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未來的時代其實是普通人的時代

何帆:未來的時代其實是普通人的時代

30年,一年一本書,共30本書。

這是經濟學者何帆2018年給自己設立的一個長期目標。他每一年都會用一本書記錄實地調研的所見所感,記錄中國從2019年到2049年這30年的變化。

在過去的一年中,何帆團隊奔赴30多個城市,採訪了200多位各行各業的人,把發生在中國當下的真實故事寫進《變量:推演中國經濟基本盤》這本書裡。

何帆:未来的时代其实是普通人的时代

2020年的第一天,《變量:推演中國經濟基本盤》與讀者見面。《陸家嘴》記者在讀者見面會之後採訪了何帆。在採訪中,何帆分享了他寫作的過程和思路,以及對小趨勢和大趨勢的判斷。

何帆現任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兼任熵一資本首席經濟學家。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副所長、北京大學匯豐商學院經濟學教授。

何帆:未来的时代其实是普通人的时代

“寫作就像農民種地一樣”

《陸家嘴》:是什麼促使您給自己設立了這樣一個長達30年的寫作計劃?

何帆:其實原來也沒有計劃,有點突發奇想,有一次跟羅振宇老師(得到APP創始人)正好吃飯聊天,我們倆都比較喜歡威廉·曼徹斯特的那套書《光榮和夢想》。《光榮和夢想》那本書跨度大概40年左右,講的是美國從一開始懵懵懂懂,到最後真正變成世界頭號大國的歷史。我說,中國也需要這樣的《光榮和夢想》,又多說了一句,我說我要是寫,我能比他寫得更好。羅老師就認真了,他說您幹嗎不寫?

我原來從來沒想過這個事,後來一想,確實這事比較令人激動。因為我的職業是做經濟學研究,我覺得發一些論文好像也不夠過癮,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國人,親歷這些變化,如果能從自己的角度去觀察去記錄,總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哪怕是個普通人,連續30年寫日記,肯定也是珍貴的史料。原來我每年的寫作量也是一本書,無非就是把別的東西都砍掉,專心致志寫這樣一本書。

《陸家嘴》:在這本書的後記裡面,您談到寫作是寂寞痛苦的,對於您來說有沒有輕鬆愉快的時刻?

何帆:沒有。寫作這個事,是很痛苦孤單的一件事,就像農民種地一樣。現在我覺得寫了這兩年之後,基本上找到一種節奏感,就真的跟農民一樣。1月份、2月份的時候相對是休息、構思,從3月份我們就開始密集採訪,就有點像播種一樣,採訪差不多要到8月份左右,9月、10月開始主體的寫作,當然寫作過程中還要補一些採訪。今年我們最後一次採訪是一直到10月17號,書稿我是10月19號左右交稿。

《陸家嘴》:在採訪階段,您是不是就開始寫作,積累素材了?

何帆:採訪的時候我會寫一些採訪的筆記,會有一些比較零星的感想,但是要差不多等到8月份、9月份的時候,大部分的素材都有了之後,才能夠想您用一個什麼樣的結構串起來。所以主體的寫作是比較靠後。密集的寫作就是9月份到10月中旬,大約一個半月的時間。

《陸家嘴》:讀您的書,有的時候就感覺在讀散文,有的時候像在讀新聞,有的時候像在讀雞湯,有的時候又像在讀小說,有時又會告訴大家一些深刻的人生道理。作為一個經濟學家,您為什麼選擇這樣的寫法?

何帆:也是被逼出來的,我原來其實想炫技,我原來不打算讓大家把我當成是一個經濟學家,就把我當成是一個普通人,後來發現做不到。《南方週末》曾經出過很多特稿,他們出過一本書講他們寫特稿的經驗,裡面有一個資深編輯說了一句話,我覺得很有感觸。他說,寫新聞報道通常會強調只能講事實,您不能講自己的觀點,但是因為事實太複雜了,所以如果您不亮明自己的觀點的話,人家可能會很困惑,就不知道您在說啥,單單是情節本身不足以打動讀者。所以我覺得中國的讀者需要您幫他梳理出來,講的這東西到底是啥意思,最後就變成了一個很“不倫不類”的寫法。

社科院哲學所的趙汀陽老師對我這本書的評價比較中肯。他是個哲學家,他評我這本書,他說也不知道是啥,有點像人類學的東西,有點像社會學的東西,有點像經濟學的東西,有點像文學的東西,反正不知道是啥。我覺得可能不知道是啥就對了,也可能慢慢會創造出來一種很獨特的文體。

