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0 再讀《浮生六記》。那代表了我少年時的愛情理想。

他們曾經像一朵蓮花開在心的深處。那代表了我少年時的愛情理想。

再讀《浮生六記》。那代表了我少年時的愛情理想。

有些書有些事有些人,禁不起追問。

15歲,與一個相互深深欣賞的人,通著頻繁的信件,被一個政治老師說成早戀。那時的我,正處於孤絕的煩惱中。一天在離學校不遠處的小書店裡,淘下了《浮生六記》,一位晚清潦倒文人記述生平的文字。薄薄的書,精美的插圖。第一回讀,對沈復(字三白)與芸娘有著驚為天人的訝異。相互間的深愛,被樸素的文字印記,讓我遇上-----年少的狂妄令我覺得自己就是解人-----覺得真是天賜的機緣。而矛盾重重的我,從中得到夢想與安慰。

在被窩裡、課堂中、書桌下,我不知讀了多少遍。沈三白與芸孃的傾心相知相戀,童年的芸娘藏了粥偷偷給三白吃被人撞破嘲笑,新婚後兩人再食粥時說起從前總是會心一笑;芸娘扮成男子與三白去與朋友詩歌唱和,不小心碰到別家小姐被斥輕薄,她便摘下帽子露出女兒真身,對方轉惱為喜邀他們夫妻同飲;芸娘在三白窮愁末路之時,總能時時用各種曼妙的細節分擔生活的重擔,也能用最簡單的佐料做出最有味道的佳餚……最重要的是,他們一直心心相印;無論周遭環境如何,總是不離不棄。彼時一邊細讀,一邊憧憬著這一生,能遇見這樣的人,這樣的愛情,才算無憾。

帶著心中的“有色眼鏡”,我沒能從書中看見生活的艱辛,以及文字裡透露出的人性的不完美。我一意相信,芸娘是美好、溫婉、多才多藝的,三百是慷慨、體貼、深情厚義的。他們的多愁多病,是因為嚮往自由愛戀的心,不容於規矩繁多的封建大家庭。記得那時,還曾與人爭論《浮生六記》中的後兩記是否如人所言,是他人假託之作。老實說,我只看見三白與芸孃的愛情,後兩記關於遊歷與養生的內容並沒有太細看。但我不容別人說不好,一個勁不接受後兩記是偽作的說法。彼時無爭的我竟至於要與人吵架。

大學時,又在一個師兄的推薦下再讀《浮生六記》。那時候我已經有了生活的經歷,翻看時才知,哦,這是少年時讀過的書呢。依然被感動,依然覺得它是一塊璞玉,依然非常喜歡和欣賞芸娘----甚至覺得自己的性情有點像她----總要在最不起眼的細節裡將生活過得有趣味。不過年少的夢,顯然已逐漸褪色。對沈復,也逐漸覺得他不過一介書生,其抱怨多過自身的努力。我的微微欣喜與些許失望,都漸漸不再分明。

前些天,因為睡前找書翻,機緣巧合第三回讀《浮生六記》。通讀至深夜,卻是充滿對自己的震驚與訝異。那些文字,忽然間失去了往日的魔力。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沈三白和陳芸自身的薄弱與蒼白,甚至是偶爾的醜陋。譬如說,芸娘失歡於公婆主要有兩件事,其中之一為公公在外地任官時託三白為他在家鄉找個小妾,三白便信告芸娘;芸娘找了一個姚家女子,對婆婆謊稱是姚家有親戚在公公上任的地方想走動一下,芸娘再將姑娘送了過去。過了些日子,芸娘覺得對婆婆無法交待,便說姚家女子是公公早就心儀的。婆婆對此有些不滿,說不是走走親戚嗎,怎麼就變成了早看中了的?芸娘便又寫信給三白,讓他趕緊將姚姑娘送回其孃家,以免婆婆不高興。糟糕的是,此信落到了公公手裡,芸娘兩處“善意的謊言”被戳破,且芸娘在信裡稱呼公公為“老人”,稱婆婆為“令堂”,此中失禮與機巧令公公震怒不已,竟寫下逐芸娘出戶的信。後來芸娘和三白因此事被迫離家。這僅僅是他們的第一次被逐。

