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心理保衛戰:對抗十倍於常的“焦慮”

到2月11日24時,武漢市累計報告新冠肺炎病例19558例,死亡820例。

數字背後,是悲傷、牽掛、焦慮、恐慌。

據武漢市精神衛生中心基於全國範圍5000份調查問卷統計,雖然97%受訪者對成功控制疫情充滿信心,但半數以上仍有不同程度情緒障礙,主要表現為緊張焦慮。

為了疏導疫情中公眾產生的心理問題,全國上千名心理諮詢師加入對抗焦慮和恐慌的戰鬥之中。

十倍於常的“焦慮”

2月6日,武漢市精神衛生中心心理熱線室裡,諮詢師林女士正在接聽電話。1月23日“封控”後,熱線繁忙得從所未見。

疫情下的心理保卫战:对抗十倍于常的“焦虑”

武漢市精神衛生中心心理熱線室裡,諮詢師林女士正在接聽電話

該中心的“心心語”心理危機干預熱線,已經開通24年。

“現在來接聽量增加了十倍。”林女士明顯感覺,病毒絕不僅只危害肺。

兩週時間,熱線已接到大約1000個來電。最多一天,來電量近150個。原有的一條線路不能滿足需求,中心正在利用網絡平臺擴大接聽量。

平臺背後,是中心緊急招募的心理諮詢師。這些志願者經過篩選,遍佈全國,分組輪班,24小時在線。

● 擔憂出行、食品和口罩的供應、就醫;

●看到疫情相關報道及其他人草木皆兵情況而引發自身恐懼;

●害怕被傳染,從而產生心慌、胸悶等身體反應……

中心曾梳理最初的500個來電,歸納發現來電者諮詢多的25個問題,而上述三個問題最普遍。

來電者中,有疑似患者及家屬,他們因無法住院而擔心、絕望、憤怒。

有一線醫護人員,巨大的壓力讓他們焦慮、委屈、內疚、自責。

還有在外地的武漢人,他們因遭到拒絕、歧視而傷心無助,感覺憤怒委屈……

林女士說,最極端者,甚至想主動感染肺炎然後死去。

該中心另一項問卷調查分析也與來電統計結果相似。

1月27日至30日,該中心在全國範圍收到有效問卷5000份,問卷調查數據分析顯示:77%的人擔心自己感染新冠狀病毒;89%的人擔心家人感染。

統計還顯示,28%的調查對象最近一個月入睡困難,更有10%人最近一個月做噩夢,夢境內容與病毒感染、連累家人、沒有醫院接收、死亡等有關。

林女士說,疫情讓人們心理處於應激狀態,產生心理問題屬於正常現象,但只要讓他們將情緒發洩出來,心中的壓抑就會得到一定程度的紓解。

“主要工作就是傾聽。”林女士說,心理諮詢師的專注傾聽,疏導求助者的心理,利用求助者身邊的資源給與求助者幫助,能夠幫助到求助者。

看不見的眼淚

全國道德模範、武漢軟件工程職業學院教師、國家高級心理諮詢師董明也參加這場“攻心戰”。

她加入武漢市的一條心理諮詢熱線,作為志願者,每天早9點到中午1點,在線提供心理疏導。此外,她還要用個人的號召力,募集急缺的醫療物資。

電話那頭的聲音講述著各自不一樣的經歷,但主題都是疫情。

一對夫妻曾給董明打電話傾訴:

他們兩人已經雙雙疑似感染,在家隔離,為了讓在國外的孩子不擔心,他們沒告訴孩子自己病了,每次自測完體溫,兩人還要將體溫儀甩幾次,直到汞柱回到37℃以內,才敢拍照發給子女。

聽到這樣的事,董明會流淚,但職業規範要求她不能讓對方發現。

董明說,武漢已經很久沒經歷如此大的磨難。這次的疫情,病毒看不見,人人自危,城市也封閉了出城通道,市民也被要求儘量不出門。這種環境,容易讓人產生焦慮和恐慌。

眼淚更為這座城市而流。

黃鶴樓下如織遊人不在,東湖畔的梅花只能孤芳自賞,千萬張餐桌前年味全無……

想到這些,董明心情就沉重,也偷偷的流過好幾次眼淚。不過她依舊滿懷希望,相信疫情最終能被消滅,她也把微信頭像換成了“加油,熱乾麵”“武漢加油”。

“這次更考驗萬眾一心。”董明說,疫情考驗著每個人,需要每個在武漢的人為防疫作出了貢獻,貢獻的方式很簡單,就是不出門,不出門就是英雄。此外,市民在保護自己的同時,也要保護家人,給身邊人打氣,讓身邊的人相信明天會更好。