實際上我覺得有點像是一個解說員,比賽正在進行著,你要跟大家去講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想觀眾他自己是能看得到的,那為什麼還需要您解說員?你要站得更高,要跟他講,現在發生了什麼,他們的戰術是什麼,要介紹一些背景,這是他第幾次踢的球,人才能更豐富一些。結果就像你說的一樣,就是有的時候像散文,有時候又像雞湯。

《陸家嘴》:我看到這本書的每一部分,比如說您寫到教育,寫到莆田製鞋,好像每一部分都是獨立的。

何帆:我現在寫每一本書,它的結構現在基本上比較定型,因為您要讓大家有一個穩定的預期。每本書至少現在的想法是,我先自己設一個問題,比如說今年的問題就是“什麼是中國經濟的基本盤”,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希望提供一個獨特的方法論,就是一個視角,今年我提供的視角就是用演化算法來看中國社會經濟的變遷。

有了這個問題和方法論,再抽出來5個變量,您要講清楚這5個變量之間的關係,今年這5個變量,我就是按照我理解的演化算法裡幾種核心的打法,比如說試錯、突變、混搭、適應展開,試錯講教育,混搭講的是技術創新,用一個邏輯把它們串起來。

每一章的大概次序,現在有點像一個套路了:先講一個小故事,小切口進去,接著從這個故事講它背後的一個案例,然後希望能有一個轉折,再轉到下一個故事,下一個故事講完再回過頭來講一個道理,最後把它們串起來。比如,先講莆田造假鞋子,再把視野拓寬,看整個小鎮,看到小鎮之後再回到小鎮背後的原因,回到學者劉向東老師提供的一個觀點,再回過頭來講一個企業的故事,希望能在敘述的過程中也有一些情節感。

《陸家嘴》:“變量”這個書名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一本很專業的書籍,但實際上這本書很通俗易懂,為什麼取“變量”這個名字呢?

何帆:變量這個名字,是羅振宇老師起的,好像也蠻契合的。我原來想的名字是“一個學者和一個國家的30年”,現在想想也不好,原來想的名字太文藝範了,太長了,變量就更有衝擊力。變量我們強調的是,您能看到中國的哪些變化的那些量,簡單的說就是變化的量。我定的英文的題目就是momentum,其實就是那種動能,我們想強調中國在不斷的變化。

《陸家嘴》:貫穿《變量》的一個主線是什麼?

何帆:主線就是中國這30年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現在是距離一個偉大復興時代最近的,就像跑馬拉松的最後5公里了,或者是登山最後一段,這段時間可能最容易出事,但是這段時間它又是離勝利最近的。我們就想看看這30年中國到底是怎麼演變?

《陸家嘴》:您覺得這還有懸念嗎?

何帆:那不一定。而且您知道了答案,您也不一定知道情節,情節本身也是很有意思的。比如現在很多人都會認為我們未來會變成發達國家,我們很多人認為發達國家就是現在歐美國家的那種樣子,但也很可能我們走的路是不一樣的,是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

“未來的時代其實是普通人的時代”

《陸家嘴》:您的書裡面寫了很多小故事,您為什麼要寫這些小人物,而不是聚焦大人物?

何帆:我們一開始的時候就考慮過這個問題,想過怎麼寫得更大一點,也想過是不是先要採訪一下馬雲、王石這樣的商界領袖。

後來為什麼放棄?我覺得每個時代都有它的代表人物,如果您要是寫前面的30年、40年,您去採訪企業家,基本上企業家的故事就是中國的故事,他們代表了那個時代最積極向上的那些東西。

現在社會已經變了,可以看到很多企業家出來說話,大家其實並不認同,比如996現在的年輕人其實並不認,所以我覺得未來的時代其實是普通人的時代。普通人關心普通人的命運,原來大家可能會仰望著,都是把這些當成是成功學的典範,但是現在人自信心更高了,大家的想法更多了。

而且,缺少真正去關注平凡人物的(作品),我們看到的要麼就是寫大人物,寫大人物又以歌功頌德的居多;另外有一些小人物,尤其是媒體特別喜歡寫一些生活在底層的人很痛苦的生活。

我也不太願意寫那樣子,不是說不應該去關心底層的人物,而是說寫一個偉大的作品,大概40:1,樂觀的結尾要比悲觀的結尾要多很多。你給讀者提供東西,你總要給他提供一些積極向上的力量。小人物也跟大人物一樣,他有自己的夢想和追求。如果能夠寫出來他的夢想和追求,以及他在追求夢想中克服的那些障礙,特別容易引起來大家的共鳴。