在此事中,芸孃的公公婆婆當然有不是的地方。但芸娘得過且過地兩面說謊,未免也太過不智。期間還有一個細節,即姚家女若真被送回,在當時那樣的社會環境下,她還有何顏面存世?芸娘為了自保,竟然不顧姚家女的未來出此下策,更是不智中的不智了。糊塗的還有三白,真的愛妻子就不應讓她捲入這樣的糾紛,託他人找一個女子,然後親自向母親稟明父親的用意即可。母親即便不高興,也不會對自己的兒子如何。但對媳婦,就不一樣了,她會一直記得媳婦的“暗箱操作”及因此說謊。儘管芸娘其實也是她的外甥女,總歸是隔了一層。三白讓妻子辦此事,本就陷她於不利境地;芸孃的自作聰明,又讓事情更難處置。其實,任何人的聰明,在謊言面前都是不足夠的。真不如說出事實,或許能取得諒解。三白夫妻,只信自己,不信他人,哪怕對方是自己的父母,故終難免尷尬。

此事過後沒多長時間,芸娘和三白獲得父親諒解,後來卻又各闖了一個禍。芸娘“為”三白看上了一個叫做憨園的“美而韻”的少女,欲替三白納為妾(說是這麼說,其實從書中的細節看,應是三白自己更有心),可惜的是憨園的母親是青樓女子,後來憨園便被更有權勢的人家聘為妾(沈復在書中用的詞是“奪”)。恰在此時,三白卷入一樁經濟糾紛,對方天天上門來吵,三白的父親再次發火,且遷怒於芸娘與妓家交遊,遂再次將他們夫妻逐了出去。此後不久,芸娘因念念不忘憨園的背棄而舊病復發,後又遇見諸多不如意事,終客死他鄉;三白此後說是要出家,但友人勸了兩句便作罷,接受了某位朋友送的一個妾,“從此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

一對相愛甚篤的夫妻,妻子真的會主動為丈夫尋妾?即便在男人三妻四妾的“舊社會”,這也不合常理。一般來說,正妻總是百般無奈才會接受小妾的,更有強硬者如梅蘭芳的妻子福芝芳------其實她自己本就是二房,只是結婚時說明要與大房並列-----拼了命也不肯承認梅蘭芳在北京自娶的“小三”孟小冬,甚至孟來為梅母服喪,福也硬生生不讓人家進門,後來梅孟兩分也與此間接相關。你可以說福芝芳不合舊時“賢惠”的要求,但她顯示了女人對待感情的一種天然狀態。因此,芸娘對於憨園的主動,以及此事不遂她居然含恨以終,實在太過不可思議。文字中的沈復,卻一派“與我無關”的超然,更是令人生疑。我想,此中一定另有玄機,只是沈復不能或不便言明。譬如說,芸娘可能有同性戀傾向;或者是沈復一意要娶憨園為妾,但自身經濟能力不夠,於是利用了芸孃的善良,而芸娘在此事中其實“很受傷”卻又不能說出來,終引發心病;還有一種可能,他們夫妻本就意見相歧,芸娘只得敷衍,只是一意拖延,譬如說用玉鐲定情後卻不向憨園家提親,使得憨園終嫁他人。也許這三種猜測均不準確,均有漏洞,但比起沈三白難以自圓其說的言辭來,還是有可取處。