深夜裡的傾聽者

2月5日,53歲的徐芳輪值夜班。從晚上11點到次日早上7點,她要坐在家裡的書桌前,隨時接聽來電。

徐芳是武漢人,從事心理諮詢多年。1月28日,她成為了湖北心理諮詢師協會的一名志願者,承擔心理危機一級干預的熱線接聽工作。

熱線員有24位,因求助者眾多,為保持熱線線路暢通,熱線員需要在短時間內區分求助者的問題,如果問題複雜,位於二級干預崗位上的200多位諮詢師會有人馬上接手介入。到當天,這條熱線已接到全國各地500多個求助電話。

“即使只通話幾分鐘,也要把希望傳遞給求助者。”徐芳說,部分求助者將心理熱線視作最後的救命稻草。

徐芳從來沒這樣通宵熬夜。為了保持清醒,她開了戒,重新端起咖啡杯。夜深人靜時,瞌睡也來襲,她就在房間裡轉圈散步。

晚上電話少,只有四五個,但深夜的來電求助者,多數已到心理崩潰邊緣。

“疫情就像一個開關,讓一些人心理上的舊病復發。”徐芳曾經接過多個電話,情況類似,都是此前的抑鬱症因為疫情而復發。

徐芳接觸過的求助者中,情況最重的是東西湖一位女士。這名42歲的女子十幾年前患有產後抑鬱症,可多年來情況一直還好,但2月4日,女子神情變得木訥,眼光呆滯,甚至連吃飯、喝水、上廁所都不能自理。家裡孩子也被嚇壞了。

還有一位家住江岸的女士,此前患有抑鬱症、強迫症,但多年來控制得當,但最近,她想自殺,這讓她自己都覺得可怕。

“疫情嚴重,‘封控’從所未見,確實給很多心理脆弱的人帶來了恐懼。”徐芳說,長期的等待,很多事情又不確定,市民容易胡思亂想。

徐芳說,求助者中男女都有,男性多是年輕人,女性則是上有老下有下。這些男性很多是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新冠肺炎而詢問,也有看了小道消息而打來電話求證。女性則更多的擔心她們的家庭而產生憂慮。

共情:從焦急到感謝

在徐芳身後,是郭均濤這樣的承擔二級心理危機干預的諮詢師,他們對心理問題嚴重的求助者進行深度干預。

44歲的郭均濤供職武漢某大型企業,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閱歷豐富。湖北心協的二級心理危機干預諮詢師會分成若干小組,遇到複雜案例,小組成員會進行“會診”。

專注傾聽,適當共情是心理疏導中最有效的方法。但專業所必要的共情的並不讓人好受。

1月29日,郭均濤接觸了一對夫妻,患病妻子的心理狀態很糟糕。郭均濤說,這種情況最難處理的,他花了好幾天進行介入。

求助的是丈夫劉明(化名),打通電話時,他正帶著妻子王荷(化名)去醫院。

1月初,王荷母親得病之初,她就四處提醒別人注意防範。王荷自己在醫院看病時,見到有病人找醫生扯皮,還幫醫生說話。但隨著時間推移,母親病情加重,她自己也無法住院。王荷自認為是“英雄”,覺得她不該有這種遭遇。

