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死者“開口說話”的一群人

2019年底,央視上線了一部法醫題材紀錄片

——《法醫宋慈》,

豆瓣評分8.0分,網友直呼:

“真是重口又燒腦”,“沒看過癮!”


讓死者“開口說話”的一群人

讓死者“開口說話”的一群人

這部神奇詭譎的紀錄片,

把世界法醫學鼻祖

南宋人宋慈的古代破案方法,

對照現代的法醫鑑定案例,

講述八百年間法醫學的演進與發展,

如何利用蒼蠅和蛆破案?

如何鑑別生前溺水和死後拋屍?

碎屍案如何判定死亡時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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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死者“開口說話”的一群人

導演胡志堂(左)與周亦武(右)接受一條採訪


這是繼2016年《法醫密檔》後,

導演胡志堂團隊的第二部法醫題材紀錄片,

花3年製作完成。

本片的學術顧問周亦武

是華中科技大學醫學院法醫系教授

從事法醫34年,每年解剖上百具屍體。

片中大部分現代案件,

是周亦武過去30多年經手鑑定的案子。

而隨著片中案件古今對照的分析、推進,

也刷新了不少觀眾對法醫這個小眾學科的認知,

讓人對它肅然起敬。

法醫學發展到現在,

早就不止是解剖屍體、幫助偵破刑事案件,

“法醫的為死者言、為生者權,

背後真正的核心是為了司法公正,

為了社會和人類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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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醫宋慈》中的宋慈


公元1247年,一位南宋官員宋慈,把他畢生斷案洗冤的經歷,和神奇詭譎的驗屍方法,寫成了一部曠世奇作——《洗冤集錄》,比歐洲第一本法醫學專著《醫生的報告》(意大利人費德羅Fortunato Fedele著)早350餘年。

從此,一個全新的學科誕生,宋慈被公認為世界法醫學鼻祖。

“宋慈的故事,我們經常看到在《大宋提刑官》等改編影視劇作品出現,卻很少有紀錄片去真實記錄。”於是,導演胡志堂決定以此為題材拍攝紀錄片。

從《洗冤集錄》記載的案件出發,紀錄片《法醫宋慈》結合現代的法醫學鑑定案例,古今對照,6集分別講述6類經典案件:毒殺(蛇毒案)、現場物證(焦屍案)、偽造傷(染皮案)、法醫昆蟲學(曬鐮案)、焚屍(燒豬案)、現場重建(茅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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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毒案

一個新婚之夜,醉酒的新郎剛回到洞房就倒地身亡,當時的縣衙斷定是新婚妻子將丈夫殺害,妻子已被下獄,屈打成招。後來宋慈上任,翻過往案情記錄時發現有蹊蹺,於是決定重新提審,開棺驗屍。

宋慈觀察死者的傷痕,利用望、聞、切的方法,判定這位妻子並不是兇手。丈夫是中毒身亡,而在洞房中放蛇的另有其人。

蛇毒案主要講述法醫學中的毒理學,即如何驗毒。


讓死者“開口說話”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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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慈將糯米糰子放入死者咽喉,堵住身體其他開口部位,將體內的氣體向上促進,進而使體內氣體從咽喉部散出,粘在糯米糰子上。糯米糰子散發出的味道同剛開棺時味道相同。

在古代,最常見的驗毒方式包括銀針、糯米糰子,宋慈用銀針檢驗確認是中毒身亡後,利用米飯糰子進一步驗證中毒的種類。再跟隨身死者體腫脹的線索,宋慈找到了他身上被蛇咬過的痕跡,判定死者確實為蛇毒致死。

此驗毒方式被宋慈寫入《洗冤集錄》為後人所用。


讓死者“開口說話”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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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當今社會,宋慈的時代靠肉眼驗毒的方法,並不適用,也無法作為證據使用。

800年後的今天,法醫們可以在顯微鏡下,將相應的蛇毒抗體與進入人體內產生的蛇毒抗原結合,這產生一種複合物,發出綠色熒光,在熒光顯微鏡下看到的綠色顆粒,即為含有蛇毒毒素的細胞。也因此可以判斷蛇毒的種類,甚至精確到含量。

周亦武教授表示,直到今天,蛇毒都是非常難以鑑別的毒物類型。利用蛇毒和蛇毒殺人的案例,在中國已經發生很多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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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屍案

