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
這是一個讓人遐想的女性，諸多文人墨客前仆後繼寫盡她的風流韻事。
寫她在慾海中沉浮的浪蕩，寫她美麗相貌下的陰狠和毒辣。
先是施耐庵的《水滸》，接著是一本《金瓶梅》徹底將她貼上“古今第一淫婦”的標籤，後世更有無數人窮盡惡詞狠狠咒罵。
無論是作為一個文學符號，還是老百姓茶餘飯後閒談的笑料，潘金蓮這三個字代表的意義是異常香豔的。
她的美，她的妖，她的媚，她的壞，她的不盡風流撲面而來。像碎紙屑一樣飄在空中，漸漸模糊了她本來的面目。
於是很多人忘了，潘金蓮不是一出生就是黑蓮花。
她也曾良善，曾不受命運欺凌，曾勇敢的追逐愛，曾有過一顆鮮紅跳動的心。
然而，她終究逃不過一個成語，叫眾口鑠金。
基於對潘金蓮發自內心的“女性同悲”。
作家李碧華在其《潘金蓮的前世今生》一書中，大膽質疑蓋棺定論之說，將潘金蓮的故事進行新編，並嘗試給予她一個不同的人生結局。
在這裡，潘金蓮代表的不再是“娼妓式人物”，不是一個遙遠的香豔故事。而是一個掙扎在愛恨情仇中的小女子。
一 、環環相扣的命運悲劇
小說的開篇是在一條血跡斑斑的黃泉路上。
路上有很多不同的腳，急匆匆的向前趕路，腳的主人也不知她們要去哪裡，只是不敢停留。
在這中間，有一雙腳和別人不同，這是一雙僅有三寸的小腳，不似旁人的快走，這腳一步一趔趄，好似不想成行。
再往上看，原來是一個著新娘裝束的女人，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提著血跡琳琳的頭。只見她眉頭緊鎖雙目赤紅，行步緩慢，彷彿有難解的心事。
黃泉路上她記著四個人：幼年逼迫她的張大戶，被迫下嫁的武大，有欲卻無情的西門官人，還有事事狠絕的武松。
一樁樁一件件，往事一齊逼來，逼得她做出選擇，從光明到墮落。
等到她來到孟婆的面前，猶自有滔天恨意，她孤注一擲的扔掉孟婆湯，奔向下一世的輪迴。
小說沿用了《金瓶梅》和《水滸傳》裡的舊聞，與現代單玉蓮的經歷依次對應。
在《水滸傳》第二十七回裡，曾介紹過潘金蓮的身世背景：
“那清河縣裡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孃家姓潘，小名喚作金蓮; 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
因為那個大戶要纏她，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
從這裡可以看出，潘金蓮的不幸是一環套一環的。
首先，她作為一個窮苦人家的女兒，不應該長那麼美的。
雖然這話放在現在難以理解，但對於當時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來說，窮人的美貌只是供上層社會把玩的工具罷了。
儘管潘金蓮生的那般美貌，在張大戶的眼中也只是一個地位低下的女婢。這就意味著當她拒絕了主家的染指時，避無可避走向悲慘的命運。
其次，是在她嫁給粗鄙貌醜的武大郎後，本該一心一意守著舊式的婚姻。
可潘金蓮又有自己強烈的個人意識，她想追求的愛和幸福武大郎根本給不了，所以她雖居於鬧市，整日聽到繁華的車水馬龍，可骨子裡是寂寞的。
後來她對英俊偉岸的武松一見鍾情，他的出現對於潘金蓮來說就是一種烈性毒藥。這種情不單單是書中所講的慾望，而是一個女子的簡單訴求：給她一個正常的充滿愛與情的婚姻。
基於當時的封建禮教，這一份簡單的訴求都異常艱難。武松的無情拒絕讓潘金蓮灰心意冷時，心內燃燒了一股近乎變態的慾望，這種欲是長期壓抑後的精神畸戀。
這時，她遇見了西門慶，一個風流倜儻的人物，一個只有風流沒有情的人物。
於是潘金蓮徹底沉淪，沉淪的背後也是對美好愛情的絕望。她自此不再相信愛，心靈最後一塊淨土轟然倒塌。
這些，就是潘金蓮一環扣一環的命運悲劇，看似沒有關聯，細細想來都是心驚。一步錯，步步錯，可她幾乎沒有選擇的餘地。