沈三白多番在經濟問題上,老是因“好心”給人作保而陷入困境,這類事可謂“層出不窮”。沈再三言說自己的慷慨好義,然而仔細思量,會覺得他不是太笨就是太狡猾,壞了事需要找託辭。而他在“浪遊記快”中一段長長的攜妓的紀錄,居然也寫得清純無比。起因是與人合夥做生意去了外地,應酬間發生此事,而期間有一妓喜兒頗似芸娘,故三白情不自禁與之纏綿。當然,他在那裡待了多久,便在那裡與之過從多久。且,深情款款、“從一而終”,即從不要別的妓女。當然花費也是巨大的。一旦老鴇要他為喜兒贖身,他便趕緊逃之夭夭。喜兒卻差點為他自殺,他在行文中卻帶一點沾沾自喜的自矜。做嫖客,多情確實不如無情啊。三白不願懂,只想做個虛幻的逃避現實的“好人”。他此次大半年做“生意”,自然又是賠錢的。下回又想出來時,其父便不允。

好像他一直很難賺到錢。即便有點小錢,則會遇見更大的花銷。故一生萎靡。

可憐的是他與芸孃的兩個孩子,男孩叫逢森,似有異稟;女孩叫青君,乖巧知書。父母被逐出家門時,逢森甚幼,卻在半夜大放悲聲說“吾母不歸矣”。芸娘逝後,三白曾短暫回家,離別時逢森去送他,行至半途又大哭。後來逢森夭亡,三白才知其心中早有感應。沈復對於這一切,甚至在稱呼兩個孩子時,都說“芸之兒女”,似乎他們只是芸孃的孩子,而不是自己的。對於他們進退兩難的遭際,他的筆調也是旁觀似的,全無哀傷同情。

他只愛自己,兼愛芸娘。不愛他人,即便兒女。

15歲時的我,看不到上文中所有這一切。甚至沈復在書中描述與喜兒的痴纏時,我看到的也是他與芸孃的愛情,仍然相信他只愛她。如今方知曉,有一類男人是不能嫁的,譬如沈復這種:貌似深情,卻全無擔當,一生就這樣浮過。芸娘未能留下文字,否則許多事情,恐有另一番說法。

不可否認的是,他愛她,她也愛他。相互間深深地執著地愛著。只是他們身上也有人性的弱點,沈復除了歸於“百無一用是書生”(書生們別急著罵人,真正的書生不會到他這一田地)一類外,還不見得是個好書生-----好逸惡勞、推卸責任、內心寡淡。他擔負不起心中的愛情,只要有時機就會去貪歡-----連這也是深情的、純潔的,你讓芸娘,如何去哭?向誰去訴?萬千隱衷,居無定所,就這樣走完一生。

沈復雖愛她,卻在自己稍稍安定一點的時候,也不曾記掛著要將她從其寄居的好友華夫人家接出來。他不去細想,一個有丈夫有婆家有兒女的中年女人不得不獨自寄居在朋友家的諸多不便,即便朋友慷慨,還有一屋子其他人的白眼呢。後來芸娘不得不主動寫信要求沈復去接她,但相聚後兩夫妻沒有固定收入,丈夫無功名也無利祿更無手藝,她便一直愁苦到離世之時。連她最後託付他,一旦有條件便將其棺木帶回家鄉,也成空。想想,在世之時,他多麼愛你,卻也不曾想到去朋友家來接你回來,逝後又怎會如此麻煩行事呢?他需要的是手邊和身邊的溫暖,故別人送了一個妾,日子又可以過下去了。但他還是懷念她的。40歲,她離世,他用元稹的詩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表達心念,彼時“兩手空拳,寸心欲碎”。此後路過她的墓葬地,會記掛著去探望,會在那裡傾訴衷腸。

芸娘遇見沈復,幸還是不幸?誰知道呢。誰能數清她真的流了多少淚。但比起“封建社會”裡的絕大多數婦女,她仍是幸運的。她曾經遇見一生中最甜美的愛情。13歲,同歲的他對她一見傾心,說非她不娶;17歲時,兩人成婚。新婚後曾分離三月,他急急回去見她,“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40歲,她辭世他哀嘆不已。從書中前後推算,他們安穩相愛的日子,不會少於五年,或可達十年。為此支付一生,得失在於相互的心中。只是,本來他們可以更好更有尊嚴地相愛和生活,若不是因有太多其他慾念在。真的,一切本應更好,這包括芸娘和她的孩子逢森和青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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