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7 當醫生成為病人(一):在手術檯上的我突然病了

本文節選自《肺話》,為楊躍老師本人親身經歷,除略去部分姓名以外,無修改成分

當醫生成為病人(一):在手術檯上的我突然病了

1.心臟病犯了?

那是2012年的夏天,一個週三的下午,我從醫學部開會趕回來參加安排在下午的3,4點鐘的那一臺肺手術。夏天的悶熱讓人實在是提不起精神,一直感覺有口氣堵在胸口,太希望一場甘霖可以洗刷著個燥熱的北京。

手術並不複雜,我和我的助手三個小時就基本結束了,是一個非常常規的手術,病人是一個和我歲數相當的男性,也不吸菸,於是我在手術室開玩笑說,我們在手術室天天吸電刀產生的PM2.5,比他還容易得(肺癌)這個病呢,一定要多注意體檢方為上策哦。

我囑咐了一下助手管路擺放的位置,於是就準備脫手套和衣服,但是覺得手術當中一直有的一些胸悶的感覺突然就加重了,我一下子就用手去摸索周圍可以扶的東西,一下子抓空了,直接一步踉蹌後背貼在手術室的牆壁上。手術室護士以為我絆著了,趕忙過來扶我。

最近一週開會和手術非常頻繁,我一直都總覺得有些不適,覺得應該是勞累導致的心肌缺血。可這臺手術過後,這種感覺似乎一下子嚴重到了一定程度,這個時候我內心有個聲音彷彿在說:出事了,肯定有什麼不對勁兒。

護士看我滿臉煞白,一層密密麻麻的汗滴滲出了皮膚,也都知道我不是被手術室的線路絆倒這麼簡單,趕緊拿過來一個座讓我坐下。臺上的大夫也都停下了關胸的過程過來看我到底怎麼樣。我手捂著胸口,一時間難以分辨到底是疼痛還是憋悶,只是覺得大腦有一點發蒙,喘氣有些費勁。

在場所有人的第一反應是,我的心臟病犯了!

由於我長期有血脂高的問題,而且還有睡眠呼吸暫停綜合徵,因此心血管的負荷在平時就挺大,雖然沒有做過冠脈的CT和冠脈造影,但是我知道我的冠脈應當是有一定程度的狹窄,因為在勞累之後確實容易有胸悶的症狀。所以我在平時勞累的時候會身邊備上硝酸甘油以備不時之需,但是現在在手術室,我身邊什麼也沒有。

當時手術室的護士趕緊給我們科的總住院醫師裴大夫打電話,裴大夫處理起事情來往往雷厲風行又滴水不漏,所以所有人都十分放心。裴大夫聽說之後趕緊來手術室拿藥,過程當中電話向護士詢問了我的情況之後,先後通知了我的愛人和科裡的護士長,然後從我的辦公室裡拿著藥就往手術室奔。不到五分鐘我就含上了硝酸甘油。

可是含了十分鐘,還是沒有明顯的覺得舒服,我和臺上的大夫說了一下讓他們趕緊把胸關上,這邊人很多不用他們管我。但是自己還是有點越來越坐不住了,感覺一直在往下出溜,但是腳不停地支撐地面,但又感覺軟綿綿地沒有力氣。他們幾個人攙著我去手術室的準備室坐著,我轉頭看了一眼手術檯,說了聲,你們慢點弄不要著急。然後想想也是可笑,自己奮鬥在手術檯上一輩子,沒想到自己這次自己成了那個比病人還要讓人操心的傢伙。

當我知道自己應該是徹底地病了的時候,我在那一刻真的有些恐懼,從一個每天想著工作和事業的狀態,一下子轉變為努力思考生命和死亡,甚至開始祈禱一切安好,希望一切這些經歷都不過是虛驚一場。當自己生病的時候,是無法客觀地分析症狀的,因為作為大夫,我不敢多想,每一個症狀都可能預示著最差的結果,我懂得那麼多疾病,卻又不敢對號入座,因為每一種可能性我陪著我的病人經歷過,我瞭解那些苦難的所有細節,卻真的不敢自己去親身經歷。

時間已經過了半個小時,他們也給我找了個吸氧的裝置,我確實立刻覺得症狀明顯緩解了,同時也在用我有些迷糊的腦子在想,是不是心梗發作了。因為目前所有的症狀都和之前有些相似,只是程度加重了太多。