郊外失火,在火災現場發現一具男屍,是火災致死還是另有死因?宋慈將醋和酒潑灑在伏屍處,片刻後發現有血跡顯現出來,血跡位於男子太陽穴的部位,檢查屍體時發現男子太陽穴處確實有刀傷。

焦屍案一集,主要講述案發現場痕跡的顯現,通過血跡判定作案的位置和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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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苯胺預實驗可以確證可疑斑跡是否為血液:將織物樣品逐一滴加冰醋酸、聯苯胺的飽和溶液,靜置20秒後滴加過氧化氫,馬上出現藍色反應,則為陽性結果,即樣本中含有血;沒出現藍色反應,則為陰性結果。

在當代,法醫們利用生物檢測儀,便可以檢測出人體體液留下的大面積瘢痕,因為血液含有一定成分的熒光蛋白,在一定波段的光線下會發出熒光。

正是利用這樣的法醫檢測手段,2013年某鬧市區住宅中,妻子報案稱丈夫被他殺的謊言被揭穿,實為妻子臥室殺害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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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案發現場,現代法醫主要利用DNA分析,提取人體的分泌物如血液、精斑、汗液、皮膚碎屑等,來做鑑定。鑑定技術突飛猛進,將以前的不可能變成可能。

比如2018年轟動全國的白銀市連環殺人案,兇手從1988年到2002年的14年間,入室殺害9名女性,部分受害人受性侵害。2016年,警方在另一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的指紋上,發現了與正在通緝嫌犯相似的Y染色體體徵,判定其家族中某男性有作案嫌疑。

最終警方通過一系列詳細的DNA分析、指紋檢驗找到了真兇。這時距兇手第一次作案,已經過去了28年。

此案件的真相大白正是得益於大規模數據庫的建立,和現代DNA技術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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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鐮案

昆蟲,是法醫在自然界中的秘密線人。

一位農夫在草叢中發現一具男屍,此時宋慈剛剛轉任廣西提點刑獄官。宋慈根據死者體表的刀傷推斷兇器為鐮刀,便讓百姓上繳家中全部的鐮刀。將鐮刀在地上排列整齊後,不久就有蒼蠅聚集在一把鐮刀上,宋慈利用蒼蠅對於腐敗物質敏感的特性,推斷這把鐮刀的所有者就是殺人犯。

這是世界歷史上第一次人為有意識地利用昆蟲斷案,是開創性的。

周亦武教授表示,其實利用昆蟲尋找案件線索比這更早。中國古代,曾有一位婦女謀殺了丈夫,判官看到有蒼蠅在死者頭上方盤旋,將屍體頭髮剃光後發現男子頭頂上方有一個鐵釘,遂找到了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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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今天,法醫可以利用蛆蟲的生長週期推斷死者的死亡時間,併成立了一門單獨的學科——法醫昆蟲學,利用屍體周圍的昆蟲做死亡分析,最常用的就是蒼蠅和蛆。

2011年6月,武漢市郊的護林人在林中發現一具屍體,被碎成幾塊,散落在林中。周亦武通過殘骸的骨頭推斷死者年齡,但由於屍體高度腐敗,利用屍溫、屍僵等推斷死亡時間的常規方法已失效。

周亦武利用蛆蟲的外觀、大小、形態判斷出蛆蟲的種類,並尋求老朋友陳祿仕教授的協助。陳祿仕研究法醫昆蟲學三十餘年,對上百種蒼蠅的形態特點和生長週期瞭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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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中,因為幼蟲特徵不明顯,陳祿仕將一部分蛆蟲繼續飼養為成蟲,10天后,蛆蟲羽化為蒼蠅,不但因此反推確定了死者死亡時間,對比後還發現其中一種蛆蟲屬於急鉤亞麻蠅,主要分佈在中國北方,由此懷疑受害者在北方遇害後被拋屍武漢。最終沿著這個線索,識別了死者的身份。

據周亦武教授介紹,利用蛆蟲做推斷的案件在法醫鑑定中運用相對罕見,做法醫昆蟲學的專人也比較少,多數為跨學科專家,比如生物學家、植物學家為法醫做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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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亦武在《法醫宋慈》中講解破案原理


“過去33年內,我做第一鑑定人的屍體解剖,不下3000例。每年有100到150例,因為還要教課,三天出一個屍檢鑑定書,已經算是極限。”法醫學教授周亦武,在接受我們採訪時,這樣快速回顧了職業經歷。

