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7 一个印象画派的诗性意象:以《金锁记》为例浅析张爱玲笔下的月亮

《金锁记》是张爱玲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曾得到许多批评家的赞誉,傅雷先生誉之为“文坛最美的收获”,夏志清教授则称之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和张爱玲其他的小说篇章比起来,这篇《金锁记》可以说是张爱玲顶峰之作,尤其是月亮意象的成功应用。

张爱玲笔下月亮的意象俯拾皆是。最早可以追溯到她1936年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国光》创刊号上发表的小说《牛》。当悲剧的主人公禄兴被牛顶死后,十五岁的张爱玲这样描写夜景:“黄黄的月亮斜挂在烟囱,被炊烟薰得迷迷蒙蒙,牵牛花在乱坟堆里张开粉紫的小喇叭,狗尾草簌簌地摇着栗色的穗子。”

纵观张爱玲作品,月亮这一意象发展的顶峰当推《金锁记》。这篇小说以月亮始、 以月亮终, 小说情节的关键时刻, 人物命运的重要关头, 月亮意象都会出现。张爱玲笔下的月亮,不再是中国古典文学中仅仅承担抒情作用的月亮。《金锁记》中的月亮,是一首抒情诗,是叙述人抒情写意的载体;也是一副印象画派画作,投影了作品人物的情感、心理。《金锁记》中的“月亮”意象的成功应用,是中国传统抒情主义的叙事和西方18世纪以来的写实主义的叙事融合的典范,让作品呈现出真实细致的时代质地,堪称是一个完美的“印象画派的诗性意象”。

一个印象画派的诗性意象:以《金锁记》为例浅析张爱玲笔下的月亮

作为“抒情诗”的月亮。

在《金锁记》中共有九处写到月亮。这些月亮意象,依据叙事的不同,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说书人”视角的“抒情诗”的月亮,发挥了抒情写意的作用,奠定了全篇的悲剧性和凄凉感。还有一种是作品人物的“印象派画作”的月亮,投影了作品人物的情感和心理。

当月亮作为“抒情诗”出现时,《金锁记》就是一个中国传统话本小说,“说书人”往往以一段关于月亮的抒情散文诗,指向故事人物或者全文主旨。这种通过“月亮抒情诗”完成“入话”的写法,充分继承了中国传统抒情主义的凄凉意境,同时也赋予了更多意蕴和内涵,更癫狂幽冷、更凄凉寂寞。

1.凄凉意境。

月亮意象,从古至今已被文人墨客书写了无数次。古人望月,有“明月出天山”的悲凉,也有“江清月近人”的闲适,张爱玲独爱月亮的凄美迷离。《金锁记》开篇写道:

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这是一个说书人口吻的开头。这里继承的月亮,是传统诗词中“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式的清冷孤独。

2.琐碎情境。

故事正式开始于姜公馆三奶奶与二奶奶的使唤丫头凤箫与小双的月夜私语。而谈话的中心是一个与月亮有关的人,这个人便是七巧。这是“月亮”第二次作为“诗”出现。

两个女仆对月谈心,却完全与月亮无关。空中优美的月亮,对应的却是尘世卑琐的日常生活:琐碎的家族历史,带有社会价值判断的议论,欲言又止的轻声耳语……这一切,构成了隐藏在月亮之下的悲剧的起始。七巧,这个与月亮有关的人在故事的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出悲剧。

3.悲剧语调。

小说的结尾,“说书人”又出现了,再次提到了月亮。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在这里,月亮成了一个永恒是时间意象。它见证了人世的沧桑变化。在小说结构上,形成首尾呼应,使结构更加完整合理。在更深意义上, 表现了作者对人情世态的理性思考: 这样的人生悲剧就会像永恒的月亮一样在下一代身上不断延续。月亮意象贯穿全篇,像一首凄凉的抒情诗,加深了故事悲剧的深刻性和一贯性。

幼时的张爱玲经常生病,她曾说自己整日躺在床上看着秋天淡青的天。此时,窗外的月亮则成了她最忠实的朋友, 也是她最痛恨的迁怒对象。她把月亮的圆白、光泽、 亮丽、带杀气的蓝光全部融进了她对人生的灰暗理解。作为“抒情诗”的月亮,仿佛是张爱玲自己,高高在上,俯视着芸芸众生,异常冷静,娓娓动听地讲述着过去的或者正在进行着的人生的悲喜剧。

