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3 散文 ┃ 北溝

散文 ┃ 北溝

一過驚蟄,牛兒不解。先是牛聲長哞,繼而耬音晃盪,時而長音嘹亮,時而滴裡噹啷,春風十里不見花開,只有泥土的潮溼,在耕牛和耬音的腔調裡釋放瑞雪滋潤後的芬芳,熟稔的鄉音在溝壑丘陵之間迴盪,似乎要把山樑削掉,把溝壑填平。小巧玲瓏的耬鏵被泥土擦的閃閃發亮,在溝壑縱橫、山坡梁峁的田地裡抒寫“春種一粒粟”的詩行。

耬鏵的紋路在某個山樑或溝灣裡伴隨著樓音起起伏伏,一行一行從下到上、從前往後耕播,溝壟層層疊疊,涇渭分明,種子在耬鐺的擺動中播撒到柔軟溫潤的泥土中。此時,會有種麥還是種豆的問答聲迴盪,明明山樑上一人一牛,不知這人在和誰大聲說話,等拐過山峁,原來那人卻在對面的溝灣處或溝底,此即為北溝也,因在雙岔北面而得名。

北溝是夾在兩山之間的一條峽谷,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約有三四里的樣子,從溝堖到溝口由北向南呈扇形張開。沿著溝口向裡走,又是別有洞天,羊腸小路分佈在峁梁和溝灣,曲曲折折屈屈,蜿蜿蜒蜒彎彎,褶皺形向裡或斜上延伸。左右兩邊的小溝一律地連接在兩山腳下的溝底,而兩邊的峁梁則如拋物線樣起伏到溝堖深處。

北溝的溝大大小小有數十條之多,小的線性伸到溝底,大的則形成或大或小的一個灣,灣不在大小,有地則名,在北溝,有名者有二,一曰野狐灣,一曰黑土溝。野狐灣在西,可能是早些時候因為狐狸多而得名吧,由兩個小土峁圍攏而成,臨到溝底形成一個小盆地,為村人耕地,盆地向上,則顯得陡峭險峻,並有好多大小坑和山洞,其中有一山洞小時候和小夥伴們一起放羊時鑽過,但也只進去四五米就返回,不敢往深出去,據大人們講,該洞在山背後有出口,是否確鑿,沒有得到佐證,後來我突發奇想,這裡是不是曾經狐狸們的老巢?也終究是猜想,狐狸也是沒見過的。

黑土溝則在臨近溝堖處,距離溝堖尚有一段距離,大概是源於此處的泥土有點暗灰而得名。溝底深而窄,溝兩側也近乎懸崖,是為北溝的最窄處,出口北走六七百米左右到達溝堖,左走則為峭壁懸立的短溝,即為黑土溝,溝邊上住著人家。根據後來對黃土高原的瞭解,這大概是黑壚土,因此猜想這裡的土地含有大量的礦物養分,因為此處不論是野草樹木、還是莊稼,長勢都比其它地方良好,特別是草木翠色通透,尤其顯得豐茂,然而面積有限,也僅僅是那麼一小段而已。但那一小段的蒼翠和碧綠至今記憶幽深。

對於大自然的神奇,不得不歎為觀止,就這樣的一線之隔,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土壤和差別巨大的風景。北溝的溝自然形態雖有不同,可大致還是有規律可循,從山頂由淺到深而下,最後併入溝底,然後沿著東西綿延的兩山,一路向南,延伸到戛然而止的岔口,與祖歷河交匯。因此,這些大小不同的溝,都是流水的走向,也是黃土高原水土流失的見證。儘管隴中乾旱少雨,但在我小時候,夏秋暴雨常見,時不時地有褐黃色的山洪從北溝轟響著疾馳而下,成為夏秋祖歷河的主要支流。而沿途的一些梯田壩地也被沖毀,每次暴雨過後,村民都要填補這些被沖毀的溝壩地。

北溝大小約有二十塊壩地,由溝口向內層級式漸進,有大有小。這些溝壩地修建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野狐灣為界,以下我記事時就已修好,以上的第一塊壩地的修築,我約略還有些影響。

當時,兩邊的兩個土峁離的比較近,土包也相對比較高,這就給取土方帶來一定的難度。但是,打壩修梯田對當時的村民來說已是輕車路熟的工作,沒有什麼困難能難住他們的。不論是打壩還是修梯田,都會有一個所謂的技術員,這個技術員一般都是當時生產隊的隊長或會計,他們先查看好地形,然後按照地形用腳步丈量一箇中線,中線確定好之後,村民們便以中線為界,用鐵鍬由低到高向後取土,所取的土丟到前面填平低處,如此從中線向兩邊延伸,而所取土方處,都要在取土處深挖一些,然後用後面原地表的肥土填滿,叫做還土。一方面是為了原來耕種過、含有各種利於莊稼生長的微量元素和養分不至於被埋到裡面,另一方面使底層深處未經耕耘過的土地儘快回覆。

當土方取到距離漸遠時,就用架子車運土。一輛架子車有三人操作,居中一人掌車轅,兩邊各一人搭幫使力裝土運送,此時,則有兩三人在前面打壩埂。打壩埂是一項技術活,不僅從低向上內傾一定的斜度,這種斜度考慮到一定的受力因素,防止坍塌,還要求工作人員將土踩踏壓實,並不斷貼土,用鐵鍬將外表面拍打結實光潔,為了確保傾斜度和表面的光潔整齊及泥土容易粘連,打壩埂的土全部要求乾溼適中的黃土,這些土是要專門挑選的,否則都會打不住壩埂。當時,打壩埂的多是二十歲左右的大姑娘和年輕媳婦,不論貼土或拍打,一把光華呈亮的鐵鍬在她們手裡上下飛舞,好似與納鞋底繡鞋墊的銀針沒什麼兩樣,輕巧自如,優美協調。

