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1 啟功:讀紅樓,注紅樓,說不難也難,說難也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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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部文學作品,無論在生活背景、語言詞彙各方面,都有它的時代和地區的特點,《紅樓夢》自然不會例外。但《紅樓夢》由於作者的水平高,成書的時代近,用的語言又基本是北京話,因此今天廣大的讀者並不覺得難懂。但也有些容易發生問題的地方。

我每遇到有人向我提出關於書中問題時,我總預料必將包括一些詩歌、駢文的內容。但常常與我所料相反,一般並無這方面的問題。是一般讀者都理解了嗎?未必,大多數是把它們翻過去。我還有時進一步向問者提出,他認為明白的某些部分怎麼講?得到的答案,往往並不確切,可見那些認為“不成問題”的部分,也未必沒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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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除了法律的爰書、醫療的病歷之類以外,一切文學藝術作品,都不能無所加工、無所虛構,這原是事理之常,無須聲明交代的。而《紅樓夢》一書中,作者卻屢次發出關於真假問題的宣言,讀者容易看作是對故事、對人物虛構時的聲明,免得當時被人懷疑他有所諷刺,因而產生什麼文字之禍。其實我們在書中許多天花亂墜、逼真活現的場面中,不難推敲出若干關鍵的東西全是“子虛烏有”。或“以假作真”,或“以真作假”。因此《紅樓夢》這部和白居易詩一樣可使不識字的老嫗都能聽得懂的作品,而許多飽學的老公卻未必都能理解得透。於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也就成了新舊“紅學”千猜萬考的廣闊園地。

《紅樓夢》既需要註釋,註釋起來,又不是那麼省事的。一個典故的出處,一件器物的形狀,要概括而準確的描述,頗為費力。即使極平常的一個語詞,在那個具體的環境中,究竟怎麼理解,也常常不是容易的。

語言

全書基本用的是北京話,這是人所共見的,但也運用了古代漢語,並吸收了其他舊小說的成語。由於作者取精用宏,信手拈來,化他人所有的為自己固有的,讀者便毫無生硬的感覺。因此有人一一加以追溯,某一語詞,某地曾有,於是作者的籍貫被猜得忽南忽北。如果以這點為衡量古書作者產地的唯一根據,那麼李白、杜甫將不知同時有多少家鄉了。

本書中語言方面有待註釋而又難於註釋的約有兩類:第一類是有些俗語詞彙,現在已經消失的:例如“不當家花拉的”一詞(二十八回),前於本書的,《金瓶梅》和《醒世姻緣》中有過;後於本書的,《兒女英雄傳》中也有過。我在五十年代初註釋本書時曾經望文生義,以為是“不瞭解”的意思。後讀明人劉侗《帝京景物略》才知道“不當家”即是“不應當”“不應該”“不敢當”的意思。“家”是詞尾,“花拉的”是這個詞的附加物,是為增加這個詞的分量的。

類似本書中所說“沒事人一大堆”(十六回),“沒事人”即指沒關係了,“一大堆”是附加物,增加“沒事人”的分量而已。又如“積古”一詞(三十九回),也已失傳,至今我還沒有找到精確的解釋和用法。

第二類是常見的詞彙,例如“嬤嬤”和“媽媽”,一般讀起來,很容易認為是同義詞,但在北京的習慣上,奶姆稱“嬤嬤”,保姆稱“媽媽”。又如黛玉所說的“呆雁”(二十八回),是諷刺寶玉看寶釵出了神時說的,這個詞本是形容發呆的,雁有何呆,呆何必雁,這都沒有什麼理由可講,但北京人都懂得,這是諷刺痴心,形容發愣,但又分量不重的一個詞。在本書中這個人物,這個場合,這個情節中,便具有既冷峭又溫柔,既尖酸又甜蜜的作用,精密符合這時三個人的關係。試問這在註釋中應該怎麼去寫呢?