所以我們今年寫了失業者,寫了中國企業駐委內瑞拉孤身在外十幾年的員工,寫十幾歲的孩子遇到的困惑,所以我覺得這些東西可能會比你去講成功人士的故事,大家會更有感受一些。

《陸家嘴》:其實我一開始隨機翻開這本書,就看到您寫到自己坐在學而思的教室後面時而看看電腦,時而看看孩子,這段話讓我突然覺得好像寫的是自己,特別有共鳴。可能很多人,他可能在農村,也可能在大城市生活中,都能在您的書裡面找到自己。我當時覺得這本書寫得很讓人感動,因為這本書不是用仰視的視角去寫的,而是用平等的一個視角在描述他們的生活。

何帆:很多知識分子關心底層人,其實是一種自上而下的(角度),他認為是很悲憫,他其實是在可憐別人,您要真正到底層去看的話,人家不需要您可憐,他有他自己的喜怒哀樂,你一定要放到跟他平等的視角。你其實是要去理解他們的喜怒哀樂,我是努力想做到這一點。

《陸家嘴》:您比較關注小趨勢、小人物,您覺得在2019年有哪些小趨勢是最值得關注的?

何帆:比如說我在書裡面今年花了不少的筆墨寫年輕人的變化。我覺得年輕人的變化,無論您站在哪個角度,比如說您是一個團委的幹部,或者您是一個單位的領導,或者您是一個生產廠家,其實都要去關心,因為未來的員工、未來的屬下、未來的消費者其實都是年輕人。

我覺得今年我看到年輕人很多小的變化,比如飯圈女孩居然會力挺阿中哥哥,還有包括有一批國潮的崛起。其實您不理解年輕人,您就沒有辦法理解這些現象。所以我今年就特別強調,年輕人這個問題很重要,尤其是後面其實講到一個接班人的問題,就是很多企業要尋找接班人,就必須得理解年輕人。接班現在有很多不成功的,問題不出在二代而出在一代,他沒有很好地去理解二代到底是怎麼想的。

《陸家嘴》:2019年您從北走到南調研、採訪,在調研中您印象最深刻的人是誰?

何帆:調研中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在書裡面寫了一個很另類的學校——先鋒學校,先鋒學校在成都,學生在那裡想打遊戲可以隨便打,對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先鋒學校的校長劉曉偉,劉校長。我就問他教育理念到底是從哪來的?他說是受毛澤東思想的影響,這就讓我覺得很詫異。後來我就做了點功課發現,其實毛主席他的世界觀正好是在五四時期形成的,他其實見過世面的,他聽過杜威的演講,他跟胡適那些人都有聯繫的,他其實是胸懷是很廣闊的。

我們原來去認識歷史的時候,經常會貼上很多標籤,我們會簡單地說這個東西是好的,那個東西是不好的,這個東西是舊的,那個東西是新的。

但是您看劉校長他的想法,他是從毛澤東思想裡頭剝離出來一些他覺得比較好的那些理念,比如毛主席強調您不能唯分數論,您要跟實踐結合,要讓知識分子工農兵化,其實挺好的。他去掉那些可能不好的,比如說都不讓上學了、上山下鄉。

為什麼劉校長今年給我留下來很深刻的印象?我覺得他提醒了我們去思考問題的時候,必須得用一個複雜的角度去思考,要去看清楚問題的來龍去脈,以及在那個時間點,到底討論的是什麼問題,不要急於給他貼標籤。

中國其實很多變化,換了一個視角之後,會跟你原來看的都會不一樣。貼標籤說這是計劃體制的,那是市場經濟的,某種程度上說前30年、後30年真的是分不開的,因為歷史它是一條河,沒辦法給它切開的。

《陸家嘴》:我看到您有一個觀點是教育可能未來20年會發生巨大的變化,但是現在好像並沒有看到這種苗頭。

何帆:恰恰是因為您現在沒有看到這個苗頭,所以它未來會出現很大的變化,如果現在就已經出現苗頭的話,它會出現一些漸變。我們常規的思路就是我發現問題就去解決問題,但是很多重大的問題是你沒辦法去解決的,因為你去解決它的時候,會製造出來新的問題。可是當你不去管他的時候,它背後的邏輯在發生變化,等到後來你把那個事給忘了,你發現它其實已經解決了。