如果說打壩埂是大姑娘俊媳婦們的活計,那麼,取土方則是大老爺們的活。因為隨著地形的不同,土方的高度也不同,當時的農村連自行車都屈指可數,更別說什麼推土機、挖掘機之類的機械了,全都是原始工具——钁頭,用钁頭在新開的地平上沿著牆根側挖一條深渠,牆體下面被掏空沒有了支撐力,土方就自動墜下。如果崖面底,倒沒什麼,如果崖面高,這種取土方是比較危險的,我記憶中北溝那個壩地兩邊的崖面高達十幾米,所以,村民就會調整思路,從上往下削,逐漸向兩邊開去,同樣是壁面傾斜而下,防止鹼化坍塌。

那時的修田築壩是非常辛苦的農活,上工滿天星,下工星滿天,生活還比較困難,粗茶淡飯也難以保證飽肚,但村民的幹勁異常賣力,而且充滿樂趣,如果站在兩邊高處的山樑上,不見人影,卻有歡笑聲、打鬧聲、間或歌聲或漫(唱)花兒的聲音會從溝底飄來。

說起漫(唱,當地村民說漫,我沒探究過漫和唱有沒有什麼區別)花兒,我曾經聽到過一個鄉親們之間流傳的笑話。就是在這北溝,因為溝多彎繞,進到裡面的人看不到後面是否有人來,而往進走的人,也不知道溝裡有沒有人,於是,有一位年輕媳婦還是大姑娘我記不大清了,進北溝口的時候隨意地漫起了花兒,結果一句終了,溝裡深處傳來了一男的應和聲,於是,兩人開始漫起了花兒。隴中的花兒源自臨夏,而我們的祖先就是清朝年間從臨夏移民而來,因此也就傳承了漫花兒這種民俗娛樂,多是男女情歌。結果女的走進去與男的相互看見之後,原來是親房家族的兄妹倆,據說兩人尷尬壞了。有無此事,並不重要,若有,體現了村民豁達、樂觀對待生活的一種心態和對民間文化的一種精神追求,若沒有,也體現了村民們善於發揮豐富想象的精神思想,都是一種精神文化的意識形態體現,儘管物質相對匱乏,但村民的精神生活相對還是很豐富的,正因為精神生活的的豐富,促進和激勵村民對物質生活不畏艱辛的追求和努力。

因為北溝地勢較低,加上偏陰,這在乾旱的隴中來說,具有一定的優勢,不論野草莊稼,相較其它地方要生長的好一些。所以小時候每年小草發新芽的季節,一幫小夥伴散學之後,都進到北溝去剷草巴子,曬乾之後用作燒飯的柴火,因此,大半個北溝的草皮一年就會被剝掉一次,不過好在草根鏟不盡,春風吹又生,一直到上了五年級,這種兒童工作才告停。

至於北溝的莊稼,長勢讓村民欣喜,畢竟地平了,水分水土流逝也保住了。只要沒有過大的暴雨和山洪,土地就會被天空免費澆灌,日漸肥沃,產量也比山坡地提高了不少,成為村民們的主要吃飯地。

生產責任制後,一溝壩地也被分到各家各戶名下,耕耘更加精細。大約十年前一個夏天的時候,我曾從上往下駐足過一次北溝,綠意盎然的玉米,黑壓壓一溝,宛如一溝盪漾的綠波,在慘淡光禿禿的兩山映襯下,那些綠色充滿無盡的激情和活力,高高茁壯的玉米杆好像努力地在上升上升,再上升,似乎要與兩邊的大山比肩,令人心情澎湃。

皇天厚土,峰靜巒止,山色基本四季相同,我光任我光,我禿任我禿,與世無爭千年。惟有光山禿嶺間的深溝,村人舉力,以徒手之功,以十指之力,移山填壑,整田平地,集天地雨水,於常人眼中的不毛之地多取稼穡,富足安逸。以此推衍,人生、世界、歷史莫不如是。苦難中勵志,砥礪中奮進,才有自然的綠意盎然,人生的豐衣足食。所謂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只是針對沒有思想和毅力的生物而言,對於有思想、有智慧、有創造力的人來而言,這只是一種消極的自我安慰罷了。

記得作家余光中曾在一篇文章中如是寫到:“在中國北方的一些山褶裡有一些極端貧瘠的所在,連挑擔水都要走幾十裡的來回,但那裡的人家竟世世代代不肯稍有搬遷——譬如,搬遷到他們挑水的河邊。”只是先生不知,隴中,特別是安定區的溝溝岔岔即使走幾十裡的來回,也不會見到一條有水的河,所以與其盲目地尋找有水的河搬遷,不如鼓起勇氣就地改變現狀。

其實,北溝僅僅是隴中千溝萬壑中微不足道的一條溝,只緊鄰就有上溝、謝家溝、艾家溝、馬勺溝、堡子溝等好多溝,這些溝都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修築了梯田壩地。而自來水也從黃土深處穿越而來。雖然現在鄉村人員減少,沒有了之前的熱鬧,並逐漸蕭條,但生存條件不再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定義的“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方,這一現實的改變,正是好幾代人的努力而得。

最近從網上看到一篇文章說,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源頭在隴中,雖然有些許偏頗,但也不無道理,據史料記載,安定區早在四千以前就有人類居住,那麼,具有五千年傳承的中華文明不正體現在隴中兒女身上嗎?中國很大,可是,把一個把“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方通過人力之所為,硬是改變成了宜居之地的地方,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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