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9 白砥|黑色主義

白砥|黑色主義

孫過庭在《書譜》中說:“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致;陰舒陽慘,本乎天地之心。”

這或是關於中國書法藝術最高境界的表述吧。所以,中國書法自王羲之、張旭、顏真卿、楊凝式、蘇東坡、黃山谷、米芾、董其昌、何紹基以來,不但深入其中,樂此不疲,而且以其偉大的形式展示其藝術心靈的幽情壯採,與造物晤對時的深沉感動與惺惺的妙悟,使我們可以順其線紋之指示,直接窺見這些偉大書家心物交融的靈感剎那及驚心動魄的非常際會!其啟示的價值與心理的趣味,往往縈拂於紙面之上,誘人神思。

白砥|黑色主義

書法與繪畫有相似之處而不盡與繪畫相同,蓋其以擺脫繪畫藉色彩之紛華燦爛,而唯以最接近於心靈之幽韻的線紋墨色,直接探入萬象之真跡,而凝聚於形式之中:萬象在此啟示它的真形,藝術家與此流露他的手法與個性。鍾繇曰:“筆者,界也;流美者,人也”,張懷瓘曰:“囊括萬殊,裁成一相”,此之謂乎?這種理念已經與繪畫分道揚鑣:不束縛於反映自然的可能性,而是在充滿秘密的心靈底層去探索、搜尋。所以書法之境界往往在直接取“相”,眼、手、心相應以赴,返於“自然”,返於“自心”,返於“真”!所以書法雖然為小技,然而其偉大之處,卻絕非凡庸所能擬議。書法的偉大精神,一言以蔽之,為生命的表現。懷素“興來小豁胸中氣”,是著眼於“氣”的抒發;“滿壁縱橫千萬字”,是速度的體現;歐陽修“有以樂其心,不知物之為累也”,是心性的體驗;東坡的“浩然聽筆之所以”,則是自由意志的充溢……它誕生於一個豐盈而充沛的心靈之中,生氣遠出。它充滿著生命、一種沉醉、一種舞蹈。在書法竟可以映現一個人的哭和笑、淚與幸福、熱力與平靜、生和死,真是匪夷所思。然而偉大的藝術都是隻有一個目標:生命。於是當我們翻開書論,觸目的皆是例如“筆勢若飛”、“磕磕然其如崩也”、“骨氣洞達,爽爽如有神力”等等,莫不是此種生命相的表現與抒寫。上條信山說書法的妙處就在於“一點也不貧乏”,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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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的真諦是什麼?夫真、行、草、隸、篆、籀,格雖不一,而理必兼通。項穆《書法雅言》有謂“書之為言,散也、舒也、意也、如也。”蓋書法之為道,因情以發意,因意以成字,因字而為書,因書而見心性—此書法之大端也。然情實窈渺,必因意以寄其彷彿;意有淺深,必因精純而道其高明;字難妥貼,必因稽古而見其精彩;書難造境,必因才情以見其極,才易飄揚,必因學以御其性,此書之所以成功也。由是而觀,知書法者,乃吾人精神之藻粹,人生之精華也。故知夫書為雕蟲小技,然而亦有道存焉—發揮此道,則越寫字而為書道,其間之相去,不可以里程計。

書法表現的必然媒體,是漢字,這是亙古不可移標準。然而吾人的字所以能夠成為藝術品,因有二焉:許慎《說文解字·序》解釋漢字的起源說:“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不就是交織在一個物象或幾個物象間相互關係裡的條理麼?長短、大小、疏密、朝揖、應接、向背、穿插等等的規律和結構。第二,則是吾人的毛筆鋪毫抽鋒、連綿起伏,變化間竟可有無限的趣味。於是,就這樣的結構,於這樣的用筆,釀成了獨立於世界藝術之林無可匹敵的書法。然而書法之成為藝術,藝術是什麼?“……藝術是精神和物質的奮鬥……藝術是精神的生命貫注到物質界中,使無生命的表現生命,無精神的表現精神……”(宗白華語),簡言之,是一種生命精神的物質表現而已。

白砥|黑色主義

所以,中國偉大的書法家們從來不曾受到物質(即“字”)的主宰與束縛,而是以精神去充實它、主宰它、表現它。他們時常求助於自然或人生的生動形象,從中希翼發現一種更深一層的對生命形象的構思,使筆下的一點一線更有生氣、更有意味、內涵也更為豐富。而此時,書法家筆下的字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表達概念的符號了,而是一個表現生命的單位—書家乃是借字的結構來展示自我心靈世界的幽情壯採和生機勃勃的動作了。

竊以為藝境之最高者,曰崇高,曰含蓄,曰單純,曰靜穆,曰解脫束縛、取得自由。所以又曾持徐禎卿《談藝錄》“朦朧萌坼,情之一也;馳軼步驟,氣之達也;簡練揣摩,思之約也;頡頏累貫,韻之齊也;混沌貞粹,質之檢也;明雋清圓,詞之藻也”之語而求書法,並相信書法也一定能表現這一切。

從這個意義上說,書法往往是要突破錶象的侷限而直透藝境的底層:“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致;陰舒陽慘,本乎天地之心”,書法家的心,當與宇宙天地的心共鳴。因此當我在白砥《黑色主義宣言》中看到有一句話是:“力圖創造出具有豐富而深刻的生命底蘊的抽象形式”,此語可謂已得書法的三昧。白砥不把作品只簡單的等同於書寫文字的作品,而標以《無聲之樂》、《凝重而奔突》、《虛靜》,實際上正是使抽象的生命在時空的交匯中得到最直接、最自然的體現—到書法最為原始的也是最為基本的素質中找到自己,也找到突破口。因而他的作品,是書法的,而不是其他的,更不是西方的。不管別人怎麼看。生命的本質,就是創造。寫過《The Crisis of Chinese Consoiousness》一書的林毓生曾提出過“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以拯救中國人文的內在危機。的確,生命的進化或藝術的進化,也就是再此創造性的轉化之中。然而正如生命是由基因構成的一樣,書法藝術也有構成書法藝術生命的基因,任何背離此基因的嘗試,無疑都會使書法不成其為書法。而書法之所以為書法的基因,卻不是什麼別的,而是表現吾人的生命。書法創作的起始或者歸宿,都是為了這一理念!因此,“黑色主義”的嘗試意義正在於此—它指向生命的表現,以濃郁的生命意識貫注傳統書法,也以濃郁的生命意識創造“現代書法”。

白砥|黑色主義

我不是說,“黑色主義”是中國書法的唯一出路,也不是說“黑色主義”的作品已臻盡善盡美之境,而是說它的意義—指向生命本質的抽象表現。朱長文《墨池編•續書斷》中曾說:“書之至者,妙與道參,技藝云乎哉!”“黑色主義”的書法,技藝云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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