一个印象画派的诗性意象:以《金锁记》为例浅析张爱玲笔下的月亮

作为“印象派画作”的月亮。

当七巧终于熬到丈夫和婆婆相继去世,以青春为代价的福贵生活似乎就要来领,可以分到实在的家产。然而,姜季泽上门借钱,彻底摧毁了七巧对于爱情的幻想。这时,月亮意象的运用,开始偏离抒情主义的路线,而作为“印象派画作”出现,更接近行动化的心理主义叙事。结束了爱情历练的曹七巧,也许已经不再具备抒情的能力,甚至丧失掉了正常的情感能力。此时,作为“印象派画作”出现的月亮,既投影了作品人物的情感和心情,更预示了人物的命运。

1.长安的“缺月”。

当长安终于被七巧逼得决定辍学,退学前的那一夜,长安爬下床来,半蹲半坐在地上,从枕边摸出一只口琴偷偷摸摸地吹起来。竭力地按捺着吹,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这时候窗子外面月亮出来了:

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

这是长安眼中的缺月,然而,长安和缺月是一体的,长安是缺月,缺月就是长安的象征。:天──墨灰的天,星──几点疏星,视觉印象既灰暗又朦胧,心理上的感觉冷漠而恐怖,这正如长安生存的环境──曹七巧的家──不是长安自己的家。

生在七巧的家里,摊上七巧这样一个母亲,本身就是一种牺牲,伴随出生开始的牺牲是一种最模糊的牺牲,还没有清醒就陷入了最不清醒的悲剧。长安觉得自己的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其实这种手势只是她唯一的自卫武器,衬着墨灰的天和几点疏星,再美丽、再苍凉的手势也变得模糊了,成为一种徒劳。

2.长白的“黑月”。

七巧妒忌儿子,妒忌儿媳妇芝寿,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一天,她让长白给自己烧一夜鸦片,不让他和芝寿同房。半夜三更的烟榻上,母子对抽鸦片,取笑可怜的芝寿。

起坐间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着窗玻璃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

月亮下的一对母子,母亲不象母亲,儿子不象儿子。人是疯狂的人,世界是疯狂的世界。

3.芝寿的“白太阳”。

芝寿的闯入,完全因为一场婚姻的契机,她的出现对长白是一种诱惑,对七巧则是一种威胁。因此从一开始她就成为七巧剃刀片般喉咙的屠宰品。

芝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恍惚已不在人间。她知道婆婆又在那里盘问她丈夫,丈夫又在那里叙说一些什么事。周围的世界发了疯,可是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的一个白太阳。

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

月亮象白太阳,这是个奇异的比喻,初看荒诞,再看就令人汗毛凛凛地感到恐怖。以太阳比喻月亮后,时间的意识模糊了,时间的确定性消失,时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以至我们可以说时间此刻不复存在。月亮是芝寿眼中的白太阳似的月亮,这其中暗示着芝寿的悲剧黑夜如此,白昼如此,天天如此。

张爱玲受西方叙事传统的影响,在写自然景物的时候,往往将人物的情感映射进去,使景物构成人物心理的载体。《金锁记》中的长安、长白、芝寿,命运不同、性格不同、心理也不同,所以他们眼里的月亮也各具姿态、各有色调,以致于“一片风景就是一种心理状态”。

一个印象画派的诗性意象:以《金锁记》为例浅析张爱玲笔下的月亮

诗性纹理与批判语调的完美融合。

在中国传统的抒情主义叙事传统中,作家并不赘辞人物内在心理或解释事件的因果。重抒情而轻写实的传统,使得文本缺乏现实主义的批评力度。因此,纵使有浩如烟海的古典抒情诗,“月亮”却始终只是天空的那个月亮,远离红尘。

相比中国诗歌文学的抒情传统,对“月亮”等意象个性写实的回避,西方叙事传统更注重人物心灵几何的刻画,使得自然景物具有了更多“意识形态”层面的批评意味。

因此,《金锁记》文本中,那个融合了中国传统抒情主义的叙事和西方18世纪以来的写实主义的叙事的“月亮”意象,使得作品具备了更深刻的道德观察和人性解剖。

《金锁记》虽然没有宏达叙事的气魄,也并不采用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所写的人物也并不具有英雄气质,然而却触及人性深处不可测的地方。其中,作为“印象画派的诗性意象”的月亮,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一个印象画派的诗性意象:以《金锁记》为例浅析张爱玲笔下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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