王荷白天很正常,說話與常人無異,可一到晚上她就像發瘋一樣,焦躁,整晚睡不好覺,看到白布甚至覺得這就是用來包裹母親的。

郭均濤聽到這種情況,後背也冒冷汗。他覺得如果不介入,王荷說不定會做出傻事,而且兩人不能隔離、救治,也會成為流動傳染源。

複雜情緒的背後是簡單的訴求:劉明希望從漢陽回蔡甸老家,那裡或許有床位,有隔離點,但他們苦於無車,無法回去。

劉明曾打過很多求助電話,能想到的都聯繫過,但各種資源的緊張,其他人的害怕,劉明最後還是無法成行。

郭均濤也通過微信群求助,給有關部門打電話,但聯繫一天下來,還是無果。“確實很難,我都很著急。”郭均濤說。

但次日,事情有了轉機。郭均濤說,最終在市長熱線的幫助下,劉明蔡甸老家的社區工作人員安排了車接劉明夫妻回家,住進了隔離點。

隔離點是一家星級酒店,環境很好,這讓劉明夫妻心情好了不少,更重要的是醫院傳來好消息,王荷的母親病情也穩定下來。出於感激,劉明還表示,要和郭均濤一起跑漢馬。

“他們能進行隔離,王芳的母親病情好轉讓人高興。”郭均濤說,從整個干預過程來說,對抗疫情必須依靠有關部門,相信有關部門。

求助者其實很堅韌

王紅豔來自北京,也是湖北心協的志願者。像她一樣,來自全國各地,甚至海外的心理諮詢師不少。

“大災大疫之中,人的心理問題會很突出。”在非典時期,王紅豔就在單位做過心理危機干預,這次她想為湖北做貢獻。

王紅豔說,一些求助者承擔著巨大的心理負擔,重壓之下還能挺住,能恢復,這讓她感動。“他們都很堅韌。”

武昌的劉爹爹就是王紅豔所說的堅強的人。

劉爹爹60歲了,老伴1月24日確診感染新型肺炎,目前在住院。劉爹爹既擔心自己也被感染,更擔心在醫院裡的老伴。老人自己的飲食起居全亂套。

王紅豔給爹爹打了6次電話老人才接。第一次的交流中,老人自顧自的說了二十分鐘。

“我不想感染,我是不是得病了,我睡不著覺,我要住院……”這樣的話不停重複。

這種懷疑自己得病的求助者比較常見。王紅豔說,這類求助者需要接受正面的信息。

火神山、雷神山醫院啟用,方艙醫院建設完成,治癒患者出院等各種利好消息,王紅豔都通過短信發給老人,希望這些消息減少老人的焦慮。老人或許被王紅豔的60多條短信感動,也加了王紅豔的微信。

從1月24日到2月1日正好7天,老人如果不幸被感染,應該出現明顯的症狀。王紅豔說,2月1日,她特意給老人打了電話,不想老人一下子就接聽了,電話那頭老人明顯很高興,還說自己在家熬雞湯。

“我已重生!感謝陪伴!”2月4日早上,老人發來這條信息。看到這這八個字,王紅豔哭了。

王紅豔感慨,像劉爹爹這樣的求助者,自身承受了太多的壓力,還接受了各種負面信息,但他們最終忍耐下來,最後還能改變自己,從陰影中走出來,繼續奔向陽光,非常了不起。

災後心理救助更需重視

多位心理諮詢師表示,現在或許不是心理問題最嚴重的時候。

武漢市精神衛生中心臨床醫學科吳邊醫生說,人們產生焦慮、恐慌、害怕等情緒,在疫情初期,這屬於正常心理應激狀態,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人會調整好自己的心態,有些會出現過度反應,甚至有些人們可能還要面對悲傷、失去和犧牲等情況。

該中心諮詢師林女士表示,有些醫護人員會有孤獨感,無力感,看到病人去世還會自責,有些患者家屬看到親人逝去也會傷心。這些人都可能出現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症狀。目前,這兩類人群主動尋求諮詢的目前不多,但以後可能會越來越多。

多位諮詢師表示,目前醫護人員忙於救治,但專業素養不允許他們在這個時候過多顧及自己內心的感覺。有些患者和家屬也正忙於治病,目前也沒有時間關注自己的心理狀況。而且能向諮詢師求助的有一定文化基礎,能夠意識到自己心理上的問題,還有很多人根本無法自己的心理出現了問題。

湖北心理協會常務秘書長杜洺君也想到了這一點。

她說,湖北心協已開始準備災後心理救援,目前正在蒐集整理典型案例和問題,編寫《心理危機干預工作流程指南》和《方艙醫院的心理建設》,未來,湖北心協的諮詢師也將參與對PTSD群體的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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