世凱就是自己難以下臺;要麼,並不清楚事實,隨聲附和,並不認識章太炎的人們大都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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