我在書中舉了一個小姑娘的例子,小姑娘到了先鋒學校,她突然發現先鋒學校是可以隨便打遊戲的,咱們就說孩子打遊戲這件事情,你越是堵他,越去管他,越是不讓他打遊戲,他越覺得打遊戲是好的。到了先鋒學校,當然他做法不一定對,他的做法是說愛打就打,所以她沒有這種舒服感了。

他要求學打遊戲,得制你定個學習計劃,得有學分。那打遊戲還有啥意思?打遊戲跟上課一樣了,沒什麼意思,所以後來您會發現,當讓他打遊戲的時候,他反而不打了。

現在說不許辦課外輔導班,大家會覺得課外輔導班肯定是好的,才藏著不給我們辦的。如果這些東西改不了,就先不用去管,你去管別的那些東西。等到這一代父母成長起來之後,下一代孩子變成了新的父母,他們對教育的理解肯定和這一代是完全不一樣的。那就是一代人的變化,你現在認為解決不了的問題,很可能到了某一個時間點的時候,突然之間這個問題就沒了。歷史弔詭的地方就在這,你越去解決它越解決不了,你越不解決,它有時候就忘了。

“我就是個讀書寫字的”

《陸家嘴》:聽說您一年讀三百本書,真的嗎?對您影響比較大的書有哪些呢?

何帆:其實還不止,對我影響比較大的書蠻多。早年的時候經濟學對我的影響比較大,之後覺得要想了解社會經濟,知道經濟學還是不行的。後來心理學、歷史對我的幫助比較大。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想了解哪段時期或者哪個問題,就去看看有關的歷史,從歷史中確實能夠得到一些很深刻的東西。

《陸家嘴》:為什麼您對讀書這件事這麼重視?

何帆:這是一種習慣,我自稱是個職業讀書選手,我覺得我就是個讀書寫字的。

《陸家嘴》:您從小是不是就特別愛讀書?

何帆:對,當然這不值得提倡了,我從小的毛病就是我不會認真聽講,但是我就自學能力很強,基本上老師上課,我在底下看自己的東西,圖書館用的比較多,我們那個年代還沒有什麼手機,基本上都是讀書,而且我讀的比較雜,就什麼書都讀。

《陸家嘴》:從經濟學派來說,您覺得自己是哪個學派的?

何帆:我們接受經濟學教育的時候大概是在20世紀90年代,在90年代,基本上都是從芝加哥學派進去的,強調自由放任的市場經濟。

大概在1998年到2000年,我在哈佛大學做訪問學生讀博士的時候,跟著人家去上課、考試,對我衝擊比較大的是,我們在國內好像覺得有一些問題是禁區,比如說按照芝加哥學派,設置最低工資是政府幹預,可是在哈佛大學的課堂上,這確實是個問題,包括社會公正的問題,原先認為這些問題不應該是經濟學討論的,經濟學只討論效率,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我們接觸的經濟學太窄,經濟學它原來應該是範圍很廣的。

回國之後我做宏觀比較多,讀凱恩斯的東西比較多,所以凱恩斯對我的影響是比較大的。所以,早年的時候是彌爾頓·弗裡德曼,後來凱恩斯對我的影響更大。

《陸家嘴》:我看到您的書裡面也寫到一些自由市場和政府幹預的案例,比如說莆田的案例,您好像也贊成政府去採取一些措施干預?

何帆:把這個問題一定分成是市場經濟或者是政府幹預,我覺得有點過於簡單化。就像我講到烏鎮的模式,烏鎮有西柵和東柵,西柵看起來很像政府幹預,但它其實是一個企業的商業行為,東柵看起來是原生態的市場經濟,但它其實是原來鎮政府改造的這個結果,政府行為也是在一個大的市場經營的框架裡頭。所以我覺得現實比我們想象中的要複雜得多,我特別不喜歡一刀切,把它切成這塊是市場,那塊就是政府,您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看到底應該怎麼做。

《陸家嘴》:作為一個經濟學家,您覺得在現在這個時點有哪一些大趨勢主導經濟的走向?

何帆:我覺得第一個就是外部環境變得越來越差了,中美關係出現一個轉折點,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變化。

第二個大趨勢是,新一輪的技術進步遲早會要到來,但是沒有那麼快。所有的基於大數據、人工智能的新一輪技術革命會到來,給整個人類社會帶來的影響非常大。

還有一些比較確定的能看出來的趨勢比如說人口年齡結構的變化,中國的老齡化也會是一個大趨勢,相對來說是比較容易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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