再次投胎後的單玉蓮降生在孤兒院，出生便無父無母，以對應前世的命運不濟，她的容貌依然靚麗，以對應前世的絕美。
由此看來，她再世為人的經歷還未開始，我們卻近乎能夠看到隱藏在命運背後的可怕推手：因她招搖的美和卑微身世，註定產生情節上的強烈衝突，變成悲劇發生的誘因。
更何況，潘金蓮的投胎本身就有戲劇效果，她是帶著強烈恨意的，為了報復將她的一生全毀的那四個人。
然而，這也是悲劇的引子，因為心始終仇恨未解，所以又要歷經一遍世間的情殤。
前世今生仿若一場戲，你方唱罷我登場：這四個男人，這四段孽緣又一次開啟宿命的輪迴。
二、 針鋒相對的反抗
到了單玉蓮所處的現代，人們的意識形態已然發生了很大變化，傳統的社會倫理觀念已經受到了人們普遍的質疑，社會雖然仍有階層之分，可早已不像封建社會那樣涇渭分明。
這樣來看，單玉蓮被強暴的遭遇應該也能得到人們的同情和理解。
可我們仍然想錯了。
周圍看熱鬧者有之，畏縮不敢出頭者有之，卻沒有一個人真正同情她。與此同時，被脅迫的她成了眾矢之的，人們還是罵她 “淫 婦”，她遭受的境遇反而成了一種主動勾引的罵名。
既可嘆，又可笑。
單玉蓮沒有躲過被強暴的宿命，沒有躲過世俗冷眼的嘲笑，可她還是反抗了，她用石膏像砸傷強暴者的下體，讓這個男人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冥冥之中，她已經重複走出了第一步。
之後單玉蓮遇見了武龍，夙世重逢後兩人一見鍾情，這段情感的開始是朦朧又美好的。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文革的到來，單玉蓮過去的歷史又被人們揪出來，她成為一個理所應當的被批鬥者，因為她曾是一名“淫婦”。
作為三好勞模的武龍，頂不住周圍人群的壓力，違背自己的良知和情感做了錯誤的選擇。眾目睽睽之下，幾個巴掌就這樣打過去，打的單玉蓮的心也冷了。
可笑，前一秒她還以為他是她的英雄，後一秒就看到了這個男人懦弱自私的作為，武龍此舉著實令人心寒。
風波過後，單玉蓮被迫離開家鄉，一路南下，流落到一塊陌生的土地上。日日風餐露宿，只差到賣身的境地。這時候現代武大出現了，他對單玉蓮一見鍾情，兩人的結合是必然的結果。
單玉蓮作為一個被長期壓抑的女性，她渴望能有一個溫暖的臂膀可以依靠，她渴望擁有愛和幸福。而她做的第二個抉擇就是嫁人，不僅僅是因為武大的錢財，也是因為武大的真情。
現代武大站在簾子後向屋內已飽經人世的單玉蓮求婚，屋外擠滿了看熱鬧的寡婦和好事者。
在武大焦急的等待中，她慢慢抹掉那悲從中來的眼淚，朝武大嫣然一笑，兩顆心各自安定下來。
可惜，現代武大終究也給不了單玉蓮幸福。
毫無疑問，武大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
他健談，爽朗，沒心眼，這樣的武大，娶一個尋常婦人做妻子就好，偏偏遇到一個如此美貌，心氣又高的單玉蓮。更何況，武大的生理缺陷也讓這段婚姻岌岌可危。
即使他對單玉蓮再好，也彌補不了一段一段情與性都不對等的結合，那麼破裂只是遲早的事情。
單玉蓮走到這裡，其實是非常寂寞的。
她漸漸地瞧不起丈夫，對自己的婚姻生活失望到極點：
憑什麼她不能擁有幸福？憑什麼她只能在一段沒有情，沒有性，沒有幸福的婚姻下艱難度日，陪伴她的只有刻骨寂寞與難捱的歲月。
當現代武龍又一次出現在在單玉蓮面前時，儘管兩人的地位已經天差地別，可單玉蓮看到他是興奮的，因為她在武龍的身上再一次看見了希望。
單玉蓮試圖再一次反抗，她想要衝破“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世俗成見。在不幸的婚姻和憧憬的愛情面前，她選擇追求後者，她開始重複前世的腳印走出了第三步。
“你何必騙自己？我知道你喜歡我！你怕什麼”
像等待了很久，數不盡的歲月，制度和禮儀，倫理道德，都按他不住。
他用力地吻她。一腳踏入了脂粉陷阱，全身都很緊張。
這一個吻，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兩人都覺得驚心動魄。