愛人也換了衣服來到了手術室,她也是北大醫院的一名醫務人員,而且我在剛剛開始行醫的很多年都在北大醫院任職,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所就職的單位,從畢業後就一直待在那裡,只是後來輾轉來到了北京大學腫瘤醫院。而我們院是一家腫瘤專科醫院,在心血管疾病方面北大醫院還是非常專業和全面的,所以愛人在來的路上就感覺事情不對,所以提前和在北大醫院的同事打好了招呼。對方一聽說是我來,已經立馬準備好了一張床,說如果有需要可以立刻過去。

我和愛人對視了一下,她略顯焦慮地看了一下我,問了一下情況,立刻一個電話打到了北大醫院。

“洪濤大夫嗎?感謝您,老楊狀態真是不好,我們可以馬上過去嗎?非常感謝。”

於是,我曲折的醫院之行就這麼開始了。

2.醫生是什麼,是能每天早上去醫院,晚上還能回家的人

當醫生成為病人(一):在手術檯上的我突然病了

醫生是什麼,是能每天早上去醫院,晚上還能回家的人,這話說得確實十分有哲理。我們每天帶著輕鬆的心態來到單位,用平靜的內心面對焦慮和緊張的患者,然後下班再以平靜的心態回家。

但終將有一天,醫生也會做上一次患者,他帶著緊張的心情進到醫院,然而今天卻回不去家。

這就是我,我躺在心臟重症監護室CCU當中,試圖讓大腦放空,但不由自主地就會閃現出很多念頭,例如我是不是心梗犯了,到底能不能搶救過來,我的職業生涯剛剛走上新的一個臺階就要面臨這樣一個災難麼。

我兩個月前剛剛升任我院的黨委副書記。從沒做過院領導的我哪知道里面有什麼竅門,畢竟人也不是生來就是領導的,於是我幹了兩個禮拜,幾乎天天都有會開,有的甚至是上午開完會下午到對門又開下一個會,我是一個會不缺席,每個會都從頭待到尾。特別是在剛換屆之後,醫管局、北醫、衛生部的會議十分繁多。而這個時候又正是肺癌手術最多的時候,因此手術還必須要保證質量和數量,不然在醫院之外苦苦等著做手術的病人太多,哪怕我就想給我的週五放半天假,我心裡都會感覺有兩個病人家屬在外面痛苦地等待著週末結束,能夠早日手術。

因此,兩邊的工作哪邊都不能放下,於是我只好強行把自己分成幾瓣來用,但是明顯感覺開會的時候,有時腿都坐麻了,也沒有能力出去散個步活動活動。

因此隨著時間越來越長,我就很多事情上覺得有些氣不夠用,自己想想應當是過於勞累的問題,但是工作剛開始,很多節奏上的事情也不是我一個人能夠掌控,所以沒有關注那些給健康預警的不適,而硬是撐了過來。

人體就是這樣一個知恩圖報的東西,你天天對它不好,它遲早回來收拾你。

然而,我也逐漸注意到,開這些會的時候,就好像坐飛機一樣,我長期保持著一定的姿勢,而其他人可能會在會議的間歇出去溜溜腿兒,而我就非常老實,讓我坐著聽我就坐著聽,所以長此以往我也覺得渾身都非常不得勁兒。

在CCU的環境當中,我真正體驗了一個病人所能感受到的恐懼和無助,即使我是一個所謂的外科專家,CCU的主任甚至都是我從前的同事和師弟,但是當我真正作為的病人的時候,我才真正的不會去風輕雲淡地看待很多事情。當每做出一項檢查,我都希望第一時間知道檢查的結果,總希望問小大夫什麼時候能夠出結果。

想想很多我的年輕醫生,因為工作的繁忙,所以有的時候缺乏必要的耐心,當病人家屬反覆來催促術後的病理結果的時候,其實他們真的是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來問的,這決定著未來家庭的頂樑柱會不會倒下,他們的生活將何去何從。有些小大夫會選擇在自己舒服和有空的時候去安排工作,但是其實,當你成為患者的時候,可能多等上10分鐘都是內心巨大的煎熬。