生與死是人類永遠的鴻溝,而法醫,是可以破譯死亡密碼、讓死者“開口說話”的一群人。

2013年,周亦武作為法醫顧問,參演了紀錄片《法醫密檔》的第一集。3年後的2016年,導演胡志堂又找到他,希望同他一起策劃、篩選案件,製作法醫學紀錄片《法醫宋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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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醫宋慈》劇照

《法醫宋慈》共6集,每集25分鐘。科普類紀錄片對專業、前期積累要求高。為了高度還案件現場,團隊要拿到每個案子的原始卷宗,根據現場記載和照片還原。片子最終花了3年製作完成。

導演胡志堂說,“我不希望做出一個單純故事情節好看的片子,而是去做知識的科普和價值觀的傳遞,這是我們拍這部片子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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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亦武在《法醫宋慈》中出演

那些大眾、小眾的法醫學分支

“大眾對法醫的確有不少誤解,比如認為法醫就是做屍體解剖的。”周亦武談到人們對法醫的刻板印象。“其實只有我這個專業——法醫病理學才會做屍體解剖,很多法醫的學科不涉及手術,有些鑑定僅在實驗室完成,還有像法醫精神病專業是接觸活體的。”

法醫學是法庭科學的一部分。紀錄片《法醫宋慈》和《法醫密檔》中主要介紹的就是經典的法醫學——法醫病理學。

除此之外,法醫學比較大眾的分支還包括:法醫遺傳學、法醫毒物分析,和法醫臨床,而像法醫精神病學,也是目前法醫學專業的學生都會學習的學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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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亦武在《法醫宋慈》中出演


此外,法醫還包括比較小眾的幾個學科:

比如法醫植物學,通過現場植物的種子、花粉、孢子做鑑定,比如一個屍體被埋葬多年,被挖出來的時候,它的鞋子周圍有一棵樹纏繞,那麼通過這棵樹的樹種、纏繞方式,便能夠推斷屍體的死亡時間;

法醫人類學,研究人類骨骼,更多的涉及人類學、考古學領域;

法醫影像學,利用圖像、監控錄像中人的動作進行專業分析,從而判斷死者身高、死亡時間等等;

近些年興起的法醫微生物學,通過體內的微生物檢測判斷死亡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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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醫宋慈》拍攝團隊


從恐懼到敬畏

2013年,胡志堂團隊開始籌備第一部法醫紀錄片《法醫密檔》時,為了做樣片,去到成都公安局做調研。

局裡開會,幻燈片一打到牆上,常有案發現場、屍體解剖的血腥照片,胡志堂說當時得強忍著才能看完,“但現在回過頭看,當時我只看到了案發現場讓人恐懼的一面,卻沒意識到它的背後,是死者對生者透露的信息,這些信息對於真相和科學是有巨大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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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胡志堂印象最深的一個細節,是周亦武教授的一個學生(待確認),當時在黃岡公安局工作。拍攝時就看到他的辦公桌下面壓了一張指紋和一張DNA圖譜,這張圖譜放在那有10年了,他每天上班都會把指紋輸入到數據庫進行比對,一直沒找到兇手,幾乎成了他的一個心結。

直到拍攝已經結束,片子播出前幾天,胡志堂突然接到他的電話,“他當天早上又把指紋輸到數據庫中比對,終於比對成功了!”十幾年後,兇手終於被找到。

胡志堂感觸頗深,在他看來,“法醫工作者靠的是一份對真相的信念。技術是他們的工具,但信念和價值觀,是深刻存在於他們這個群體裡面的,是值得尊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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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亦武博士 2002(左)與博士後 2005(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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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訪第六大學問學者 2006(左)與紐約市法醫局訪問學者(右)


從青澀到肩負重任

周亦武是法醫二代,父子倆共同的啟蒙老師黃光照教授,是全國著名的法醫病理學、毒理學家。本是醫學專業畢業的周亦武,在畢業後選擇了走上法醫的道路。

今年已經是周亦武從事法醫行業第34個年頭,從博士到博士後,作為訪問學者走遍巴黎、紐約、俄羅斯,經歷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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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亦武在實驗室


“最開始只是覺得好玩,每天都能學到新的鑑定方法,同樣是冠心病死亡,我就能鑑定出他發作了多長時間,發作了多少次;可能別人覺得是因為冠心病死亡,我就能查出來冠心病在他死亡中可能沒起一點作用。”

學了法醫後,周亦武做事變得嚴謹,變得“強迫症”,東西不能亂放,解剖的器官也要整潔擺放,“我把法醫當作藝術,我的解剖照片絕對不會是血腥的。”

從入行之初的青澀,到現在作為一名資深法醫,周亦武常收到別人的求助,“當別的法醫求助於我時,我知道這都是我的一個學習機會;當家屬求助於我,我知道他沒有依靠了,我是家屬最後一道屏障了,所以必須把案件解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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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一條 A:周亦武

Q: 中國的法醫學和國外的法醫學,在定義上有怎樣的不同?

