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居"一景
心居
文 / 馮驥才
文人的書房大都有個名字，一稱齋號，我亦然。
古來一些文人作品結集時，常以自己書齋的名字為書名。如蒲松齡的聊齋、劉禹錫的陋室、紀昀的閱微草堂、陸游的老學庵、梁啟超的飲冰室等等，這例子多了。由於他們作品卓絕，書房之名隨之遠播，世人皆知。毛澤東的事情不在書齋，自己也很少提及，所以他的菊香書房知之者不多。張大千總把大風堂寫在畫上，這堂號便威風天下。我去臺北大千故居看了看這大風堂，不過一間普通畫室，並無異象，遠不如他的後花園面山臨溪，怪石奇木，意趣盎然。顯然由於他的畫非凡，才使得他這間普普通通的大風堂，似亦神奇。
我的書房雖有名號，最初卻沒有一間真正獨立的書齋，寫寫畫畫一直與吃飯睡覺混同斗室一間，亦睡房，亦飯堂，亦畫室，亦書齋。那時我雖然給這屋子取了“齋號”，卻是假的，故作風雅，不提也罷。
後來自己有了真正的書房，漸漸還有了單獨的畫室，這便有了堂堂正正的齋號。然而，書房的名字與人名不同。人的名字一生很少去變，書房的名字卻往往由於人生的閱歷而更改。我書房的名字直到本世紀初才被自己真正認定。畫室名為醒夜軒，書齋名為心居。
這是由於此時的我，已開始文化搶救，鎮日離家在外，各地奔波，身在田野，似與寫寫畫畫絕緣。然而，每每回到家中，進入畫室，便如野鳥回巢，無限溫馨。偶有情致難捺，揮毫畫畫。然此時此刻，多在夜間，故稱自己的畫室為“醒夜軒”。
至於去到書房寫作，都是因為心言難抑，非寫不可。那時我面對的搶救工作十分浩繁與艱辛，壓力山大，個人身孤力薄，力從何來？惟有自己。
我相信，人的力量最終還要從自己的身上和心裡去尋找。
故而，我要鑽進書房，用一支筆在心中苦苦探尋，去撥開迷霧，穿越困惑，找出道路，找出力量，找出使自己不動搖的動力和思想支撐。
書房乃我心居之處，因稱心居。
“書房乃我心居之處，因稱心居。”
王夢白
文 / 馮驥才
別人的書齋牆上有畫有字，我沒有，我四壁皆是書架，放滿了書。然而，我在北邊書架上端釘一枚長釘，每年農曆臘月底必將一軸畫掛上，便是王夢白的《歲朝清供圖》了。
古人將歲時室內擺放的盆花、瓜果、文玩之類，稱之為“歲朝清供”。
此幅畫隨意又鬆弛。窄長一條，僅花兩盆。上為方盆，有梅一樁；下為圓盆，植滿水仙。上邊老梅的主枝向下垂傾，下邊的凌波仙子舉首相迎，上下呼應，使得畫面頗有情趣。
紅梅採用老辣的沒骨點染，水仙使用流暢的白描勾勒，兩種筆墨相互對照，又彼此搭配，這是此畫又一高妙之處。看得出王夢白作此畫時，隨性又精意，興致甚濃是也。
落款是丁卯年，應為1927年。先生名雲，字夢白，生於浙江衢州，才藝頗高，有些孤傲，一時為京津名家。可惜只活了四十六歲。這畫是客寓他鄉之作，畫上鈐印四方，右下角的印文為“天涯浮白”，天涯即遠方，浮白為酣飲。不知畫家此刻浪跡何方。特別是此畫寫明“作於除夕之日”，上面的題詩更有意味。詩曰：
客況清平意自閒，
生來淡泊亦神仙。
山居除夕無他物，
有了梅花便過年。
我喜歡這種歲時情感的表達，既深摯，亦自然。故我年年的臘月底，必將它懸掛書齋，以賀歲迎新。
王夢白《歲朝清供圖》
節日風物
文 / 馮驥才
節日的風物是時令性的，如同花朵，到時便開，一年一次，不曾相違。每當這些風物出現在書齋，一準會給我帶來一種熟稔的風情。
清明時插在書架上的柳枝，帶著春天照眼的新綠，此刻又好似從一排書中間生長出來的那樣。到了端午，門前還是要懸掛闢蚊蟲的艾草。這氣味如年夜裡燃放鞭炮的氣味，立即使我生出惟端午才有的情味。我曾在《小雨入端午》那篇散文中還提到一種“老虎搭拉”。昔時每逢端午，掛在孩兒背上的一串布藝的小物件。它通常頂端是一隻陽剛十足、金黃色、呲牙咧嘴、辟邪的老虎，下邊的物件是象徵吉祥的壽桃、寶葫蘆、娃娃、柿子、白藕，打掃穢物的掃帚簸箕，再就是蜈蚣、蠍子、蟾蜍等“五毒”了。前些年每逢端午時節，偶爾在街頭還能碰到賣這種老虎搭拉的老人，現在很難找到。幸好我收藏幾串老年間的老虎撘拉，都是昔時擅長女紅的婆娘們做的，每件手指肚大小的物件都縫製得精緻，風趣生動。所用的材料都是她們幹活時的“下腳料”——小紙片、碎布頭、各色線頭，用在這裡卻五色繽紛。到了端午，我必要將它掛出來的。還會用手機拍下來，發送給好友們，共同感受一下傳統的佳節與佳節的傳統。
中秋之日，兔兒爺一定會出現在我的書架上。七夕時還要擺出來一兩件磨喝樂來。磨喝樂是宋代一種泥塑小擺件，經火燒成紅陶。形象多為婦女和兒童。七夕供磨喝樂是宋代盛行的古俗，如今早已絕跡。然而宋人這種雕塑小品寫實、細緻、清雅、精工，今天已成文物。最初擺出來只是想感受一下宋人的七夕風習。年年如是，竟成了我個人一直在“堅持”的一種“古俗”。
至於歲時的風物，向例很多。我年年書房的窗上都會出現老四樣：窗上的吊錢，桌上的水仙，王夢白的《歲朝清供圖》，還有小福字。有了窗外白花花繁密的飛雪的襯托，窗上垂掛的大紅吊錢便會分外好看；室內無風，水仙也會陣陣散香；福字多是自書，自求多福。
老虎耷拉
《書房一世界》作家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
鳳翔木版年畫《張天師》
戴口罩，勤洗手，科學防疫。每個人都能成為自己的“張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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