武龍在單玉蓮的誘惑下敗下陣地，可他依然不願接受自己喜歡兄弟女人的事實。 於是他推開她，又一次推開她，只留下單玉蓮看著他決絕的背影。
此時的單玉蓮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反抗後的絕望，她從懷疑外界到懷疑自己，她像玫瑰花一樣枯萎了。
就在她陷入強烈的自我懷疑和絕望時，現代西門的出現成為她墮落的源頭。這是單玉蓮的最後一個選擇，背叛了丈夫，背叛了武龍，最後背叛了自己，淪為西門的玩物，永遠墮落在不真實的慾海裡。
三、故事背後的溫度
至此，四個男人四段孽緣依次出現，可今生與前世有何不同？
那些男人，只是換了個名字，再一次施予她同樣的傷害罷了。無論是單玉蓮還是潘金蓮，兩世為人，都未曾摘掉自己頭上帶有“淫婦”的帽子，這個罪名是根深蒂固了。
是的，即使潘金蓮是文學史上虛構的人物，可也不應該賦予她那麼沉重的罵名。
因為人物是虛構的，可描繪的事件卻是真實的。
單玉蓮也好，潘金蓮也好，任何一個普通女性也好，她們的背後， 有多少歷史的不公正，多少對女性的壓迫和成見，多少反抗無效後不應該有的沉默。
近幾年很多人都在研究潘金蓮，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掩藏在潘金蓮心裡曾有過的良善，以及命運對她的不公，她已不再是一個被扭曲的蕩婦，而是還原成了一個普通的女性。
著名劇作家魏明倫先生，在上個世紀80年代，就基於潘金蓮的悲劇命運創作了一場別開生面的話劇。
在荒誕川劇《潘金蓮》裡，有這樣一段話：
呂莎莎 假定我是潘金蓮！
女庭長 你？你要是處在那個社會呀，象潘金蓮一樣沉淪下去！
呂莎莎 嚇！(一震)那麼，假定潘金蓮是我呢？
女庭長 那就幸運了。
魏明倫先生筆下的潘金蓮，沒有特別的指定，他深刻的揭示了處於潘金蓮位置上的悲劇命運，是由男權社會下造成的無奈選擇。
李碧華在創作單玉蓮這個人物時，不僅沿用了荒誕川劇《潘金蓮》的精華，將人物的悲劇放置到整個時代的宏觀下進行刻畫。還賦予了她更多的人情味。這種人情味是潘金蓮人性中的閃光點，也是作者對她的憐惜。
李碧華將潘金蓮所遭受的不公正一一寫出來，以極其形象的文字讓讀者接近她，感受一名普通女子一生的愛恨情仇。
如果要問這一世的單玉蓮有什麼不同，就在作者專門為她安排的結局上有所體現。
小說結尾，單玉蓮將攔截在車前的武龍活活地壓死，臨死前武龍向她表白“我是真心地 ——喜歡 你 ! 如果 ——可以從頭再來”武龍未說完的話深深的震撼了單玉蓮的魂靈。所有前塵往事她都記起，想起了復仇，想起了她兩世為人的不幸命運。
單玉蓮幾世的等待 , 終於有了結果 , 雖然已經來的太遲。
最後，她在極痛苦的情緒中發生車禍，等到再次醒來已經沒了記憶，所有前塵往事恩怨情仇就此消散，也許對於她反而是最好的結局。
李碧華賦予了單玉蓮新的希望，即使這希望是渺茫的，來自作者發自內心的一絲悲憫。
四、結語
這就是李碧華筆下的潘金蓮：她愛性，也討請，更要謀生。
她是心高氣傲的，視自己為真金寶玉，一生都不甘於人下。
可她畢竟一開始就輸了，她屬於張大戶，屬於武大，屬於西門慶，唯獨不屬於她自己。
這哪裡是古今第一淫婦，她更像是“古今第一悲人”。
短短一生，就經歷了幾次反叛和折磨，幾次希望和落空，直到徹底淪落。
這個在中國文學史上已經存在了幾百年的人物，終究還會繼續存活下去。
至少，她仍有這一點是幸運的。
她自文學裡遭遇的罵名，終究會迴歸文學。後世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譜寫她的人生，會出現對於這個角色更加柔和的解讀。
因此，她將在文學歷史上屹立不倒，成為鮮活豔麗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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