A:國外的法醫一定是醫生,只有研究法醫病理學、進行屍體檢驗的一類人才能稱為法醫。而中國發展出了中國特色的法醫學定義。凡是跟法庭或者醫學相關的學科,只要是為司法鑑定和刑事偵查服務,這些科學統稱為法醫學。

Q:國內法醫行業或者從事法醫研究的有多少人?

A:粗略統計,中國大概有3000個縣市,每個縣公安局大概有1到3個人從事法醫職業,那麼全國就是近1萬從業者。在美國,我瞭解到的一個數據是:從1959年到2011年之間,總共只有1400人拿到法醫病理的資質,實際從業者不超過1000人。而我們中國每年畢業的法醫學本科生,大概就有1000人。

Q:經手近3000個案件,您印象最深的是哪個?

A:你問我這麼多年經歷最殘忍的案件,我反倒記不清了,為什麼?第一是我們見的太多;第二法醫這個職業的內心需要足夠強大,做到過了就忘,以防負面情緒堆積。

最震撼我的是當一個很可愛、很鮮活的生命突然地離世。我曾解剖過十幾歲小孩的屍體,因為新家的燃氣熱水器一氧化碳中毒致死,十分可惜。直到現在,每年冬天我還都會解剖到這樣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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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法醫學有什麼冷門、普通人不瞭解的應用?

法醫除了“為死者言、為生者權”,我們還為活人服務,為死者家族人員的健康服務。

如果有人到醫院看病,他是第一個被診斷有某疾病的人,即先證者。如果他突然死亡了,我們需告知他的家屬們得病的風險。所以法醫同樣是一位醫學服務者。

最近我們做了兩個遺傳基因的鑑定,一個叫惡性高熱。貴州的一個女孩做美容手術,麻醉過程中突然高熱致死,發現是基因的問題,我們就拿到死者的血液做基因檢測,以及她的父母、她弟弟的基因,我們發現她父親跟她的基因有突變。於是我們預警這位父親以後做手術時,不要用某些麻醉藥,避免出現這種意外,否則死亡率很高。

另外一個是馬凡式綜合症的鑑定。美國女排運動員海曼在1986年的奧運會球場上猝死,她身高1.96米,手臂特別長,本身是很適合排球運動,但其實她是有先天性疾病,叫馬凡綜合徵,是基因遺傳的一種疾病。

我們免費為她的家屬採了血,做了類似的分析,發現她有位親戚同樣有基因突變,因為年齡很小才11歲,還看不出來體徵,但通過告知這個孩子未來有可能發病的風險,可以避免很多意外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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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在您理解中,法醫學在中國的發展現狀與作用?

A:法醫鑑定有一種說法叫“為生者權,為死者言”,表面上法醫是為了刑事案件服務,但法醫的真正核心是為了司法公正,和醫生“醫者仁心”一樣,為了整個社會、人類的健康服務。

司法公正不光是刑事案件,還有民事案件,甚至行政案件,比如環境汙染帶來的疾病和賠償。在歐美,法醫的所有數據都會進入衛生管理系統,根據法醫鑑定的結果制定、修改完善法律,對人民健康提出建議。

在中國,法醫是一個朝陽行業,這跟我們司法體制越來越完善,越來越健全是息息相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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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基於您多年的法醫行業經驗,法醫學未來會有怎樣的發展趨勢?

法醫鑑定未來可能會三個方向的發展。第一個叫“分子解剖”,利用基因和分子結構作鑑定,現在個別的案件已經開始使用了。

第二個是“虛擬解剖”,利用CT、核磁共振技術做解剖,把屍體推到核磁共振機和CT機裡進行掃描,我們法醫就像醫生看影像一樣,去看解剖。

第三個方面,我認為是人工智能帶來的影響。現在法醫病理難在哪裡?我們每一個解剖、每一個病例切片不一樣,所以必須靠肉眼、知識和經驗的積累來進行分析判斷,也許未來人工智能能代替我們專業的人腦,解決常規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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