好在,心電圖出來了,除了有一點點T波改變之外,並沒有很大的異常,但還是提示存在一定程度的心肌缺血。查了心肌酶譜等等,也並沒有發現心肌壞死的證據,所以目前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嚴重的症狀。

當醫生成為病人(一):在手術檯上的我突然病了

在醫院首先他們還是按照冠心病的治療方法,給我進行了一系列擴張冠脈的治療,滴注一種類似於硝酸甘油的藥物,總之在吸氧、休息、輸液之後,我明顯感覺狀態好多了。所以開始自我產生了懷疑,我是不是就是因為太累了,所以低血糖導致的虛脫?或者心肌供血本身就已經開始出現了問題,只是這次我給我的心臟壓力太大了,它開始鬧罷工了,警醒我開始注意休息?

第二天的冠脈CT也證實了我的冠脈並沒有存在嚴重的狹窄,而且我感覺基本已經沒事了,覺得自己應當是小題大做了。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個本身沒病的人把大傢伙整得這麼著急。

但是愛人還是堅持我再多觀察一天,她知道我是工作狂,等放我回去之後,肯定又管不住我了,一有機會我肯定又往手術檯上跑,所以好說歹說,她同意我明天再回去。

3.大夫絕對是最不聽話的病人

第三天的時候我感覺更加沒事了,於是我和太太商量,我們就先回去,太太把車開過來,我們和洪大夫表示了感謝,說回頭過兩天過來辦手續。做醫生這麼久,也就自己的病的時候有一點點“特權”了。洪大夫也表示確實現在的病情不適合繼續在CCU這樣比較壓抑的環境中康復,至少轉到普通病房。我說我們家就在醫院門口,至少還有個地方可以暫時待一待。

有的時候,醫生絕對是最不聽話的患者。他們很多時候自己理解醫療上的種種內幕,看的清很多門道,於是經常把自己經常給患者提的建議拋之腦後。很多時候,其實我們也知道,我們所建議的也只是提供幫助,也並不一定就代表,如果不這樣做就一定會產生最惡劣的結果,所以,其實醫生才是最抱僥倖心理生活的人。

別的大夫和愛人對我也沒有辦法,於是為了表示我真的已經沒事了,我自告奮勇開車帶著愛人就打道回府了。

回到家之後,才真的感覺到那種重生的幸福,醫院裡每一天看著醫護人員進行著緊張的工作,在我身上扎來扎去,看著我身邊的幾張床都在此起彼伏的報警,醫生護士衝進去就是一頓搶救,把我也嚇得夠嗆,聽著“滴答滴答”的監護響聲,身上連著無數的管道和檢測設備,我一直都沒有睡一個安生的好覺。回到家之後感覺一切都解放了。終於能體會到患者每次出院時那種興奮的目光。

醫療雖然很多時候都在說“有創檢查”和“無創檢查”,其實“無創檢查”也都會受不少罪。哪怕是身上連著監護,我也覺得是一種非常不舒服的束縛,常常看指標還算正常就自己先摘了,過會再連上,小大夫也不敢說什麼,畢竟他在大學還聽過我講的課,但是我知道,我這種病人是醫生最不喜歡的病人,就是因為不聽話。

很多時候患者因為不聽話拒絕醫生的建議,最後如果出了問題,醫生還是逃不了干係,所以要不是因為我是這個系統的“自己人”,估計早就被警告了吧。不過愛人也是拿我沒轍,一直和小大夫說讓他們別介意,回頭吃虧讓老楊自己兜著去吧。

剛回到家吃過飯,我們腫瘤醫院的兩辦主任帶著一幫醫院的職工就來看望我了,愛人幫我接待著,我也真是感受到了醫院的溫暖,雖然嘴上說著肯定服從組織安排好好休息,但是心裡已經開始惦記著下週一手術的事情了。心裡還在捉摸,是時候給年輕人更多的機會了,我就在臺下看著,保證手術的過程萬無一失,關鍵的步驟再上去剪個彩。

然而當他們都走了之後,我上了一趟衛生間,剛站起來的時候立刻覺得胸悶得非常嚴重,感覺大口喘著氣卻感覺空氣中已經沒有了氧氣一樣,腦子一暈,就開始往邊上歪,我還記得我那時候最後說的一句話就是:

“我不對勁兒……”

然後剩下的很長一段就斷片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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