服妝和器物

在不知本書作者底悉的人,一定以為什麼名稱的東西,即有什麼樣的形狀,只要照樣描述,或用筆一畫,即可解決。這好像清末的一個故事,有人應考作“廉吏為民之表論”,不知題目怎講,便寫道:“夫表者,有攝氏表,有華氏表,而獨未見有廉吏為民之表。”最後他說:“因畫圖以明之。”我們現在的畫家最困難的是畫《紅樓夢》人物圖,某個人物的服妝,在書中寫得花團錦簇,及至動筆畫起來,又茫然無所措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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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形象 左:1987版《紅樓夢》劇照 右:劉旦宅繪

例如“俱各按品大妝”(十八回),什麼品,每品又是什麼樣?怎樣叫“大妝”,另外還有沒有“中妝”、“小妝”,它們之間又有什麼區別?又如“金絲八寶攢珠髻、朝陽五鳳掛珠釵”(三回),我從前也曾強不知以為知地注過一番,事實上是畫了一次“廉吏為民之表圖”,後來明白作者是在暗寫清代命婦戴的“鈿子”,寫得卻天衣無縫,使讀者覺得眼前有一個珠圍翠繞的青年貴婦的髮髻,但誰也說不出它具體是什麼樣子。這樣迷離惝恍的髮髻,又教注者怎麼去寫得十分具體呢?

至於其它物品,如蓮葉羹(三十五回)等稀奇古怪的食品,固然今天誰也不易看到它是什麼樣子,但只看作者的描述,讀者也會理解它是一種“富極無聊”的人們折騰出來的一種吃法,也就夠了。至於“瓟斝”“點犀”(四十一回)又是什麼東西?有一位老先生曾向我說:“瓟斝即是壺蘆器,故宮陳列著許多,你看見過嗎?”其實不止故宮,從前我在我祖父的案頭也看見過,但作者同時並舉的點犀又在哪裡去找呢?後來我恍然,又上了當,這裡仍是作者故弄狡獪,和什麼武則天、楊貴妃用過的什麼器皿(五回)正是一類的“調侃”手法,一下筆描述它的形狀,便等於又畫了一次“廉吏為民之表圖”。

官制

作者所避忌露出的清代的特點中,官制方面尤為嚴格。凡是清代以前有過而清代也沿用的,便不屬清代特有,才出本名稱;凡清代特有的,一律避開。像“龍禁尉”“京營節度使”等等,不但清代沒有,即查遍《九通》、“二十四史”,也仍然無跡可尋。又書中說明“五品龍禁尉”,下文則說“秦氏恭人”(十三回)。各種八十回抄本(即所謂“脂批本”)都如此。有人因為清代五品命婦稱“宜人”,六品命婦稱“恭人”,認為作者這裡是筆誤。於是高、程刻本一系的版本都直接改為“宜人”。要知作者用意正是要使品級和封號差開,才露不出清代官制的痕跡。改為“宜人”,於清代官制雖對了,而於作者本意卻錯了。

詩歌駢文

書中有不少古、近體詩和駢體文,似乎只有詞藻、典故的問題,至多需要加一些解題和串講也就夠了。其實本書中這方面的作品,和舊小說中那些“贊”或“有詩為證”的詩,都有所不同。同一個題目的幾首詩,如海棠詩(三十七回)、菊花詩(三十八回)等,寶玉作的,表現寶玉的身份、感情;黛玉、寶釵等人作的,則表現她們每個人的身份、感情。是書中人物自作的詩,而不是曹雪芹作的詩。換言之,每首詩都是人物形象的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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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畫《林黛玉魁奪菊花詩》(局部)

作者曾為王熙鳳安排了一個聯句場面,使她被逼得脫口說出一句眼前的景物“一夜北風緊”(五十回)。這句中既沒有華麗的詞藻,也沒有深奧的典故,又恰是喚起下文的聯句首唱。宋代歐陽修、蘇軾曾作過“禁體雪詩”,所謂“禁體”,是“不以鹽玉鶴鷺絮蝶飛舞之類為比,仍不使皓白潔素等字”。王熙鳳這一句,不正是絕好的禁體雪詩嗎?王熙鳳又怎能作出呢?讀者都知道,王熙鳳不識字,但她聰明、機智,具有潑辣、大膽的性格和遇事滿不在乎的作風。所以她能作這一句,也只能作這一句。這樣一句,又絕不能換到寶釵、黛玉等人的口中、筆下。諸如此類,又不是詩選、文選註釋辦法所能負擔得了的。

近距離看《紅樓夢(註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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